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此安排,态度彰显的再明显不过,在阶下一片啧啧赞叹声中,皇帝站起身来,尽力做出一副庄严的姿态,朗声宣布道:“中书省拟旨,以郑云鸣为河南、河北、河东、燕山经略大使,兼右丞相,节制前方诸路军马,圣旨到时,即刻督率全军,兴师北讨,勿让胡人新败之余,有片刻喘息时机!”
皇帝的旨意即便是用金字牌传递,也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圣旨抵达鄂州的时候,聚集在这里的二十余万大军已经尽数开拔,前往收复襄阳。襄阳的收复则是以一种异常轻松的方式实现的,侥幸逃到江北的亲王莫哥都不敢久留,搜罗了数万败兵之后仓皇北走,临行之时将襄阳防务交给了荆湖经略使乞实力台,照说这并不是不妥的处理,自襄阳军马万户李桢被南朝俘虏之后,论职衔乞实力台就是襄阳方面的最高长官,但乞实力台手下也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尽管这些天来溃败的蒙古军不停的通过襄阳向北而去,但并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和襄阳共命运,任是三岁小儿也明白,南朝的郑相公马上就会率领大军直取襄阳,这一回,没有任何军马可以阻挡得住他的得胜之师了。
乞实力台用尽了办法,最终也只凑到了万余败兵,他懂得这些新败之兵根本不足当郑云鸣之一击,情急之下,他选择了一个糊涂到有些离谱的办法来增强兵力,他命令军队在襄阳城中签丁,令城中十三岁以上男子悉数上城墙守备,他以为凭着自己这万余人的兵力弹压城中男丁绰绰有余,用南朝的人力抗衡南朝大军是最便宜不过的事情,他忘了一件事,襄阳的百姓,乃是被郑云鸣训练了二十年的后备军人,他们手中没有武器的时候,面对蒙古大军的淫威只能忍气吞声的话,将武器发到他们手中无异于纵虎狼出牢笼。
尤其还是在南朝大军来临的时候。白翊杰的间谍装扮成败兵混进襄阳城之后,马上组织起被签发的壮丁们,杀死了看守城门的蒙古军军官,打开了西门和南门,宋军一鼓突入,而城中各处的壮丁也同时发动,几乎在一瞬间就将城中的蒙古军扫荡一空,并生擒了乞实力台和他的数十名亲信,等到天明郑云鸣进城的时候,城中已经到处插满了宋军的旗帜,以及无数热泪欢呼的襄阳百姓。
京湖制置大使的府衙内已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襄阳各大酒楼的仆役们流水也似的将美酒佳肴呈递上来,襄阳城中窖藏二十年的美酒,名字唤作“匈奴血”,还是在襄阳第一次保卫战胜利以后使用新的蒸馏法酿造的美酒,到了今日,正是谈笑渴饮匈奴血的良时。
堂上高坐的可谓是大宋赖以立国的半壁江山,除了几个主要战场的现任负责人之外,南朝精锐悉数到齐,首座的王登显然面色寂寥,谁能想到这场他念兹在兹多年的总决战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与杨掞竟然无一在场,真可谓是人生中最大的缺憾,杨掞生性疏阔,加之在云南正是天高皇帝远,还不觉得怎样,对于嗜兵如命的王登来说,的确是最难接受的事情。原本枢密院预计即便蒙古军大举来攻,重点也必然放在四川境内,以郑云鸣麾下第一大将镇守于此,走的是针尖对麦芒的路数,不想竟突然有襄阳之变,而蒙古人顺势将攻击的重点放在了京湖,王登率领三万蜀中精兵竟然受阻于峡口的万余蒙古水陆军,是他用兵以来前所未有的困局,最后王登用诈败之计将蒙古军诱入白帝城附近的峡谷中,将其全部歼灭才得以顺利突破峡口防线,解了江陵之围,但这个时候鄂州之战已经接近结束,蒙古军已经全军败溃了。王登的斩获不要说最多,就连负责清扫南线战场的向士壁都有所不如。
白翊杰看着王登气闷的模样,挥着羽扇大笑道:“景宋何必苦恼,如今大好山河都摆在你的面前,洛阳、长安、太原、大名、济南、燕山乃至于汴梁,多少光荣等待你去摘取,又何必为了这一战没有得到的功劳而自扰?”
王登沉声说道:“我非为功劳,只是不能和蒙古人的主力一较高下,实在心中难平!”
