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到了山东之后,没和霍相贞正面打过大仗,至多只是虚晃一枪,晃完之后立刻退到主防线后,仿佛他的小兵全是黄花大姑娘,不能轻易让霍军看清楚了。
防线倒是很坚固的,防御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几乎可以媲美连毅。仗着这么几道防线,顾承喜不动声色的保存了实力——他的队伍从安徽远道而来,一路全是急行军。小兵们也不是铁打的,如今怎么可能不累?让这么一帮疲惫不堪的东西往前冲锋,那不是静等着他们变炮灰吗?他们若是变了炮灰,他怎么办?没有军,哪来的军长?
对着如狼似虎的霍军,他是防御又防御,然而饶是如此,渐渐还是力不能支了;霍军内部又是铁板一块,没有人再肯给他闹一次兵变。一寸一寸的后退到了泰安,顾承喜往南京发去急电,请求政府派兵支援;可是现在整个的北中国都是战火纷飞,南京政府有心无力,对他是欲支援而无兵。
霍顾两军的阵地渐渐变得犬牙交错,其中霍军四面进攻,简直令人防不胜防。顾承喜无可奈何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下令把力量所及之处的铁路全部拆毁,然后布下层层火力线,让霍军只能凭着两只脚冲锋,而自己这边占据天险,再把机枪大炮一架,随你来几千几万人,全能打成肉泥。此举一出,还真奏效。而霍相贞见他只守不攻,所占地盘也很有限,便不和他穷耗,径自调头打济宁去了。
顾承喜暂时得了喘息的机会,因为想回安徽已经是不能够,所以安下心来,静候援军。本来他对裴海生已经淡了,但是这些天裴海生为他鞍前马后的卖命效力,实在是拿出了出生入死的劲头,并且一句闲话不说,默默的就只是做。而顾承喜虽然时常缺德带冒烟,但是理智尚存,很知道好歹。裴海生对他这样赤胆忠心,他看在眼中,嘴里不说,心里清楚。
这天晚上,他坐在军部的房门前吃西瓜。军部是一溜青砖大瓦房,位于泰安的中心位置,如今被顾承喜征用了过来,既是办公处,也是所。天气越来越热了,他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周身上下只留一条裤衩遮羞。裴海生倒是穿得齐整,像不知道冷热似的,沉着脸坐在一旁给他摇蒲扇。一边摇,一边又盯着他看——他那个吃法着实是不招人爱,一张嘴呼噜呼噜的简直是在西瓜瓤上来回蹭,一晃脑袋一瓣西瓜就没了;吃得倒是真痛快,下半张脸全是红的,眉毛上都沾着西瓜籽。
自顾自的吃了一大半西瓜,顾承喜直起腰打了个饱嗝,忽然意识到身边还陪着个裴海生。直眉瞪眼的望向对方,他对着身前的小方桌一抬下巴,理直气壮的说道:“吃啊!”
裴海生看着他这不体面的傻样,心中无端的有些难受:“我不吃,军座吃吧。”
顾承喜抄起一条雪白的湿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擦,又把汁水淋漓的双手也揩净了。从桌上端起一块鲜红的西瓜,他转身一直喂到了裴海生嘴边,又很认真的催促道:“张嘴,这瓜不错。”
裴海生犹豫一下,然后真张了嘴。低头咬下一口西瓜之后,他听顾承喜问自己:“是不是不错?”
他一点头:“嗯。”
顾承喜抓起他一只手,把西瓜放到了他的手中:“自己吃,别等我伺候你,多吃点儿。”
裴海生接过西瓜,又一点头:“嗯。”
入夜之后,裴海生留宿在了顾承喜的卧室中。这几天是反常的热,顾承喜出了一身的汗,所以也反常的清心寡欲了。屋子不是讲究屋子,全靠着墙壁上的一只小灯泡照明。顾承喜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裴海生说话,从战况说到战略,从自己的战略说到了对手的战略,从对手的战略又说到了对手本人。裴海生偎在他的身边——不是自愿的,他也嫌热,但是顾承喜喜欢让他偎着,他也就不言不语的靠了过去。
顾承喜那话说着说着就不成话了,仿佛是要津津有味的过干瘾一般,他低头对着裴海生笑道:“他和你不一样,你这小子看着像个人似的,其实背着人比谁都浪。”
裴海生知道他平时是不干事就睡不着觉的,没了自己,自然会找别人,玩得多了,也就有了比较。顾承喜有比较,他却是没比较,所以听了这话,隐隐的也有一点好奇:“他是什么样儿的?”
顾承喜嬉皮笑脸的答道:“他?他最高兴的时候也就是喘两声。”
裴海生冷言冷语的反问道:“那有意思?”
