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司空摘星走了,他说,他总有办法找到玉罗刹,再找到阿瑛的。
叶孤城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并不是一个名偷那么简单——但是旁人的事,他也没有多大兴趣过问。
他只关心,西门吹雪如何。
西门吹雪的担忧,自然是从不会流露于外的。
可是,或许也只有叶孤城才能敏锐地发现,那冷锐的眉峰之间的微微收紧、昭示着主人心绪的焦急。
“不会有事的,玉罗刹和阿瑛,毕竟没有冤仇。”
此时此刻,安慰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西门吹雪也并没有好过多少。叶孤城发现,他排遣心绪的方式,竟然是练剑。
自从密室之中领悟所谓无剑之境的进境之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在各自修习剑道,以求早日更上一层楼;但是西门吹雪如今,却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有了些急于求成之势,长此以往,难免就不出半点岔子……
“不要去了。”终于在一天清晨,叶孤城早早守在了西门吹雪的房门口,拦住了他。
“让开。”西门吹雪剑眉微微拧起,得到的却是对方更为坚毅的眼神回应。
僵持片刻,终于西门吹雪还是率先妥协,冷着脸转身走回屋内。叶孤城微微松了口气,随即跟了上去:“我们谈谈。”
又是一盏清茶,盛在花纹幽雅的蛋青色薄胎瓷盏里,淡淡袅袅的香气,如兰芷清芬,轻啜一口,奇迹般地就令人定了心神。
“阿瑛,不仅仅是我的徒弟。”西门吹雪摩挲着茶盏,忽然道,“有时候聪明,有时候淘气,经常闯祸,但很懂事,很体贴。很有练剑的天赋,人却善良得不可思议。我曾经想,若是将来我有了一个女儿,她会不会也是这么可爱,我该怎么教养她?”
“……”叶孤城没有则声,轻轻抿了口茶,微苦的滋味像杯中的涟漪,一圈儿又一圈儿,悠悠地漾了开来,扩散到心底每一处角落。
“这次,是我关心则乱。以后不会了。”
“……”
“自从答应你后,我就已经,把阿瑛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叶孤城猛地抬眼!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光认真而又专注,个中真诚无以言表:“抱歉,让你跟着担心。”
叶孤城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曾经,曾经以为,这将是无比漫长、无比艰难的一个历程,要让西门吹雪完完全全地接受他。
但是他没有想到,原来人与人的一生相许可以这么简单,一句话,一瞬间,霎时就是地老天荒。
“将来,阿瑛若有了孩子,我们可以一起教养他。”恍惚过了很久,他听见西门吹雪这样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强捺着心底的激动,由衷道:“好!”
西门吹雪向来冷漠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笑容。
今时今日,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一语定了白首。
几段风云迭起,几许悲欢唏嘘,然后现在终于走到了圆满,是起点亦是终点。
——你愿不愿,愿不愿共我这一世,相遇相聚相知相守,踏遍这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就算有一天你我苍老得再也拿不动手中的剑,也还能笑对一句我爱由我不由天……
缱绻。结一段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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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神气散朗。心中无垢,剑境无量。
让叶大城主备感得意的可不仅仅是情场。
为了让西门吹雪心境开阔,他们特意出京,往关外走了一段,一面也是等司空摘星的消息。或许真的是心结已解心绪安定,两人在剑道之上的领悟均是突飞猛进,已于昨日的最后一次闭关中双双冲破了自身的藩篱,达到了新的剑境。
——无剑之境!
自此之后,佩剑的形就不再那么重要——只要他愿意,天地万物一草一木,都可以是他的剑!
然而,更大的喜讯还在后面。
带着陆小凤匆匆赶来的司空摘星手里拿着一封信,大老远地就开始喜气洋洋地嚷嚷:“阿瑛回到京城了!”
且不去看花满楼的欣喜若狂,单单是西门吹雪蓦地扬起的唇角,就已让叶孤城倍受感染,心情大好。
……整件事情,唯一让叶孤城有点不大适应的就是,他又多了一门亲戚。
还是娘家的舅舅。
但是那有什么要紧?他总不会跑去跟玉罗刹亲近。不过父亲当年是怎么出让白云城在西域的势力给西方魔教,甚至把祖父气得要撞墙……他忽然又明白了不少。
玉罗刹的事情,完完全全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因为西门吹雪牵着他的手,平静地对聪明地察觉到了什么的黄瑛道:“见过你大师父。”
面上是冰冷的,手心是滚烫的。
他禁不住也弯了唇角,手指轻轻与那人的手指扣在了一起,十指交缠。
轻声地在那人耳边道:“待事情平息之后,再一起,回一趟白云城,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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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等到事情平息,他们就已经回去了白云城。
其实线索什么的,完全可以交予可靠的下属去寻找,真正打动他的,却是黄瑛的一番话。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最终都能化险为夷,所以……所以,徒儿觉得,是不是应该办场喜事……什么的?”
喜事……!
西门吹雪怔住,叶孤城却是心下一动。
叶孤城并不是拘泥礼数在意形式之人,可是,若能与西门吹雪一起……
于是,忍不住脱口道:“……你觉得,如何?”
