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云好像一片连绵的棉白森林,只有偶尔露出几个小小的不规则空洞,风中票卷而下的,细微的水滴或者无须在意,甚至是一种令人精神一振的清爽,然而加大了千百倍之后,即使是清洁的纯水,也足以让人厌恶……更何况这些沙沙降下的水分,将脚下的泥土进一步的浸泡。
地面已经不是泥泞不堪能够形容的,齐膝深的污水和其下混杂了腐土,枯叶以及不知道什么动物尸骸的烂泥混合在一起,变成粘稠的浓汤,不但冰寒刺骨,而且随时随地都在与摩擦力争夺着鞋子,试图将任何东西留在自己之中。
不过爱德华还是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庆幸的笑容。
——在过去的两天里,天空都很少有放晴的时候,阴沉沉的好象豁开了一道灰沉沉的巨大口子,瓢泼大雨从中倾倒下来,在墨绿的叶梢上汇聚成粗粗细细水流,像是无数线条一样将空间割裂……只有在午后才会有几个小时的阴天,然后积蓄了足够力量的云层又会将瓢泼般的雨水洒向地面……如此往复,仿佛也永远不会有一个休止。
但现在,倒霉的时间总算是即将远去了。白云与细雨,正是雨云到达边缘的前兆。
抹了一把脸上滑下的雨水,猎人再扫视了一眼周围。
丛林中生满了那种从水沼里拔地而起,带着长长的气生根的树木……天红树,搭林树或者是一些在喀什科尔地区根本就无从得见的,温暖地带才特有的树种。树干上或是层层叠叠的树冠之中,蜥蜴或者水蛇这样的喜欢温暖地域的爬行生物似乎足以证明,这里已经不是低语之森那个中心区域……
事实上,经历过两天的跋涉之后,爱德华已经第一百二十九次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根本就已经不再属于低语之森,甚至不属于王国西疆的范围。
“那个婆娘,幸好老子没变成她的学徒,不然估计有多少命也不够这种隐形的天然呆折腾的!”他咬了咬牙,喃喃地腹诽着那个给他带来了这一切厄运的源头——实际上或者应该还有一点庆幸,至少那个失败的传送只是将他扔到了树梢的高度,而没有送到一团泥土,或者一棵树的中间。
咒骂当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当前最关键的事情,还是赶快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
或者还比较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一路上他们没有碰上什么棘手的大型怪物,魔法生物,甚至是狗头人或者地精这样的类人生物都很少有——这也是巴洛克·夜雨能够保持心情的原因之一。
“……那个地精俘虏就交代说,他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和几个哥哥……于是那帮灌了一肚子酒的白痴就兴高采烈的冲过去了。结果,他们马上就被钉上了至少五十支箭!”矮人抓住一大把自己火红色的胡子,像是要扯掉它们一样向下撸挤出来一大股脏水,声音更加洪亮了一点儿,在雨幕之中传出去老远:“那群傻瓜,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地精比耗子还要能生,而且从来就不会数数的吗?”
这笑话并不好笑,爱德华想着,将一只脚从松软的淤泥之中拔出来,可就在踏上一刻树木的根系时,猎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一阵可怕的眩晕冲进了他的脑海,让他几乎发出了一个哀鸣……幸好矮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才免去了他一头扎进面前的泥水的厄运。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走出树林是不错,不过你的样子……”
矮人粗豪的声音中带着忧虑,不过爱德华却摇了摇头——并不是拒绝这个提议,而是那语声似乎变成了一种地沉的嗡鸣,和周围的雨声混合在一起,让他几乎难以分清。而眼前的光线也翻卷成了一片黑白交替,夹杂着金线的光晕,一切都因此而模糊起来。
或者是因为流血过多的原因,或者是感冒,但也许还有别的,不明所以的伤害存在?
