萧煜望着沈墨瞳的容光,微微怔了一下。那是种从里而外的清透,无瑕美玉般的温润澄清,她福身施礼,笑容明媚冲融。
萧煜浅回了一礼,对叶修笑道,“问心阁的水当真养人,我瞧着墨瞳儿越来越漂亮了。”
众人笑,一起步入花园,萧煜道,“我还记得第一次拜见先生,是比这稍晚的时节,先生正在躬身种兰花呢!”
洛欢道,“王爷说起兰花,那边贵宾房为王爷准备了一株,香气清雅,花色珍奇,是很罕见的变种。”
萧煜道,“承蒙洛二公子盛情款待,公子费心了。”
洛欢道,“王爷亲临,洛二敢不尽心。再不若当年王爷微服而至,客房爆满,留宿山外了。”
萧煜笑。众人于小亭里坐下,垂柳杏花,啁啾鸟语,沈墨瞳在一侧笑意嫣然低眉敛首地煮茶。
阳光正好,晴朗无风,萧煜用余光瞟见沈墨瞳的素手皓腕,别无修饰。
沈墨瞳上前斟茶,抬眸与之相视一笑。
她头上只一根玉簪,耳侧只一对小耳环,未曾画眉,不曾涂脂,却有种欣悦的美丽光辉从她的心底里,从她的眼神中嘴角处,淡而优雅地流转发散出来。
萧煜突然莫名惆怅,那是一个女人最极致的幸福美满,而他,永不能让她拥有,甚至他也永不能让任何一个属于他的女人,去拥有那种幸福美满。
萧煜淡淡地看向阳光日影里浅笑接茶的叶修,便忽而羡慕妒忌,无论世事如何流转,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无论他的生命如何短,却仿佛只有这个苍白孱弱的男子,才是真正淡定从容美不胜收的君王。
君王失德,尚为天下骂,但叶修已然盛名天下,无论谁登大宝,都无法将他抹杀。
陆小悄在一旁道,“王爷,过不多久我便及笄了,您既来了问心阁,一定得送我一份大礼才是!”
众人笑。萧煜捧着茶打趣道,“陆姑娘一及笄,便可嫁人长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喜欢钱呢?”
众人愈哄笑,陆小悄也不害羞着恼,只扬头道,“及笄一辈子才有一次,自然要到处讨礼物才是!王爷是大人不爱钱,自当慷慨,可不许亏待了我这个小孩子!”
萧煜笑道,“竟是把我也套了进去,却不知道是谁家公子有福气,娶了这个聚宝盆的媳妇去!”
陆小悄跳起来叫道,“哎呀!王爷忒也吝啬,讨个礼物便这般打趣我!”
众人一齐笑,连一向规矩严肃的陆醒也忍不住转头偷笑。陆小悄道,“王爷天潢贵胄,只愁赏赐不愁进项,却不知我们女孩子嫁了人,举步维艰,只有拥有足够多的钱,才能不看人脸色,所以王爷自当体恤怜悯则个。”
萧煜道,“我这也没说不送,倒是被陆姑娘说个不停。”
洛欢在一旁笑骂道,“女大不中留,这还没及笄便为夫家考虑,你倒是说我会亏了你的嫁妆不成!”
陆小悄道,“二哥是二哥的手笔,王爷是王爷的心意嘛,再说他大我小,我不上前去讨讨礼物,怎么显得和王爷亲近呢,是吧?”
萧煜笑着对叶修道,“陆姑娘果然聪敏可爱。”
春日迟迟,那日午后偏斜,萧煜与叶修在花园里下棋。
阳光暖融融的,银子般明亮浓稠。一旁的湖水泛波,雪团般的杏花在极致的繁华之后,开始稀稀疏疏地落了。
萧煜执白棋,叶修执黑子。
两人下得很慢,各自很小心。
一局未了,萧煜望了棋局半晌,突然收了子。叶修为他倒了杯茶,笑言道,“王爷怎就弃了?”