胸腔中那物又砰砰砰不安分地跳动起来,每一分的颤栗都直达指尖。
西门吹雪终于开了金口,却不是在回答他:“阿瑛。”
“哎?师傅?”
“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待黄瑛一脸不情愿地关上了房门,西门吹雪才慢慢抬眼望向他:“你若愿意,便这么办罢。”
虽然不过是个形式,可也是个很重要的形式。
叶孤城缓缓抬手,覆上了他的手,声音是强压激动的平静:“好,回去之后我便准备,我们……去一趟叶氏宗庙,可好?”
“嗯。”
西门吹雪唇角微扬。
其实旁人承认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乎他。
能多给他一点,就绝不会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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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是个上吉之日。历书上说:行即至,财即盈,病即愈,宅安宁,婚可定。
于是,可以一去啊……
命人备下了十数担祭品礼物装上车,叶孤城在某一日的清晨悄没声息地就带着西门吹雪一起离开了城主府。
叶孤城亲自驾车,同行的只有他们两人。
西门吹雪曾听叶孤城讲,叶氏宗庙坐落于遥远深密的一处山谷中;然而当马车停下,他却发现这是一处山崖之下。
而且是这样风景秀丽的地方,藤蔓攀爬百花环绕。
叶孤城站在他身旁,握住他一只手,望着周遭风景慢慢道:“祖父遗嘱,我父母死后不得葬入叶家祖陵,灵位亦不得入宗庙供奉,所以父亲自己选了这处地方。”
百花丛中,是一座并不太显眼、却装点得十分精致美丽的坟茔。汉白玉的碑上刻着一行字,笔锋潇洒跳脱,不难猜出是谁的手迹:吾与吾爱,长眠于此。
西门吹雪默默地弯下腰,和叶孤城一道,在坟前摆起了一碟又一碟的祭品。
“我的父亲,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叶孤城直起腰来,淡淡道,“他经常舞剑唱歌,道是: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之前,我却没能想明白。”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就着两只手紧紧交握的姿势,两人齐齐对着那坟墓拜下。
“……我也愿如他一般,生前顺遂自己所愿,死后拥着至爱同眠。”
西门吹雪看他一眼,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不入祖坟,不入宗庙?”
“若你不愿,便不入罢。只要……”
只要你我,生能同衾,死而同椁。
“既如此,便去宗庙看看罢。”看它,当不当得起西门吹雪的灵位……
感觉到身旁人灼热的呼吸轻轻靠近了笼在鬓边耳侧,西门吹雪微微侧头,转身向马车走去。而叶孤城看着他一抹孤清绝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弯了唇角。
他就是喜欢他这样的骄傲,出类拔萃,遗然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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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宗庙祠堂这种地方,大抵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怪就怪在叶家先祖对于皇位的执念太深,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比着皇宫的规格修建,把个宗庙生生弄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行宫。
“不过,选的地方确实不错,夏季炎热之时可来避暑。”
宗祠是在前殿,后面的大约是寝殿。叶孤城去而折返,回来时身上的白衣已经换成了一袭灼目的红。难得见他穿这样的颜色,黑色滚金纹的镶边衬起来,并不显得那红色招摇,反而更衬得叶孤城面如冠玉,气度雍容。
他微微笑着,手上还有另一套红衣。
西门吹雪已知了他的意思,一言不发接了过去,打量两眼,转身也进了内殿更衣。
没有钟磬鼓乐,没有妆花彩饰,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喜酒千樽。
叶孤城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个红衣翩然向自己走来的男人。
云带高束,乌发齐挽,一向从不离身的佩剑不知去了哪里,云靴一步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好似极富节奏的鼓点,如一曲古老的战歌回合激荡,充斥在胸臆之间徘徊不去。
走到了面前,肩并肩,手挽手。
没有司仪主持成礼,两人肃然而立,缓缓拜下。
一拜天地,愿君千岁;
二拜高堂,愿我长健;
相对三拜,定了百年。
叶孤城伸手,拔了头上簪子,从发冠中挑落一缕长发,又依样握起西门吹雪一缕青丝,轻轻地,结在了一处。
他听过这样一句民歌:我和你,结角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心下有什么蠢蠢欲动,鼓噪着就要冲破束缚,像一头猛兽般跑出来尽情肆恣地撒野;西门吹雪恰在这时转过头来,四目相接,一时无言。
——唯有用行动表示而已。
不知是谁先向谁靠近,这一吻纠纠缠缠深密绵长,唇齿相依不够,唇舌交融不够,非得把对方狠狠抱进身子里,两个人化作了一处、成了彼此的骨中骨、肉中肉,谁也拆不开谁,至死方休……
松开的时候喘息还未平定,在彼此的眼中深深望去,就看见自己的脸,清晰而深刻。
——只有自己。
着了魔,着了魔……不然还有什么可以形容此时此刻的情状,叫他与他,一时半刻都不能分离呢?
“内殿,有引自山上的温泉……”是谁低低说了一声,随即就得到了另一人沉默无声的响应。
很好很好……这一下,什么理智什么风度,都可以暂时靠边站一站了。
作者有话要说:卡 !!!!!!!
默默滚回去酝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