顾承喜沉默片刻,然后笑了一下:“也有意思——各有各的意思。”
随即他欠身退了裤衩,又把裴海生的手拉扯到了自己的腿间:“你用手给我弄出来就行。大热的天,我也懒得动。”
裴海生恶狠狠的合拢手指,宛如一把攥住了顾承喜的命。顾承喜的命,也是他的宝贝:“看来这人提不得,一提你就不行了。”
顾承喜闭上眼睛向后一仰,懒洋洋的红了脸:“你别说,他真是有几样别人没有的好处,首先他那身骨头那身肉,一般人就长不出来,你知道他是多有劲儿?他扯着胳膊能把我抡起来!”紧接着他笑了,抬手拍了拍裴海生的后背:“没有这把力气,也不算是好爷们儿。小子,多吃多喝吧,我真看不上你这瘦猴子样儿。”
裴海生没接他的话茬,径自问道:“还有呢?”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还有……他皮肤好,汗毛轻;看着干净,摸着滑溜。平时烟酒不沾,味儿……挺香的。”
裴海生机械的运动着手:“看着好,摸着好,闻着好,干着好不好?”
顾承喜把身体向下沉了沉,极力想让自己坐得舒服:“好,当然好。”然后他抬手向下做了个手势:“不用干,只要把他往床上这么一摁,就够带劲儿了。”
低低的又笑了一声,他推心置腹的告诉裴海生:“可惜,统共也没干过他几次。干的时候,我和他从来都是面对面——喜欢他的脸,愿意一边看一边干。”
裴海生静静听着,听他什么都说,也不管自己受不受得了。负气似的开了口,他直通通的问道:“那他有不好的地方吗?”
顾承喜笑着想了想,想到最后,渐渐的不笑了:“有,怎么没有?太多了,都说不完。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告诉你,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也就是我命大,换了别人,早在他手里死过几个来回了!以后别让他落我手里,否则我非砸死他不可!”
话音落下,他一翻身压住了裴海生:“他妈的,越说越来火,干你一炮出出气!”
裴海生任他所为,心中犯着疑惑,不知道顾承喜为什么非要“砸死”霍相贞。毙就是毙,杀就是杀。“砸死”二字是怎么想起来的?
想着想着,他想不下去了,开始摇头摆尾的呻吟。顾承喜这一炮打得他浑身像是过了电,该柔软的柔软了,该勃发的勃发了,该酥麻的酥麻了。他飘飘然,如登极乐。顾承喜的汗珠子砸在他的脸上,可见是真热,也真卖了力气;对于顾承喜的热汗,他是一点也不嫌。在他心中,顾承喜是洁净的,汗水也洁净。
顾承喜表面镇定,内心也不动摇了,专心致志的等待援兵,同时庆幸自己赶了个好时候——这个季节,哪怕什么都没有,吃野菜野果也饿不死人,况且山东的确是富庶,起码在他所占据的这一片小地盘里,他是什么都有。
与此同时,山东全境炮火纷飞,从南到北到处都是战场。晋军正在打济南,霍相贞攻克济宁,向前又瞄上了顾承喜。连毅还在亳县里藏着,而顾承喜颇有连毅之风,缩在泰安也是坚决不出头。
霍相贞如今对待顾承喜,不讲私人恩怨,私人的账他不爱算,越算越乱,懒得算;他把顾承喜当成了纯粹的一件事或者一座城,现在他要解决这件事,或者攻下这座城。
对于一件事或者一座城,他因为不动感情,所以头脑格外清醒。在和顾承喜对峙的同时,他派孙文雄带兵秘密出发,意图绕到顾军的后方发动突袭。哪知孙文雄刚刚领命开拔,李克臣就汗涔涔的送来了一封急电:“大帅,您看,连军长来信儿了。”
霍相贞方才调兵遣将之时,抱着观理智的态度,十分从容;如今一听“连军长”三个字,他的观理智立刻有所动摇。接过电报匆匆浏览了一遍,他当即拧起两道眉毛,用食指将电报“啪”的一弹,又急促的叹了口气:“这他妈让我怎么办!”
连毅在电报中向他求援——不是求救援,因为现在亳县被中央军围得铁桶一般,而且霍相贞人在山东战场,也根本不可能调头去安徽给他解围;连毅向他索要的援助,乃是烟土。
但是现在别说烟土,就连一根针也送不进去,霍相贞思索了半晌,最后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捺——没招也得想招,不看僧面看佛面,摩尼还在那里头呢!
霍相贞自去设法,姑且不提;只说连毅人在亳县,前无出路,后无退路,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烟土上面又闹了饥荒。将一封电报发给霍相贞之后,他开始静候回音。
回音未到,白摩尼的怒气先到了——他后知后觉,刚刚听说连毅给霍相贞发了电报。坐在一张小铁床边,他恶狠狠的质问连毅:“你干什么?你这不是专门要让我大哥为难吗?全天下你除了他就不认识别人了?子明是干什么吃的?你怎么不找子明?”
