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眼前一片漆黑。
浑身软软的,身边不停地颠簸,像是在马车车厢里。有人喂了水给他,喝完没一会儿困意上涌,便又睡过去。
这一路多半都在昏睡中度过。难道真落到闵王手里了?
私掳官员是大罪,他没必要做这种蠢事,除非他不在乎,除非,他要造反?!
昏暗的车厢里,远离了喧闹的街市,能听到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和刺耳的车轮吱嘎声。
那天闵王一反低调的常态,令所有人都惊讶于他的骑射技艺,隐隐有向皇帝挑衅炫耀的意味。为了刺激皇帝亲自去狩猎然后趁机行刺?据他所知,水瑄并不是冲动偏激的人,身边一大堆的羽林卫也不是吃素的,又或者水珩自信有绝对致胜的把握不成?
贾贵妃……贾家?或者,还有其他几家,百年沉淀的世家,主干或许中空,空中地下却是枝叶成荫、盘根错节,门生故旧中不乏手握兵权的将领,若暗中埋伏行刺,胜负就难说了。
越想越觉不妙,皇帝秋狩离京,若此时策反大臣转而逼宫,太子危矣。
但愿他没事。
裴明心里苦笑,自己命运尚且渺茫,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怎么逃跑来的实际。眼睛被黑布蒙住也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又有盯着,昏睡多清醒少,身边还有个闷声不吭的监视者,这个逃跑有难度。
这天他把喂进嘴里的加料米粥吐了满身,装晕过去。那人掐他人中发现没反应,只好找驾车的同伴商议,两人声音压得极低,裴明伸长了耳朵隐约听到几个蹦跳的词语,似乎是在说他从前脑袋伤过,不能用药过重,大概是看他没什么攻击力,索性改下药为捆绑,只是眼睛还蒙着。
似乎,绑架他的人并不想要自己的性命。
裴明稍稍安慰之余,几分诧异。知道他那场大病的人并不多,莫非是熟人作案?
思量一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脑子里一点灵光偏怎么也抓不真切。
这天进城时马车在城门口被几个兵丁拦下,最近贼人猖獗流窜作案,要严加搜查,吆喝着就要挑布帘子上来查看。赶车的那人立刻递过一锭银子,“官爷您高抬手,里面是我家生病的小公子,经不得风。”
领头的放在手里掂了掂,眼睛一斜,“走吧。”
两人带着裴明来到一家客栈,住了进去。
夜半,一缕青烟从门缝无声而入。
片刻之后,一个黑衣人悄悄潜入。蹑手蹑脚来到床前,掀开被子心说不好,脑后利刃破开空气劈斩而来,那人将身一侧,刀刃将床上枕头劈开两半。定睛一看,却是白天驾车的车夫。
瞬间两人已经交上了手,黑衣人见势不好,卖个破绽,缩身从后窗逃走。车夫也不追赶,收了兵器回到隔壁,另一人正守着裴明。
裴明早就听见打斗声音,心知是来救自己的,苦于嘴巴被堵住,听见车夫回来,有些失望。那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立即离开,拎着裴明悄悄解了马车连夜出城。
这两人竟有出城令?!
裴明惊讶之中更加沮丧,等小七那边发现,自己这边只怕已经远在百里之外了。
“叶公子不必担心,明日午后就能到了。”
那人说完给他喝了点水,裴明于是又开始昏昏欲睡,意识挣扎间暗骂:魂淡,居然又下药!
这一觉睡得很长,没有了车厢里的颠簸起伏,所有神经随着身体的放松而轻柔似水,他就像湖底生长的水藻,软绵绵随波飘漾。
浓密的睫毛动了动,懒懒的睁了开。朱红绣着金线的华丽帐幔,满眼都是昏暗的红色调子,空气中一股淡淡绵长的香熏味,裴明呆了呆,这是什么地方?
“他醒了吗?”外间有人低低的询问,声音中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裴明身体一顿,脑子里有些发懵。
“回陛下,叶大人方才还未醒。”
居然是皇帝?惊疑的瞬间脑子里闪过千百个念头,这么说那两个押解他的人也是皇帝身边的,怪不得会有半夜叫开城门的令牌,在路上他就听着两人声音有些奇怪,现在一想那声音听着真像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之所以蒙了他的眼就是不想被认出来……
他正想着,一只手掀开床帐,身着玄色袍服的水瑄映入眼帘,“醒了?”
