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有昙
坐拥百花。
小楼里的每一盆花,都有一个专属的故事。
“这一盆杜鹃是天成寺内住持方丈所赠,花色温润;这一株木香是四哥前来探望时带来的,香气幽长;那一盆白山茶却是我同阿瑛一起在山上挖回来的……”
花满楼正轻声为上官飞燕一一讲解着他手边几盆花的来历,而上官飞燕更是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便笑对我道:“原来黄姑娘也是爱花惜花之人?”
我淡定道:“无他,但花痴耳。”
……花满楼忽然轻声咳了咳。
百花楼并没有门。
花满楼曾说,来者皆是客。
这一日我从花坊回来得很早,还给花满楼带回一点小礼物。花满楼和上官飞燕却都不在,我便独自一人站在小楼上莳弄花草。最近喜欢上了用浅白青花的瓷盆养睡莲,优优雅雅袅袅婷婷,香气并不如何张扬的,在房里放上一盆,强似许多熏香。
时近黄昏,莲香四溢。
忽有人赞道:“好美的莲花。”
我低头望去。
一个白衣玉带的翩翩公子策马而立,在夜风中微微扬头向这边顾盼,容颜清俊,凤眸含笑,端的是陌上年少足风流。
……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暮色苍茫之中竟能看清楚几十尺外的花美是不美。”
那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厚颜无耻摇着折扇继续微笑:“既有如此花香,又怎会不是娇花照水一般的好风姿?”
我挑眉:“公子此言差矣,牡丹无香,却是国色。”
……他无言了,片刻后扬声大笑,就在马上向我微微躬身一揖,语带三分轻佻:“望请姑娘玉手赐下莲花一朵,如此某方可一窥花姿。”
……哎呀,扔个莲子都算得是告白,扔朵莲花这么暧昧的事情我可怎么做得出来哟。
微微侧头,楼梯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节奏永远整齐而平稳。
于是我微笑:“公子不若再靠近些,小女子身娇力弱,实在怕这鲜花坠入尘埃,那可就……”
那人果然依言,策马近前了两步——我立刻看准角度优雅地一抬食指,把一整个养花的水盆都掀了下去。
……躲回房里的时候我十分淡定地想:天女散花咱们学不来,就只得委屈那位白衣公子COS一回落汤鸡了……
另外,花满楼什么时候会发现……左边第二排架子上多出来的那么一盆呢?
“听说昙花才是这世间最美的花,昙花一现,醉生梦死。”上官飞燕捧着个小花盆赞叹道。
我从她身后走过,看了一眼,淡淡道:“可它现在还不过是一株不开花的昙花,与草无异。”
她手里捧着的那株花苗便是我在花坊做工数日的所得、送给花满楼的礼物。
——孔雀昙。
上官飞燕似是轻轻笑了:“我看着却好。花公子……”
我被她这娇柔的语气狠狠吓了一跳。
“花公子,飞燕很是喜爱这株昙花,不知花公子肯否割爱呢?”
上官飞燕此时的语气神态……我忽然想到了李后主那句以轻佻而闻名的词:“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作者插话:……相看你妹啊!花满楼看不见她……)
花满楼微笑着,温柔而和煦地。
然后他轻轻摇了下头,道:“这花是阿瑛的,你又怎能问我讨。”
我微微愣了一下。
明明、明明昨日拿了这花回来,是送给了他的……因为他也很喜欢昙花,所以特地寻了这品相最佳的孔雀昙回来。
他一定也知道,为什么……
“那么黄姑娘又肯否割爱呢?”上官飞燕笑吟吟地转向我,一双美眸顾盼流转。
……跟我秋波暗送是没有用的!
我微笑,先不答她,只慢慢道:“上官姑娘可曾听过这昙花的传说?”