魏胜猛的一口将盏中美酒干了,大声说道:“有甚要紧,鞑子实力我已尽知,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他们的确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他们已经落后了,即使有了数十万斤的巨炮,仍然不可能攻克我军防备坚强的壁垒,这不是武器落后的缘故,这是训练、战术、补给、技术诸方面全都落后的缘故,非相公是什么比拟孙吴的天下奇才,也不是我等真的比韩岳前辈名将更加骁勇,乃是大宋之国家水准,已经超乎蒙古国家之上多矣,今后的征伐,我军当无往不利!”
“说的甚好!”坐在左首位上的吕文德站起身来,扔掉了手中的羊腿,论功劳,除了鄂州官兵之外,当属吕文德和大宋水军高居次席,他自然有底气说这个话:“昔日张柔有言道,十个宋兵也不是一个蒙古兵的对手,今日之后,我看要换一个说法,一个宋兵可以打他鞑子五个!破之,你说是也不是!”
坐中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只有韩锋,作为整个战役里斩获最多,俘虏敌军最多的头号将领,他的应对却是出乎寻常的平静,他淡然说道:“蒙哥将数十万大兵,汇聚鄂州促狭之地,又不能用围城打援之策,以我军援兵为第一打击目标,这才是他大败的根源所在,蒙古骑兵的优势,在于大踏步的前进和后退,享有机动性的完全自由,若是结阵死地,拼力奋斗,乃是自曝其短,但若是在中原,在齐鲁燕赵的广阔大地上,他们绝不会再次踏入同样的陷阱,尤其是将来在漠北或者西域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荒原地带,那更是蒙古骑兵的本土,想要轻松取胜,绝不可能这么容易。”
张胜大叫道:“说起话来就跟那相公一模一样,好生无趣!来来来,今日祝捷盛宴,不论他日血战!军师,敢与我赌赛否?”
众人都知道他是个莽汉,而且嗜赌如命,军中有严令不准扑搏,但只要他离开军营,十有**就是在赌场里,军中有歌谣道:“铁骨铜头张钤辖,今日得赏千八,明日了无牵挂。”说的就是营中这位骁勇无双的张钤辖,作战勇猛,常常得到重赏,但转眼间就全都进了赌场的无底洞,乃至于盘桓到今日也没能积累下什么田产。
白翊杰笑道:“都统想要赌赛些什么?”
张胜转了转眼珠,露出一丝奸诈的笑容,说道:“若是猜单双,用筹子,只怕旁人说俺欺负了军师,若是摆大小象戏、斗双陆,咱粗鲁人又不可能与军师一比短长,这样,咱们赌个简单的,就猜一下相公现在在何处如何?”
祝捷宴席上郑云鸣只是主持了开宴的仪式,说了几句“诸君奋勇,此日尽欢”之类的场面话,酒过二巡就匆匆离席了,众人俱都习以为常,相公是不喜热络场面的人物,大家早就已经养成了自娱自乐的习惯,相公的去向他们素来也不曾去想,这番张胜提起,大家酒酣耳热之际登时都有了兴趣,王子秋喝道:“都忘了相公平日的脾气了?这么一场好杀下来,他不将自己关在书斋里憋出个一二十条经验教训,岂可轻易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陈光却摇头说道:“我看不然,相公每战之后必先抚问伤损,凭吊逝者,我估计,他现在不是在龙潭寺私做法事,就是在长生营中查看伤兵。”
余玠似乎也被热闹的气氛感染了,在座下长声说道:“昨日朝廷中使到来。兴许是相公正在为我等论功请赏,今日大功,座上更不知道多少人封侯拜将,光宗耀祖,从此大家都得秉笔史册,流芳百世。”
众人俱都振奋起来,人生在世若是能留名史籍,实在不负拼了一颗头颅在疆场浴血这么许多年。但听得张胜得意洋洋的说道:“不对不对,我说你们说的都不对,相公必然是在......”
“且慢。”白翊杰一摇羽扇,笑道:“凡是关扑,必有悬赏,不知道今日东道,却是何物?”
张胜从身边提起一个丝巾包袱,解了开来,那是一个镶嵌满大大小小的宝石的华丽异常的蒙古黄金宽边盔,说道:“咱们被鞑子李代桃僵之计骗了个正着,虽然没有拿得蒙哥正身,却总算没有空手,博得头盔一个在此。军师以为如何?这个头盔至少也值得二百两白银么?”
