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保定情形
马从戎一行人在保定下了火车,随即直奔了城外的大营。【 ]北京和保定之间距离不远,他们出发时是朝霞满天,到站之时也是艳阳高照。在行进路上,马从戎身为秘书长,自然是前呼后拥,周围热热闹闹的尽是欢声笑语。白摩尼落后了一步,因为和马从戎的亲信都不熟,则是冷冷清清的形单影只,幸而顾承喜不远不近的一直跟着他。该上马的时候,顾承喜推他一把;该下马的时候,顾承喜扶他一把;除此之外,他不言语,顾承喜也没有话。
大营大得像是无边无际,在一片碧绿的草场上,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副官们策马疾驰到了马从戎面前,一个个的鬓角全是汗湿的:“秘书长!”
马从戎一扯缰绳,勒住了□的枣红战马:“好,老远就瞧见你们这一帮东西在撒欢儿了!大帅呢?”
领头的小副官抬手向后一指:“报告秘书长,大帅在那边耍剑,不让我们过去添乱!”
马从戎怔了一下:“大帅会耍贱?”
小副官理直气壮的点头:“是啊,大帅耍半天了!好像耍得还挺来劲!”
马从戎难以置信的蹙起了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他和谁耍呢?”
小副官笑了:“元满!”
马从戎瞪着小副官张了嘴:“他对元满耍贱?说,怎么耍的?”
小副官松开缰绳,双手直直的向前握住了马鞭子柄,随即猛然举到肩膀一侧,做了个很标准的亮相:“就是拿日本刀耍的!”
马从戎登时笑了:“操!知道是刀,还他妈说剑!你个小王八蛋吓我一跳!滚滚滚,我见大帅去,别挡我的道!”
副官们一哄而散,而马从戎挥鞭催马,一鼓作气的向前飞奔出了一里多地。部下众人紧随其后,也是逆着长风直冲向前。而在远方的一排营房之前,他们果然是见到了霍相贞和元满。
这二位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热。
骄阳烈日之下,霍相贞不但脱了军装上衣,甚至连贴身的衬衣都敞了怀,露出了结结实实的胸膛腰腹。他瘦了,瘦出了一身肌肉的线条形状。双手握着一把武士刀,他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元满。元满干脆打了赤膊,脊背晒得又黑又亮,像条成了精的大黑鱼。将手中的武士刀横在面前,他显然是在持久的防御。
马从戎在十米开外骤然勒马,同时向后猛一抬手。后方大批的随从见了信号,当即也扯着缰绳放缓了速度。在一片低而凌乱的马嘶声中,霍相贞忽然发出一声大吼,同时一刀劈向了元满的天灵盖。【 ]而元满将刀向上一抬。只听一声铿锵大响,元满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一点就坐到了草地上。霍相贞的刀锋则是险伶伶的停在了他的头发梢,毫厘之间,胜负已定。
元满仿佛是累坏了,也不怕头顶的利刃,只是呼哧呼哧的笑着喘气。马从戎则是飞身下马,一边走一边笑道:“大爷好功夫!”
霍相贞慢慢的收回了刀,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向了马从戎:“不算好,他是早上没吃饭。否则的话——”
话没说完,因为他偶一抬眼,意外的从人群中看到了白摩尼。白摩尼的骑术很不高明,这一路紧赶慢赶的追着大部队,他的手脚全都紧张得快要抽筋。汗津津的双手紧握了缰绳,他双腿颤抖着夹了马肚子,遥遥的对着霍相贞一伸舌头。
与此同时,霍相贞的脸上现出了笑容。笑容先是似有似无的,涟漪似的慢慢的扩大,最后荡漾得眉宇间都有了春光。挥刀一指白摩尼,他大声问道:“小子,你也来了?”
白摩尼抱着马脖子弯了腰,连滚带爬的溜下了马。他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有水平的话,所以当着外人,他只是含羞带笑的低了头,用力跺了跺酸麻的双脚。
他不回答,霍相贞也不多问。随手扔了武士刀,霍相贞对马从戎说道:“走,跟我回城!”
当着众人的眼睛,马从戎故意伸手一掀他的衬衫:“大爷一身的汗,别让凉风吹了。”
霍相贞不假思索的对着他一挺胸膛,任他为自己系上了衬衫钮扣。然后从元满手中牵了一匹阿拉伯马,他踩着马镫飞身而上。居高临下的对着白摩尼一伸手,他开口说道:“摩尼,过来,上我的马!”
白摩尼连跑带跳的到了他的马前,又抬手抓住了他的手。霍相贞知道他上马费劲,所以手臂运力,想把他直接拎上鞍子。白摩尼很有眼色的半路抬腿,跨过马头坐上马背,却是和霍相贞面对了面。霍相贞一身热汗气味,从衬衫领口中扑到他的鼻端。对着霍相贞嘻嘻一笑,他说:“大哥,坐反了!”
霍相贞也是微笑:“小崽子,给我转过去!”
