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他吹了吹剑身,血就一连串地从他的剑尖滑落下来。
——这柄剑今年第四次染血。如无意外,也将是今年的最后一次。
血在风中吹冷了,又干了。不远处还躺着一具尸体,死状狰狞扭曲,面容定格在一刹那的惊恐和可怖。
瞬间一剑贯喉的极大快意过后,一切就归于平静,他的心绪又是一片毫无起伏的单调无聊。恰如一场抵死缠绵的欢爱酣畅淋漓地结束,对男人而言,巅峰处灭顶的□席卷过后,剩下的就只有逼人的疲惫与空虚。
兴奋的光芒在他眼中黯淡下去,重又凝聚起万年不变的冰峰寒雪。
西门吹雪。七岁学剑,七年有所成,至今未逢敌手。
——曾有人这样说他:恰若远山冰雪,冬日流星。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他站在沙滩上,海风猎猎扑面而来,又从耳鬓发梢极尽缠绵地轻轻扫过。微带腥咸的气息,分明是海水的气息,却也更让人想起另一种深红液体的味道。
都习惯了。
叶孤城的眼底波澜不起,映不出海面上浪涛汹涌。
他练剑方毕。
脚下的沙滩依然柔软细滑,平平整整的没有半点足迹。
然而他忽然皱了眉。
——听说中原的那位剑客,剑法绝世,轻功绝佳,行动时就连草叶也不会被惊动……
长剑回鞘,而叶孤城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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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看不见花,却是满堂芬芳。
——就像这屋子的主人一样。
“你这人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陆小凤不禁叹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没有。”
他的回答并没有错,毕竟对面那人问话时用的是一种过去时态。
于是陆小凤的叹气越发沉重了:“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陆小凤抓耳挠腮。
“从来没有。”不像某个人。
“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陆小凤绞尽脑汁。
“不肯。”尤其是你。
陆小凤抓狂再抓狂,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都一样。”
呃,这倒是大实话。
陆小凤垂头丧气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大义凛然道:“我!”
于是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他这一笑,某只小鸡顿时就狠狠打了个哆嗦。
哆嗦归哆嗦,有话还是得说:“我这次来,本来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一直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跺脚道:“所以我才来求求你——”拜托啊西门,你看你都亲口承认咱俩关系不一般了(……),这举手之劳总得帮上一帮,别让兄弟在女人面前丢了脸啊!
然而西门吹雪淡淡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也不管从哪里开始都行。”
“……”陆小凤傻了。
西门吹雪好心建议道:“我后面的库房里,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终于对大通大智深信不疑。
五十两一个问题,除了龟孙大老爷谁也找不到,传说中天上地下无所不至矣无所不晓的大通大智。
他去找大通大智问了几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西门吹雪;而大通大智的答案是,没有法子。
……真是个白赚银子的好答案……!
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忽然出现了一点转机。
西门吹雪今晚笑了两次,看来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并且他这第二次笑还伴随着一句话,顿时让陆小凤如闻天籁:“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顿时来了精神:“我有什么法子?”
“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陆小凤缓缓地,视死如归地,终于点了头。
呜呜呜,他漂亮的胡子为什么总是被人惦记啊……
拔了向来不怎么顺眼的凤凰毛,西门吹雪本就很不错的心情自然大好。
他缓缓走出山庄大门。
正是人间四月,梅花未开,桃蕊杜鹃却是抢先怒绽开来,山坡上大片熠熠华华美得惊人。
风声很轻,花落无声,而西门吹雪的脚步却比这春风落英还要轻上几分。
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也正是其中之一;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而这两样也都实在值得他自负。
山坡上站着两人,一男一女,他还清楚地听见那女子柔亮的声音:“……西门庄主……”
“西门庄主。”
他轻哼一声算是回答,心下却难免有几分惊讶——那个据说盲眼的男子,竟能觉察到他的存在。
于是他微微启唇:“花满楼?”
那人转过身来,微微颔首,笑道:“只恨在下目不能成视,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阁下当真看不见?”他忍不住要好奇。
而那青年公子仍然带着那副微笑的神气,缓缓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满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不错,但……“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那只因庄主身上带着杀气。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会没有杀气?”
杀气么……
确有道理。
他近来总觉得剑法当有一个新的进境,却一直毫无头绪,却原来……在这里。
杀气不外泄,剑气不外露,定当是更上一层楼的好剑法!
然而他声音更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失于无形中的。”
眼前之人,一看便是热爱生命,绝不轻易杀生的人。
所以,他也绝对不会明白——“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
“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人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上绽开,你总能看得见那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转身,打算离开。
……却忽然听见刚才那个柔软清凉的女声轻轻问道:“可,倘若是有不得不背弃的理由呢……?或者是那人已有悔过之心……又可否原谅呢?”
“……”只是一瞬间,快得让他几乎抓不住那稍纵即逝的是什么。
然而他还是停了一下,淡淡答道:“诚心正意,剑之精义。不诚于人者,杀之有何不可。”
若不是她那一句问,在他的眼里,黄瑛此人或许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小角色,不会武功的平凡女子,不会让他生出半点在意;然而分明,只因为那一句话,他不曾也不会道出的一些什么已然改变。
那是第一次,一个不会武功看似柔弱的女子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仅没有露出畏惧或是怯意,反而还问他能否宽容那些有情可原的背信弃义之人——而不是问他那些傻到家了的问题,为什么要杀人?能不能不杀人?
——脑子还算灵光,有勇气,有悟性。他淡淡下了评语。
然而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情可以原谅,又哪有那么多可以原谅的人?
那一刻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这女子有点武功底子,或许还能成就大器……
可是没有。
所以,也就不必多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