白翊杰点点头:“是个好物事,不知道我应当拿什么出来对应?我可是十足的穷书生,这等宝物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也不用别的,”张胜大喇喇的说道:“我若猜中了,只要军师手中那柄白羽扇。”
他这句话说将出来,登时惹得哄堂大笑,蜀中雄武都统制王坚拍着桌子笑道:“张蛮子!你这等大字识不了几个的混沌汉也想学军师当个风雅儒将么!你这才叫猴子穿戏服,里外不成样!”
张胜憋红了脸,大声喝道:“谁肯跟这些书生一样,打仗不拿刀枪,拿个羽扇装样子!我只消拿了扇子挂在咱自家的厅堂上,等有客人来的时候,问起这扇子,我就说是从天下第一聪明人手里赢来的,多有光彩!”
白翊杰哈哈大笑,将羽扇平举,轻轻放在案几上,说道:“好,就赌了这个东道!相公目下在何处,请都统明示吧!”
张胜得意洋洋的说道:“你等皆不知晓,相公此时不在别处,正在城西的俘虏营里寻花猎艳哩。”
他这话说出来,厅堂上一片大哗,焦进把桌案拍的震天响,厉声吼道:“张胜,你好大狗狗胆,竟敢污蔑相公清誉!你这是要掉脑袋的懂吗!”
张胜争辩道:“方才来赴宴的时候,看见相公衣装齐整,策马出西门去了,西门上除了俘虏营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相公亲往的?我听闻说,这次南来蒙哥带了不少宫眷随行,其中好看的娘们委实不在少数,我听说当中有一个西域的女人,原本是西域某个小国的国王的妃子,生的那用书生的话怎么说来着?沉鱼落雁?对,就叫沉鱼落雁!而且这女子生有异质,能发出类似花香的体香,我听前锋的将士说,即便现在还没有见过她的面目,但走过她的帐幕的男人,无不为她的香气沉醉,你们说有这等美人儿,相公难道不会亲往一见么?”
韩锋沉着脸喝道:“你以相公为何等样人?休说什么西域女子,就算真是西子再世,难道相公当真是夫差不成?”
张胜嘟哝道:“夫差也未必如何差了,说书的都说了,在勾践之前,夫差还是霸主咧。相公也不是啥不近女色的圣人,你看他一妻一妾,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就知道在女人这件事上他是绝不肯亏待自己的。”
众人虽然不忿,但各自心中知道张胜说的极有道理,郑相公是真性情人物,绝不会似朱夫子那般拘泥礼法,他的做官哲学是公者自正,私务勿论,对于美丽女子的兴趣,他没有隐晦的必要,虽然平生从未逾越礼法,但若是皇帝堂堂正正将虏获的美人赏给他,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白翊杰笑着从桌案上拿起了羽毛扇,叹道:“看来这一场是我胜了。”
张胜一惊,旋即怒道:“军师说话好没道理,俺看见相公是俺的运气好,奈何定好的赌约不算了?”
白翊杰微笑着说道:“我并没有说赌约作废,只是相公必然不在蒙古妃嫔的宫帐内。”
张胜问道:“军师说在哪里?”
“在西门外。”
“着哇,除了在俘虏营里,别的地方难道还需要相公亲自过问么?”
“我相信。”白翊杰淡淡的说道:“有一个地方相公是一定要去的,诸位都随我来吧!相公这个时候一定希望我们都在场!”
众将连骑往西门而去,城中军民见大小将领一齐出动,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纷纷避让,一众人出了西门,越过俘虏营地,径直向西,一直到檀溪岸旁。
这里竹林茂盛,清风习习,竹林中树立着一人的墓碑,墓碑前的男子低首不语,正是督视诸路兵马、右丞相郑云鸣。
自越过俘虏营径奔檀溪而来,众人已经明白了郑云鸣之所在,这里有三个人的墓冢,乃是故京湖制置大使孟珙、京湖制置使陆循之和荆鄂都统葛怀,孟珙去世的时候,大约是两国正式交战的第八年,孟珙和时任沿江制置使郑云鸣、京湖制置使陆循之合力,正准备在河南内应的配合下大举北伐,一举收复两京,达成端平年未竟的事业,但当时朝中四明人把持朝政,三名前线大帅多次申请都如泥牛入海,孟珙因此抑郁不起,终于饮恨长辞,临终的时候将郑云鸣唤到踏前,手指北方,口不能语,但流泪不止。第二年京湖制置使陆循之也因病谢世,临终口占道:“一身荣辱总是空,喜看雏子竟英雄,此日驾鹤何足悲,余恨尤望大宁宫。”
次日,荆鄂都统葛怀竟然在家中饮宴的时候放声大笑,无疾而终。依照孟珙和陆、葛二人的遗愿,将孟珙安葬在檀溪和长江交界的地方,以陆王二人随葬其侧。
“公辅你可知道。”郑云鸣缓缓说道:“为何孟公要选择这里?”