白摩尼像耍杂技似的,开始在马背上向后转,两条腿全是笨到了极致,怎么调动都是不对劲。霍相贞笑,他也是又急又笑。好容易向前坐正当了,他大功告成似的松了口气,然而一口气没松到底,他忽然在转头之际遇上了顾承喜的目光。
顾承喜一直在朝他的方向看,看得虔诚,几乎眼巴巴的带了可怜相,并且也是笑,笑得带了傻模样。意识到了白摩尼的注视,他一低头,不看了。
他不看了,白摩尼也不笑了。白摩尼感觉自己没有资格欢天喜地——对于大哥,自己藏了个不堪回首的秘密。
和顾承喜一样垂了头,他看到了霍相贞握着缰绳的手。手晒黑了,手指也糙。霍相贞一声吆喝催马上路,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揽着白摩尼的腰。腰是软软的细腰,不盈一握。霍相贞去看白摩尼的耳朵,耳垂粉红,嫩得也是半透明。
“这些天我不在家。”他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又给我惹是生非?”
白摩尼瑟缩着躲在他的怀里,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当然就是顾承喜的眼睛。极力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他真怕霍相贞会瞧出自己的破绽:“没有!我老实着呢!大哥,你猜我来是干什么的?”
霍相贞笑了:“难道不是来看我的吗?”
白摩尼眼望前方,语气很活泼:“看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给你剪头发。”他忽然侧过了脸:“大哥,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月末我给你剃头,平时我还能给你作伴。”
霍相贞反问道:“保定可没有大饭店跳舞厅,你留下来,能耐住寂寞?”
白摩尼立刻点头:“能能能,一定能!”
霍相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其实是不大愿意让白摩尼留在保定。霍平川把一支成千上万人的队伍管理成了土匪营,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服管的。霍相贞一来便是雷厉风行大动干戈,想必含恨者不会少,一旦做了乱,可是不好办。
思及至此,他又开了口:“不好,小弟,你还是回北京吧。”
白摩尼在他怀里扭了一气,是个要撒娇兼撒野的劲头。可惜娇和野刚露了个头,便被霍相贞呵斥了回去。
在大队卫兵的护送下,霍相贞一行人进了城。霍平川在保定住了好几年,自然是有宅子,宅子还很阔绰,前有院子后有园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霍相贞在一间大花厅里设了午宴,专门招待马从戎这帮人。他自己端坐在首席,马从戎和白摩尼分列在了左右。其余人等按照年纪官职自行排序,规规矩矩的也都各自落座。顾承喜坐在了末席,因为位置太不起眼,反倒可以让他尽情的打量霍相贞。左右两张小白脸映衬出了霍相贞的黑,黑是黑,但是黑得洁净而又威严,看着比先前更不好惹了。
首席的霍相贞高高在上,但是末席顾承喜却是对他生出了一点怜爱。顾承喜恨不能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拍拍他的后背。他那么大的个子,在座这么多人,只有自己抱得住他。
一边看一边端起饭碗,顾承喜怕露出马脚,于是食不甘味的往嘴里扒饭。席上没有酒,又因为大帅此刻是“食不言”,所以别人也不敢出声。花厅中只有碗筷咀嚼之声此起彼伏,从马从戎往下,众人全是吃得大气都不敢喘。千辛万苦的捱到大帅放了筷子,大家慌忙也跟着停了嘴,虽然没能饱腹,但是松了口气。
大帅赐宴,吃得再不痛快也是有脸面的事,及至散席了,旅中的参谋长却是翩然而来。霍相贞带着马从戎,在花厅旁的小书房里接见了参谋长。参谋长手持罗盘,进门之时先敬军礼,礼毕之后,他盯着罗盘横着走,却是贼似的站到了角落里。
霍相贞知道此人是个神棍,到了保定一个月,也见识了他许多招数,不过今日这一手很新鲜,是他见所未见的:“你这是在干什么?”
参谋长很恭顺的答道:“报告大帅,卑职今天早上卜了一卦——”
霍相贞立刻一挥手:“够了,说你的来意吧!”
霍平川的这个旅,人员众多,其中有一些人是一切都不管,导致另一些人不得不管一切。参谋长便是属于“管一切”之流,每天除了算命卜卦之外,还要分心处理军中杂事。此刻他站在角落之中,规规矩矩的说道:“大帅,炮兵大队的军饷,还拖欠着没有发呢。”
霍相贞立刻转向了马从戎:“怎么不发?”
马从戎陪笑答道:“我前几天回了北京,没腾出工夫发饷!”
霍相贞点了点头:“快点儿,炮兵大队我知道,上下都要穷成贼了。”
参谋长完成了任务,此刻便对着霍相贞又是一个军礼,然后念念有词的掐指一算,托着他的罗盘告退而走。霍相贞一拍桌子,叹着骂道:“平川真是个混账!看看他都养了些什么货色!参谋处里天天烧香扶乩,下面带兵的军官里,十之全是大烟鬼!家里要是没事的话,你这回就多住几天!我是双拳难敌四手了,你也留下来管管事!”
马从戎当即答了一声,又拧了一把毛巾送到霍相贞手中。霍相贞手托毛巾,劈头盖脸的狠狠擦了一把。擦过之后一抬头,他发现马从戎正在看着自己笑。
他莫名其妙了:“你笑什么?”
马从戎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大帅会赶我回北京。”
霍相贞垂下眼帘想了想,感觉马从戎的话里仿佛藏了情意,但是这份情意,他并不需要。马从戎只要恪守本分就好,凭着他的功劳苦劳,也足以让霍相贞善待他一生一世。
于是把毛巾递还给了马从戎,他只说了一句:“别扯淡!”
然后站起了身,他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去逗逗白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