“陛下?”裴明一副惊愕的表情,手脚慌乱的爬起来,眼睛飞快流转一周,看摆设果然是在宫里,“臣怎么会在这里?贵妃娘娘她……”
水瑄阻住他下跪的身体,闻之淡淡道:“贤德妃?秋狩受了惊吓小产了,朕已叫她闭门休养。yueDuwu.com”
是闭门思过吧?
皇上这口气好似谈论天气一般随意,连孩子没了也无所谓的样子,想来贾贵妃处境一定很不好了。裴明有些惋惜,若贾家不那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动皇上的底线,皇帝未尝不能网开一面,就像元春最终选择同闵王联手,固然是受家族影响,也是因为私底下那点不甘的野心吧?
想到这里,裴明倒有些理解宝玉了,生在这样的家族,即便他真的努力,凭一人之力也难抵挡住大厦的倾颓,能够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陛下,那日进林中狩猎可遇凶险?”裴明问。
“闵王犯上作乱,已经伏诛。”水瑄嘴角淡淡的笑,看着只穿了白色亵衣披散青丝的少年,目光碰触到他黑亮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握着他的手坐下来,“叶卿为朕担心,朕很高兴。”
裴明初醒,脑袋还有些晕乎,一时没听出他话里意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皆是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水瑄深深的看他一眼,“叶卿果真如此?”
手心上被摩挲的微有痒意,裴明吃了一惊,急忙往回抽手,指尖被攥得生疼,声音中含着羞恼与畏惧,“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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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浴池里,脑袋被水汽蒸的发胀。叶侍读秋狩救驾有功,当肩受伤,皇帝特赐宫中养心殿偏殿养伤。
养心殿是何处?那是皇帝的寝宫,叶侍读这伤可受得值大发了,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京中闻风而动,叶府的大门都要被踩破了,叶妈妈脸都笑僵了,回来还要对着一堆礼物发愁,最后干脆闭门谢客。又担心着儿子身体,心情急躁了少不得埋怨两句,就那三脚猫都不够的身手瞎凑什么?皇帝身边一堆人,偏他出来挡着。
裴明却不知道这些的,看着圆润光滑半点伤痕都没有的肩膀,更觉头痛。皇上这样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这样的费尽心思,让人不由心生恐惧。
他向皇帝告辞回家,水瑄却不应允,三两句话不对付,皇帝拂袖而去。看着身边战战兢兢的内侍宫女,裴明叹了口气,怪他从前太天真,自己这皇后义弟的身份才是真正的祸端。他从前以为这是水瑄为了拉拢紫英表示的诚意,现在看来,只怕远不止这么简单。
直到这日,太子来看他。水澈前几次来都没见着裴明,今天还没提起,水瑄倒先开口了,说什么同窗之谊,理应去看看。水澈挺高兴,立即就跑了来。
从他口中,裴明才知道了些闵王叛乱的始末。皇帝当时在林中狩猎情形的确惊险,一进林中身边的侍卫就被藏在暗处的刺客分批缠住,危急关头天降一支奇兵扭转乾坤,所有叛臣贼子连同闵王一并拿下。
“什么?明、冯将军也在?!”
水澈没发现裴明的异常,兀自兴奋道:“就是那个冯紫英带着救兵及时出现救了圣驾,原来他根本就没去边城,而是在父皇授意之下提前就潜伏在了铁网山里。父皇早就瞧出闵王的反心,这次秋狩正好引蛇出洞……”小太子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毫不掩饰的透着对父亲的崇拜与孺慕之情。
怪不得紫英一直没有消息,原来是这样。卫戍营那么多贵族子弟,如今立下大功,其身后的家族得了好处,儿孙又有了出息,必然要对皇帝感恩戴德,水瑄真是好算计。
裴明忍不住又问,“殿下可知,那冯将军可曾受伤?”
“受伤?”水澈哈哈笑道,“据说冯紫英早先在卫戍营就是一顶一的高手,怎么会受伤?这次他立了大功,父皇赏还来不及呢。因他尚未娶亲,还要给他指一位贵女呢。”
裴明面白如纸,脑子里嗡嗡的再也听不进任何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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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批完奏章的水瑄来到偏殿,见内室灰蒙蒙没有亮光,心里不太舒服,吩咐道:“掌灯。”
垂手侍立的内侍立刻点亮烛台灯火,高大的宫室里霎时明亮起来。水瑄挥退身边的人,走到床边。裴明坐在床上,光线和帐幔将他的脸染得绯红,黑漆点墨的眸子里没有焦距,他呆呆的依靠着床头,修长的身材看起来有些瘦弱,听见脚步声,睫毛闪了下,却没有行礼。
“我以为你会哭。”水瑄看着他线形美好的侧脸,声音低哑道。
裴明转过脸,睫毛低敛着,嘴角挂着得体的笑容,看在水瑄眼里说不出的讽刺,“陛下煞费苦心,难道就想看臣的眼泪?”