见她茫然摇头,我便微微一笑,用一种沉肃的语气开始忽悠:“传说中,昙花原是一位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灿烂。诸神都为她的风姿而倾倒,可是她却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后来此事被玉帝得知,玉帝于是大发雷霆,要拆散鸳鸯。他将花神抓了起来,把她贬为每年只能开一瞬间的昙花,不让她再和情郎相见,还把那年轻人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好让他忘记前尘种种,当然也一并忘了花神……许多年过去了,韦陀果真忘了花神,潜心修习佛法,渐有所成。而花神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曾经照顾她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总要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花。她把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气绽放在那一瞬间,希望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一年年的下山来采集朝露,昙花一年年的默默绽放,韦陀始终都没有记起她……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所以昙花又名韦陀花。也因为昙花是在夕阳后见到韦陀,所以昙花都是夜间开放。”
上官飞燕听完了若有所思,问我:“然后呢?”
我轻笑:“然后?然后世间多少痴男怨女,一生一世求不得心爱之人的真心便唯有寄情于这小小昙花,在自己身故后将尸骸烧灭成灰埋在昙花根下,只为着来生来世能陪着心爱的人,哪怕是再看一眼也好的啊……所以,这就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怎么能把这么不吉利的东西送给你哪?”
我看着她的脸色倏然惨白,有点骇然地匆匆离开,禁不住捧着花盆咬牙忍笑。
“阿瑛。”花满楼忽然唤我,语气很是有些不寻常似的。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心下暗忖,难道是我欺负上官飞燕,他生气了?
“你怎么能这么胡说!”果然,那张一贯带笑的容颜正暗含怒意地板着,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好半晌才道:“上次便同你讲,只要人活着就总是还有几分指望的,为何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却总是这么……悲观!”
……他,他这是在因为我的胡言乱语而生气了么?
那一刻,我简直是浑身一震!
他的容颜依旧温雅,身姿的笔挺显示出自幼的良好教养,双手却是攥紧着袖口,将那上好的绸子都捏皱了几分。
他……他是在关心我。
不是因为我对着上官飞燕胡说八道而……
我呆呆道:“花满楼,你生气了?”
他仍然板着脸,语气却是和缓了许多:“你总是这么不让人放心。”
……就算只能是被他当作妹妹,这一刻,我也几乎要落下泪来。
花满楼,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贪得无厌的女子,得到一分温暖,便挣扎着想要汲取十分……
我郑重其事地把那盆昙花捧到他手里:“我刚才并没有开玩笑……花满楼,若是哪天我死了,就照样把骨灰埋在这花下罢——当然,只要你不嫌渗得慌。”
“还说这种话!”他皱起好看的眉,轻声斥道。
我迎着他责备的神情嘿嘿傻笑。
花满楼,你生气的时候,眉毛攒起一点嘴唇轻抿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那有多可爱。
“所以黄瑛丫头到底是心系于谁呢?”司空摘星饶有兴趣地抱肩倚坐一旁,眼睛看着我。
我漫不经心敷衍道:“开庄,下注,大家打赌,你们两个,谁押万梅山庄的西门剑神,谁押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
……噗。
难得花满楼也会笑喷……我叹着气递了手帕过去:“很好笑么?”
司空摘星:“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凉凉道:“难道不是昨夜在青楼楚馆厮混过头儿了才直不起腰的?”
……司空摘星扶额了:“这哪是姑娘家该说的话……”
花满楼的表情表明他此时此刻正是心有戚戚焉。
“啧啧,你这丫头精灵古怪,谁晓得你喜欢什么样儿的男人,保不齐也是个怪胎。”司空摘星盖棺定论道。
我微笑,拿了盏茶淡淡抿一口:“挺简单的啊,不过也就是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然后和我一样姓黄……”
见两人都愣住,我忽然大笑,笑不可抑:“哈哈,你们还真就当真了不成?”然后又乍然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是的,这就是我仰慕的人——我黄家先祖,不行么?”
曾经,不知道有多仰慕黄药师那潇洒从容随心而行的超然气度,非常人所能及……那时的黄药师,在心中是好似神祗一般的存在。
而今……
却被眼前人这一番最是难能可贵的温柔所触动,不可自拔。
“下雨了。”雨丝绵密,雨落无声,片刻就尽数蒸发在掌心里。
多情总被无情恼,索性……还是先束之高阁,莫要造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