萧煜道,“棋局尽在先生胸壑掌握之中,我已是输了。”
叶修指着东南角一处道,“未必啊,王爷此局胜负未定。”
萧煜指着他下手处,“这里啊,纵再是百转千回,我终还是输了。”
叶修道,“王爷谦让,这颗子后继无力,不足惧。”
萧煜微笑,“是先生谦让。”
喝了一杯茶,萧煜为叶修续上。
杏花零星细碎地凋落在人的衣上,空气中和着阳光青草淡淡的香,沁人心脾。
萧煜道,“东南战局已定,我此次离京,露此空虚破绽,着实凶险。可是,”萧煜顿了一下,淡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只能听从先生,就此一搏了。”
叶修道,“有空虚破绽,才能引君入瓮。王爷不能等,雪贵妃和吴王,也更是不能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爷不必忧念。”
萧煜道,“东南之乱,交锋僵持打了好几个月了,如今战报,是围剿余部,安抚招安了。只是,以区区三五万人,吴王反手诱夺的可是十数万大军,还有一个能干仁德的贤名,我再空出京城,无异于自掘坟墓自毁江山,先生这招棋,实在太凶险了。”
叶修道,“那王爷还因何做。”
萧煜低笑,“因为我信你。”
日影西斜,沈墨瞳从花茎中跑了过来。
“相公!”沈墨瞳跪坐在叶修身边的席子上,仰头灿笑。
“回来了?”叶修伸袖擦去她额角的汗,责备道,“这多远的路啊,竟还跑得满身汗。”
沈墨瞳道,“不是,我与师兄们去青梅潭看落花,坐而论道,散场我又顺便舞了会儿刀。”
叶修笑道,“以为是去学堂,敢情贪玩去了,坐而论什么道了?”
沈墨瞳福身向萧煜行了一礼,低身给续上茶,回头与叶修嫣然道,“云水哥讲仁者爱人,君子心性,师兄们意见不一,正逢青梅潭风景正佳,遂一起去了。”
叶修道,“这种问题,也意见不一了?”
沈墨瞳道,“嗯!纠缠到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上去了,小悄也去了,她听着说无聊,然后组织大家分两组爬山比赛去了!”
三人都笑,沈墨瞳对萧煜道,“王爷,青梅潭水青如碧,上有落花万点,娉娉袅袅,实是好风景,王爷若有兴致,不妨看看去。”
萧煜笑应道,“好。”
沈墨瞳对叶修道,“师兄们争论不休,让我替大家问问先生,人性本善乎?人性本恶乎?人性本不善不恶乎?”
叶修道,“阴阳和合,人有善恶,这种事,小孩子也知道,还要用来争的吗?”
沈墨瞳在一旁低头饮茶,没有接话。叶修道,“人的经历和教育产生思想,再由思想和情境产生行为,若以恶相逼,逼到绝境,再卑微善良的人也可能垂死反抗,冲突碰撞,杀戮死亡。但若以善相亲近滋养,授以善念,营造善的事态和情境,不必作恶而得惠利,那还作恶干什么?”
沈墨瞳道,“那善恶相对时,如何决胜?”
叶修道,“强大者得胜。”
“那仁者无敌是假话?”
叶修道,“若你手无寸铁,一无所有,不能给追随者以任何圆满福泽,那凭什么你一念之仁,便所向无敌?若仁要以别人的血泪和生命为献祭和代价的,那又是什么仁?”