不等白翊杰回答,他手指着远方的大江自顾自的说道:“从这里渡江,登岸就能到新修的官道上,从这里一路向北,就是唐州,再往北就是蔡州,应天,洛阳,以及.....汴京。”
郑云鸣缓缓的述说着,就像是孟珙当年跟他讲述河南山河地理,城池人民一样,“倘若以十万兵去,必当以一支兵进屯商洛,却敌都潼关来援,一支兵进屯蔡州,与淮西军马互为犄角,然后大军从大路进兵,先取颍州,然后进迫驻朱仙镇,然后、然后、然后......”
他连说了三个然后,突然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热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白翊杰默默的把住了郑云鸣的手臂,轻声说道:“昨日快马飞报,忽必烈已经得知蒙哥死讯,率领汉中全部兵马,连夜疾驰往漠北去了。我已经命令李曾伯(四川宣抚使)会同刘整,率领大军对蜀中全境发起压制性攻击,务必以最强大的攻势,将四川路境内的残余蒙古兵力尽数驱逐,然后进兵汉中,窥视长安。”
郑云鸣低着头,仿佛是完全没有在听他的话一样。
白翊杰又道:“淮东有快报,敌之山东大都督李坛已经获悉鄂州之战的胜负,发生极大动摇,向各处兵马发出调动命令,并以密书投到淮东制置司帐下,要求归正。我正连夜修书朝廷,请求.....”
“不必了。”郑云鸣突然抬起头来说道:“贾似道还在岳阳没有?”
“贾公这些日子以待罪之身帮办洞庭军务,也立了不少功劳。”白翊杰笑道:“也是难为了他,居然敢于在战争的最后时刻亲自奔赴敌营,说降了老将炮手军都元帅张忠仁以下数万人马,以此功劳,大约应当能将功折罪吧。”
“你去告诉他,让他马上乘船赶回淮东去,为了国家大业,我不会和他计较过往恩怨,我这就修表章上奏,请朝廷依旧让他总帅淮西淮东人马,联合李坛,全军收复山东之地!”
“此事只怕是纵虎入山,将来必定要后悔......”白翊杰还未说完,郑云鸣匆匆摆手打断道:“你告诉贾似道,我只要北伐,一切为了北伐!功名什么的任他去抢夺,但再敢有阻挠北伐大业者,吾必将粉碎之!”
白翊杰这才明白郑云鸣的决心,应承下来,又道:“范用吉来信了.....”
郑云鸣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光芒,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宴会开始不久,他动作倒是很快,说是河南治下十六座城池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大军到来,立即归正,这个范用吉,难为他卧薪尝胆许多年......”
郑云鸣缓缓的点了点头,口气凝重的仿佛是长江磅礴:“公辅,我们终于要开始了!”
白翊杰心中如万马奔腾,纵情喝道:“驱逐鞑虏,恢复大统,正三百年中华气度,只在今朝!”
郑云鸣转过身来,面前是他二十年手足与共,同袍同戈的兄弟,是他从无到有,亲自建设起来的精锐之师,他怀着胜利的期许,要同这些大宋的豪杰们一同去开创史上从未有过的伟业。
他微笑了起来,清朗的声音在竹林中回荡:“你们这一去,将会遇到成千上万你们想都没想到过的敌人!你们将会遇到开封旧京的高墙,燕赵广大的平原,漠北的荒漠和戈壁,辽东交加的雨雪风霜,西域广袤的荒野,甚至天竺绵密的雨林,你们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城市和人民,有些风俗甚至从未想象过,你们会遇到强大的辽东铁甲士、漠北真正的骑射游牧人,精通暗杀的大食刺客,骑射当世一流的呼罗珊骑兵,甚至挂着十字架披着铁锁重甲的十字军武士,当你们将要开始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问你们,准备好了吗!”
冬日的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在他们刚毅的面容上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韩锋举起手中的战旗,绣着“国士无双”的旗帜在风中翻卷展开,就像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正要展开一样。
“我们准备好了!”
(全书完,多谢各位读者这些日子的关注和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