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说是受罚,但有花夫人护着,也不过小罚了三杯酒,再向座上众人各敬一杯。宴酣兴至,又有花满笙花满箫一左一右连哄带骗,不自觉便多饮了几杯,直至最后花满楼实在看不过眼了:“少喝两杯罢,仔细明儿个晨起了闹头疼!”
真真的酒壮怂人胆啊……我居然很是豪迈地一摆手:“我是饮酒作乐,又非借酒浇愁,就算明日头疼,也须得尽今日欢方好!”
……花满楼扶额叹气。
呃……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可是喝醉了的人!
最后还是积威甚深的花如令老爷一言拍板儿:“是不是这么些年家里就你们哥儿几个玩得没意思,好容易认回个妹妹来就有志一同地上去欺负了?臭小子,妹妹是拿来疼的懂不懂!“
……呃,干爹大人,他们明显肯定自然是不懂啊……
花满楼轻笑,每一缕气息在灯火煌煌之中都显得格外温柔:”阿瑛不能再饮了,我送她回去罢。“
……他送我回去?
朦朦胧胧中想,花满楼……也是不愿,被父母兄弟们……看做需要人帮助才能安然生活的吧?
所以,总是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证明着。
比如独自一人搬去异地居住,比如侍弄他的万花满楼,比如坚持在茫茫夜色里把我送回卧房去。
……所以我开口道:“那就劳烦七哥了。”
花夫人忙道:”七童啊,这天色原也不早了,你送罢阿瑛也自行回去歇下罢。“
花满楼自是微笑地答应,一只手轻轻挽起我来,拉着我向座上众人拜别,便洒脱自然地向门口走去。
……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
大约喝醉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怎么理智,……呃,或者说是……返老还童返璞归真?因为我竟然盯着花满楼稳健的步伐,双眼迷离地细细丈量起来。
不知我有没有说过,我这个人,视觉记忆明显要比听觉记忆好得多,十年前看过的一本书,至今仍然能轻易记起写着一顿丰盛的晚宴的那段文字是在哪一页的第几行。
……这个时候,就似是一帧帧快闪的镜头在脑海中哗啦啦地翻页,试图比较出细微的改变和不同——
……没有。
从桌席,到大门——二十九步;
从大门,到回廊——一十三步;
从廊下,到花园——七十八步……
每一步的步幅……就像是一把再精准不过的标尺,坚定而踏实地,一步步踩过坚实的地面——知道自己需要几步路程就能走到下一处地点,对他而言,或许当真是件十分安心的事情。
而我的心脏却在一瞬间紧缩、抽痛,像是被人拧紧了的海绵——淅淅沥沥流出来的,是点点滴滴的……心疼。
幼年眼盲……那个时候,也不过是天真懵懂满目欢乐的孩童吧,忽然一朝一夕之间所有的光明都离他而去……
实在是……看着前面身姿轩朗、笑靥温煦的男子,忽然生出些大梦一场的恍惚。
是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与挣扎之后,才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了现实……并且……依旧热爱生命?
静静地,古龙原著里那段让我倒背如流的台词回响在耳边,正是花满楼一贯温和含笑的声音,如木叶间萧萧飒飒的木华之声,桐间露落,柳下风来: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个季节里都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趣。”
——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阿瑛?”
“呃?呃……”忽然意识到我的脚步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而花满楼自是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停下步子唤了我一声。
晚风柔柔地牵起他几缕长发,夜色深浓里注视着我的仍旧是那张平和而愉快的面容。
“……为什么……”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什么?”
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他怔一怔,失笑:“家里向来是我最小。”
“……”所以?
“所以,有一个妹妹……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他眉眼舒展,轻轻扬起一个动人的弧度。
“……”明白了,宠爱过剩的孩子啊= =
继续跟着他向暂居的小院走去,酒意尚未消散,一抬手触到的仍是自己滚烫的肌肤——想来定然又是一般桃花样的嫣红。
幸好他看不见。
“因为是最小的……”就倍招疼爱么?
摇摇头,忽然很是想笑。
小和弱小……至少是长辈眼中的弱小,怎么可以划等号呢?
……这一刻,平白无端地想起堂姐阿瑢。
我出生的环境……没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差池。
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书香门第世府。兄弟们在寻常课业之外还要分门别类地修习五行八卦老庄清谈,姊妹们更是打小儿便教以厨艺刺绣,每个人那一手漂亮的闺阁字体都有着数不清的名头儿。
到处弥漫着古典气息的家族……清雅芬芳,但是根基早已腐朽。
我书学赵孟頫,却又偏爱写行书;其余姊妹学柳体的较多,亦有学禇遂良灵飞经、蝇头小楷的,柔中有致,韵味甚好。却唯有堂姐黄瑢写得好一笔簪花小楷,所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如此细致的字,偏她能用最刚硬的狼毫一笔笔写来;而琵琶抚到□的极致、感情脱缰奔腾汹涌而出之时,也唯有她,能保持一脸恬淡静谧的笑容。
最静便是如此。
因为……瑢姐那天生受损的声带,使得她并不能为自己精妙绝伦的乐音配上一曲高歌。
……然而她却比我们活得都要好。淡泊宁静,愉快而自足。
当其余人在被美其名曰为所谓上流社会的名利场里苦苦煎熬之时,她的一言不能,却换来了长辈们宽容的慈爱。
黄家养一个她绰绰有余,何况还是身世堪怜遭人疼爱的文静美丽的女子。疼爱有所缺陷的小辈……不知为这么个世系森严的家族换来了多少美名?
妹妹因而痛恨她的淡静——或者说,淡漠——我却不以为然。
曾在一个让人春困连连的美丽午后走进玻璃花房,看她纤白的握笔抚琴的手指拿起花铲,细细修理其实并不怎么存在的杂草,然后……温柔而虔诚地亲吻一朵含苞待放的天堂鸟。
那一刻我忽然想,这也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和花满楼一样。
走到居处,这一段路并不算远,且与花满楼的住处差不多顺路。我扶着门框同他道谢:“下次定然不会这么贪杯了。”
他也只是温然一笑,就像看着犯了错乖乖承认的妹妹一般:“自己家里,不妨事。”
“……”自己家里……?
“阿瑛,”他语气仍然温和,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你曾说过你没有武功,没有银两,没有居所,没有熟识的人……我也说过,那么你现在,都有了。”
我愣愣地点了下头——并没有想到,他是不是能看得见。
直到他转过身去,在苍茫暮色里渐行渐远——我才恍然回神,敲敲自个儿的脑门儿,暗自唏嘘。
这、这、这算不算作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大男子主义?
苍天啊大地呀!我以前怎么会一厢情愿一往情深地认为花满楼定然是温柔□受的……这这这,只要对方不是叶孤城或者西门吹雪……
还是很有温柔攻的潜质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