连毅撤入亳县之时,李子明带着一个师驻扎在后方,所以并未随着连军大部队一起受困,目前还有自由。而连毅听了这话,便慢慢踱了过来,也在床边坐下了:“子明他进得来吗?他要是进得来,我也犯不上去找霍静恒。”
白摩尼当初糊里糊涂的被连毅带来了安徽,又糊里糊涂的随着连毅进了亳县。如今城外的尸首填平了道道壕沟,熏天的尸臭日夜不散。枪炮说响就响,一响就是山摇地动。从早到晚,空气没有一刻是平静的,死亡和鲜血像鬼一般,虎视眈眈的窥视着所有人,包括白摩尼。白摩尼没受过这种煎熬,此刻唯有鸦片能够暂时安慰他的心神,然而鸦片也快耗尽了。
屋子很大很阴暗,他望着眼前的连毅,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昏,心中恨得像火烧一样——这老狐狸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和他同生共死,而他不想死,他还等着打完仗去找大哥。
这时,连毅笑眯眯的开了口:“儿子,别生气。饿我几天我不在乎,少一顿烟我都不行。我怕别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所以就直接联系了霍静恒。放心,你大哥是个有办法的人。我让他给我送点儿烟土,未必会难住了他。”
白摩尼并不想对着连毅发疯,可是一股气堵在心里,憋得他手脚冰凉,只想由着性子大闹一场:“怪不得你死活逼着我跟你上战场,合着我是你的人质,你早就存了利用我的心思!要是没有我,大哥也不会搭理你,对不对?你个老王八蛋,他妈的全天下的人都让你算计了,我操|你个老不死的!”
骂到这里,他开始动手对着连毅又捶又打。他没力气,拳头也是个细骨头嫩肉的棉花锤,而连毅一身结结实实的骨头和肉,并不怕他的拳头。白摩尼看了他那无动于衷的样子,越发愤恨,于是转而伸手去解他的军装扣子。军装敞开了,衬衫也敞开了,白摩尼咬牙切齿的在他胸膛上挠了一把。
指甲是新剪的,薄而锋利,一爪子下去,登时留下了几道鲜红印迹。挠完一把不解恨,白摩尼没头没脑的又挠了他一把。
这一下挠完了,白摩尼抬眼直视了连毅,只见连毅很平静的望着自己,并没有反击的意思。
气咻咻的喘了良久,白摩尼的头脑渐渐降了温度,胸臆间也稍稍的松快了些许。微微垂眼望向连毅的胸膛,胸膛雪白的,然而红痕纵横,有几处破了油皮,已经隐隐的渗了血。
伸手抓住连毅的衣袖,他向前挪了挪,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对方,不是示弱道歉,是真的有些后悔。被围这件事情,总是无法提前预料到的,他<a href="http:///files/article/html/36/36401/7546998.html" target="_blank">感觉</a>自己方才光顾着痛快嘴了,其实很不讲理,冤枉了连毅。
虽然连毅在不和他一般见识的时候,会是相当的宽容;然而不讲理总是不对的,挠出连毅的血珠子,更是不应该。弯腰把汗津津的额头抵上了连毅的肩膀,他又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连毅手扶大腿,扭头望着窗外,难得的没有笑。笑的时候,他是一团和气;偶然不笑了,他像换了一张脸似的,神情忽然变得沧桑阴鸷;眼角眉梢本来淡不可见的细微皱纹,也骤然清晰深刻了。
他并不是战无不胜的人,一生中失败的时候太多了,所以,不知道自己这一回结果会是如何。
良久之后,白摩尼松了手,胸中的火气是彻底消散了。
他为连毅一粒一粒系好了衬衫纽扣,纽扣是光灿灿的小金花,金是纯金,工也精细。系完衬衫,他低声说道:“外衣脱了吧,怪热的。”
连毅对着他笑了一下:“又好了?狗脾气!”
白摩尼没接他这句话,只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脱了吧,怪热的。兵没进湖北,你先捂汗了。”
连毅曾对白摩尼说过自己要进湖北打武汉,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留了心,然一直记着。抬手脱了军装外衣,他爬上小床盘腿坐了,心里空落落的发虚。探身从床头拿过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鸦片烟不敢由着性子抽了,在瘾头要来没来的时候,他拿香烟先哄哄自己。
咬着香烟深吸了一口,他抬起头,见白摩尼正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像是出了神。于是又笑了一下,他把床尾的烟盘子向前一推:“自己烧几口烟吧!”
白摩尼伸手从他嘴里抢过香烟,三口两口的吸到了头。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他长长的呼出了一道烟雾:“算了,再等一等,我还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