眩晕的感觉仅仅持续了几个呼吸,但随之而来的恶心反胃的无力感,让爱德华几乎虚脱,甚至已经陷入到了一种晕厥的前兆之中——像是冷冽的钝刀子挫着额头,让人在冰冷中头晕脑胀、浑身发热。身体在不住的打颤,即使身上已经包裹了三层以上的棉布,又用一大块防水毡布遮蔽起来,但冷气还是不断的从脚下,衣袍间以及各种缝隙钻进防御,像是一把冰刀直刺入背心,缓慢却无情的剥夺着人类身上,唯一的一点体温。
实际上,这感觉并不陌生——从两天前的偶尔发作,到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了常态。
爱德华心中诅咒,但却又毫无办法……本来,在这种时候,一个驱逐疾病的简单神术,可能就可以完全驱散这种可怕的感觉,可惜,现在的爱德华只能够依靠意志和眩晕进行搏斗。
而这种搏斗是如此的艰难——两天来穿过丛林的连续步行,以及与大雨的对抗,已经完全消耗了他最后的精力;暴雨之中的丛林几乎是冒险者们最为头痛的环境之一,如果不是巴洛克的背囊之中不但有着有着足量足够的粮食,还有几件可以更换的衣服和防水的斗篷、而健壮的矮人又能够分担不少麻烦的话,少年怀疑自己这条幸运地逃出了怪物巢穴的性命说不定会交代在这沼泽化的林地之中。
但几乎已经是极限了——爱德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潮湿的空气,感觉这种搏斗几乎成为了一种挣扎。
“爱德华小子,我说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宿营的好,不然的话……呀?”
矮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然后忽然变成一个欣喜的高音——爱德华虚弱的抬起头,发现前方视野一片开阔……
看来两天来的跋涉总算不是毫无价值,因为周围的林木已经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变得稀疏了。然后,面前一丛树枝被分开之后,令人欣喜的,文明的痕迹便出现在眼前……那是一道贯穿了淤泥和水塘、长长的、陈旧的栈道,由打入沼泽之中的木桩、布满青苔的木板构成。整个儿呈现出一种淡青色。但在黑暗的森林中却变成灰蒙蒙的颜色。
只不过,欣喜的感觉刚刚出现,一个尖利的声响便将之打散了!
一道黑影没入他的身旁的树干,还原成为箭矢的外形,尾羽微微颤动出嘤嘤地低鸣!
爱德华一惊!勉强的转过视线,注意到远处的树丛阴影之中站起一个人影,正把第二支羽箭扣到弦上——显然是在进行一种警告,否则的话,他大可不必从隐藏的地方露出身形。但能在颇多障碍的树丛中,从那么远的距离把箭射的这么准——只有很优秀的箭手才能办到。
“鬼鬼祟祟!”矮人显然并不欣赏这个技术含量很高的警告,不满的吼了一声,他一把从身后扯下他的大斧。
“站住!放下武器!我们没有恶意,但不要让我们改变主意!”
远处的弓箭手再一次张满弓,大声喊道。继而吹出几声长短不一的哨音。而随着声音,更多的哨兵也都从森林之中的各个角落中显露出来,聚拢成半圆形,将两人包裹在圆心之中!
“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高挑的影子从包围圈后面走上来,他高举起手中的长弓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然后灵巧的趋前几步,开口问道。
他的通用语里带着一点奇怪的口音,但出奇的并不难听,那种清亮与那些贵族口音有点相似,但更加悦耳。
“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但碰上了大雨,因此迷失了方向,而且还得了些小病……”
爱德华眯起眼睛,注意到对方年轻的面孔——雨水在这位年轻人帽沿滚落几乎构成一道水帘,但接近的距离让爱德华能轻易注意到对方兜帽之中更多的一些细节——比如说苍白细腻的皮肤,尖削的下巴,灰色的双眼,以及从兜帽之中滑出一缕与眼睛同色的发丝。
一张很细致漂亮的面孔。
爱德华想……不过接下来,眼前的景色忽然模糊起来,他摇了摇头,却发现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名符其实的天旋地转、耳边的一切声音都转化成了呼呼作响的风声,而脑袋里所有的思维,想法,感受,都变成了一种。
像是刀砍斧剁一般的疼痛。
不再一闪即逝,而是一波一波,潮汐一般的翻涌不休!而且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浪头都是从身体的末端奔流而来,高歌猛进,揪扯着每一寸,每一分,每一个的神经细胞!把那种火辣辣的轰轰乱响的歪歪扭扭或者能够形容不能够形容的古怪感觉推进脊椎,再一路向上,直冲脑髓,迸发在大脑之中的每一寸!
不,或者,一切都不过是错觉,那疼痛就是从脑海之中爆发开来的,又或者,更向下一些,在延髓,在脖颈……
思索进行了不知多久的时间,或者是一瞬,或者是一刻,不过还没有出现具体的结果,爱德华的意识已经轰地一声分散,仿佛炸裂成为千片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