少年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谦恭温顺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的带着恶意的嘲讽。水瑄情绪有些焦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淡淡的看着他,“冯紫英的顾虑太多,他最终会屈服于现实。他保护不了你。” 甚至不能来看你。
裴明垂下眼帘,是啊,人都有顾忌。紫英顾念着他的父亲,而自己的软肋则是母亲叶氏,皇帝执掌天下权柄,这种事更是信手拈来。
“小臣旧日得蒙陛下隆恩,不仅得赐救命良药,后又被认了义弟,所有种种夙夜不敢忘怀。因而更加发奋苦读,以期将来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微臣纵比不得管仲乐毅,却不敢妄与董贤邓通之流。陛下明鉴。”
他俯□,深深的叩首,脊梁却绷得紧紧的不肯弯曲。
“你——”皇帝脸色很不好看,正要说什么,忽然殿外大太监盛全福禀报,“皇上,海疆的人回来了。”
裴明听着脚步声渐远,一下歪坐在地上,长长嘘了口气。
隔日,黎明时分晨光熹微,一队车辆轿马早早等在外西垣门口,却是前来省亲的贾府众人。自从秋狩之后,贾家几次前来请安,都被搪塞过去,焦虑之间,昨日互有宫中内监告之,贵妃身体欠安,陛下恩准宣召亲眷四人进宫探问。
一夜无眠,天不亮府内院落灯火早早点将起来,贾母等梳洗整顿完毕,又用了早饭,上了车马往皇城而来。巴巴的干等了半晌,才有人将贾母等四个女眷叫进去,几个老爷少爷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
却说贾母与两个太太及凤姐扶着丫环,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太监,来到凤藻宫,见得那奎壁辉煌,琉璃照耀,瑞香扑鼻却掩不住淡淡的药味,心下不由暗生悲凉。
进殿门来到内室床前请安,元春赐座,见贾母银鬓斑白老态垂垂,便问,“今日身上可好?”
贾母由小丫鬟搀扶着,颤颤巍巍起身回禀,尚可。老太太心中有许多话想问,抬眼间却见元春微微摇头,又将话咽回去,心思跌落云端只转而下。
贵妃顾忌着监听之人,病恹恹的说了一会儿话,也不过一些日常寒暄,待宫女将一单子职名拿进来,她看着贾赦贾政等人的名字,眼圈一红,泪珠滚落霜腮,说不出的心酸悔恨。
叙了一番骨肉亲情,几位女眷俱是泪眼朦胧,不敢抽泣出声。
问安之后,天色近暮,贾母坐在返程马车中沉默不语,回家后悄悄叫人请了贾珍等人。
荣禧堂这厢,王夫人却是大哭一场,母女俩说私房话时元春才将小产之事说出,之前宫中下了严令,又有皇后从中操作,是以半点风声未曾泄出。王夫人抱皇外孙梦碎,又见女儿憔悴枯萎,言语灰败凄凉,不由悲从中来,回到房中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太太可在?”宝钗问廊下的玉钏。
玉钏道:“太太一回来就进房里了,看着脸色不大好。”
宝钗进得屋中见王夫人鬓钗微乱,眼眶红肿,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问候,陪着掉了一会眼泪。王夫人心情稍解,对她更加喜爱,恨不得立即就将她娶给宝玉做儿媳。薛家虽然没落了,可家底儿还在,从前跟妹妹薛王氏借的银子若真还起来又舍不得,倒不若人财两得岂不是落不落空?