沈墨瞳对着叶修眨了眨眼睛。叶修道,“儒家说仁者爱人,墨家说兼爱非攻,佛家要泛爱众生,都是要去营造一个爱的善境,以此生爱心善念,心与境相生相发,而不是冤冤相报。却并不是说便可以执著于一人一事,一念之善未必得回报,一时之善难免被误解,弱小之善可能被压灭,但长久之善,却必能得善缘,也必将有斩获。”
沈墨瞳于是拄着腮含笑聆听,一双眸子清亮亮的,蕴着光辉,黑而深邃。
叶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那墨瞳儿回头对他们说,这般争论,无非是吝啬自己的心,以为爱别人,被人辜负,便会受伤害。这便是小人之心,其实怕别人伤害自己,终究还是更爱自己而已。爱不爱原本是你自己的事,人不是被自己的爱伤了,是被自己的念头伤了。若是爱不能生喜,而是生怨,那便不是爱了。所以仁者爱人是对的,君子心性必须有。”
沈墨瞳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拖长着声音行了一礼道,“是,先生!”
叶修笑了,问道,“医宗论第十二卷第四节,墨瞳儿背熟了没?”
沈墨瞳怔住,“没。”
叶修道,“伸手。”
沈墨瞳道,“干什么?”
叶修已抓过她的手去,握住手指用旁边的书轻轻打了她手心一下,笑道,“背不出书也敢出去玩,这一声先生白叫的么?”
沈墨瞳抽了手背在身后,娇嗔道,“相公!”
叶修道,“被先生罚了,你家相公也不能偏帮。”
沈墨瞳于是笑,深而明媚灿若花枝,她几乎有点羞赧地对萧煜敛首道,“王爷见笑了。”
萧煜莞尔,低头抚茶道,“墨瞳儿被先生罚了么,我没看到。”
沈墨瞳道,“我是代人受过,明明替大家问的,却是我一个人听训,还被先生罚了。”
萧煜道,“以后这种代人受过的事,还是少做。”
这时陆小悄从湖面长廊中跑了过来,拉过叶修道,“哥,你来,我有事。”
叶修被陆小悄拉进花荫不见了人影,萧煜弄了弄茶,抬头望着沈墨瞳笑道,“得见今日的墨瞳儿,方知道什么是真快乐。”
沈墨瞳道,“王爷言重了。”
日光已渐淡薄,少许落花积在案上,均匀而薄薄的一层。萧煜道,“当初年少,我们轻言执手的时候,未曾想过最终隔水相望,想来,是我福薄了。”
沈墨瞳垂眸微笑,“不,是墨瞳儿福薄。”
萧煜温暖的目光望着她,坦率地道,“看你和叶先生两情相悦,我既欣慰,又妒忌。”
沈墨瞳忽而便笑了。
那笑容既明亮又生动,她抬头望着萧煜,秋水横波,目光潋滟。她说,“王爷人中之龙,潜龙在渊,终会是飞龙在天,鸿鹄高举,又何必羡慕燕雀之安乐,王爷愧煞墨瞳儿了。”
萧煜道,“叶先生有福,遭遇墨瞳儿聪明豁达。”
沈墨瞳道,“青春易老,韶华易逝,春花刹那芳华,秋月一时圆满,人世间种种最美好的东西,因其短暂仓促,才更该将心爱,用力爱,才能在失去后不留遗憾。”
萧煜在尘光静影中眸色深浓地望着她,“我见惯飞蛾扑火之勇敢,未曾见过如墨瞳儿春花秋月之通脱。”
沈墨瞳笑道,“王爷谬赞,生命无常,无需忧惧恐怖,不必攀缘执着,这也是最基本的道理,没有什么的。”
陆小悄拉着叶修在杏花林里,懊丧地嘟着嘴,欲语还休。
叶修道,“怎么了?”
“哥,”陆小悄唤着,低头很是别扭地踢了身边的杏树一脚,杏花顿时雨一般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易卿阳约我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对不住,昨天有事,这章没有码出来,今天来得也不算早,见谅见谅~
燕王爷不错吧,叶修不错吧,沈墨瞳不错吧,陆小悄,也不错吧,恩恩,我写的人都挺不错吧,武和帝和雪贵妃其实也不错的,不能因为他们是反角儿,就歧视他们,是吧是吧~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