宝钗仍旧住在大观园的蘅芜苑里,因她性子圆润温柔,大方懂事,上上下下没有不说她好的。而王氏两姐妹来往更加频繁密切,薛姨妈惦记着牢里的薛蟠,不遗余力的讨好王夫人,正中其下怀。王夫人得了好处,使人悄悄拿了贾政的名帖去求情,那边早有人将事情密告皇帝,水暄冷眼旁观看着薛蟠大摇大摆的走出刑部大牢,心中已经对某几名官员有了判断。
转过来月来初八,徐林两家成亲的好日子,徐靖澄终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林如海此时位居一品深得圣眷,在外人眼里还是徐家高攀了,不过徐老爷子已经致仕,好在孙子争气,在翰林院里名声人缘极好,前途无量。
徐靖澄唯一的遗憾就是成亲之日小师弟没来,宫里倒是有送出他的贺礼。
徐敏启见孙儿成亲,自己无甚心事,就想带着老妻回家乡颐养天年,慌得小夫妻极力挽留,怎奈老头儿意志坚决,非走不可。走前嘱咐贾瑞与徐靖澄一番,又叫他们多加照看裴明,两人点头答应,一个月之后果真离开了京城。
徐靖澄看着远去的马车,对贾瑞道:“师兄,小师弟在宫中养伤快两个月了,还没有什么消息。我着实有些担心。”一个外男总在宫里呆着,迟早会出事,皇上态度暧昧不明,他不得不多想。
贾瑞早年也在家学里胡混过,对贾家爷们的荒唐事情知之甚多,今天听徐靖澄如此一说,脸色凝重起来,不过还心存侥幸道:“陛下一向英明理智,不会、这么——”
“人心善变啊。”
马车中,黛玉见徐靖澄阴郁着脸,以为他是为祖父祖母离去难过,抿唇打趣道:“瞧你这患得患失的样子,亏得祖父没见着,否则又要骂你没个稳重了。”
徐靖澄将心事说出来,末了叹息道:“若是我多心也罢了,裴明看着少慧懂事,却是个死心眼,就怕到时候……”顺意承受和鱼死网破,前者可能背负佞幸之名,后者累及身家性命,对裴明来说都不是好事。
黛玉摇头,“事情尚未明朗,你这是关心则乱。与其猜测揣疑,倒不如多打听一二,我记得小师弟跟冯将军极好,他现在受圣上看重消息必定灵通,何不去找他问问?你也别急,妾身明日正好有点事回林府,也会跟父亲打听着的。”
徐靖澄很是感动,一时忘情握住她的手,“听娘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为夫受教了。”
黛玉被他握着手又甩不开,脸颊绯红啐道:“惫懒没个正行,小心让人看见。”
两人低声说着话,回到家中,还未坐下门上的婆子来报,有个自称是奶奶旧仆的女子求见。黛玉愣了下,与身边的雪雁几人对视一眼,雪雁道:“奶奶不想见就叫她回去,左不过是个没心肝的。”
自从回去贾府,紫鹃这是第一次主动跟黛玉联系,她低着头跟着领路的婆子往前走,半路听到男子交谈声,抬头看时却见对面几个随从跟着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公子,问过才知这位就是新姑爷徐大人。
紫鹃咬着唇瓣,相貌俊朗却没有宝玉的秀致,论才气,不过是个榜眼,还不如从前贾府的书童茗烟,若是宝玉肯用功,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想到这里,她为黛玉有些不值,若是当初姑娘留在贾府成了宝二奶奶,有她在身边帮衬,哪里还轮的上那起子人猖狂,岂不比住在这种小门小院里强得多?
徐府三进的院落在见惯了宁荣二府奢华堂皇的紫鹃眼里,自然看不上。待拜见过黛玉之后惋惜之余又有些幽怨,二爷为了林妹妹出嫁之事神思恍惚,姑娘却是神采奕奕,真是狠心冷情啊。
“好久不见,外祖母近来可好?”黛玉静静的看着她,含着淡淡笑意的目光令她有些陌生。
紫鹃回道,老太太近来胃口不大好云云,三言两语又牵扯到宝玉身上,如很憔悴黯然,伤心忧思,希望她能去府里看看,开解一二。
“表哥与宝姐姐定了亲,我自当随礼道贺。但是,撺掇我一个已婚妇人去见别的男子,紫鹃,你的聪明伶俐都哪儿去了?”黛玉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她的述说,紫鹃悚然一惊,她的聪明伶俐?每日争宠算计令她疲惫异常,她摸着脸上厚厚的脂粉,看了看淡扫蛾眉清丽如画的雪雁,眼中说不明的羡慕嫉妒。明明她们之间只差了几岁。
将人打发出去,黛玉心里不痛快,紫鹃此来必然出自老太太授意,这样跗骨之蛆般的算计令人心胆生寒。母亲从前那样怀念眷恋的母族竟是这般的吃人啃骨,她泉下有知可会后悔当初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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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叶府老夫人突患急症,递了条子向皇后娘娘恳求,希望能让儿子回家见面,皇后感于老夫人思儿心切,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劝说皇帝不若将叶侍读送回家中休养,以全其母子情分。
皇帝沉默半晌,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