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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高挂天边的星星闪烁幽寂的冷光,地表却奥热难挡,彷佛罩住一层厚厚的棉袍,闷得人汗流浃背。
王守业是向荣帐下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卒。他祖籍中原,高祖一辈举家南迁至湘粤边际,具有客家人的身份。王守业家境小康,岂知他的名字同他的做派刚好相反,虽叫了“守业”却不安心于守业,从青年时起就讨厌务农,对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极度反感,成亲当年就撇开新媳妇去外地闯荡,流落到湖北荆门后生活潦倒,恰巧碰到提督向荣招募楚勇从军,王守业一跺脚干脆加入了官军行列,随向大人转战各地,一转眼已耗去了五六年光景。
年及而立,王守业开始思念双亲二老和媳妇,悄然害起了相思病。多年行军作战,王守业虽说因文盲及无人提携仍旧是个寻常团练兵,但死人堆里爬出滚去,他早混成了老兵油子。老兵不像生兵蛋子打仗靠一股蛮勇,通常他们比较惜命,见便宜就上,遇到麻烦就远远躲开,因为心里有了牵挂,便希望自家能活得更长久些。
此次跟着提督大人远征广西山区,最初交战顺风顺水,王守业还借战事搜刮了一家富户,替阔别几年的媳妇积了几件明晃晃的银首饰。谁知风云突变,也不晓得打哪儿钻出些不人不鬼的大怪物,又被拉着炮车的花花绿绿一群逆匪炮轰,朝廷大军大败,向大人阵前连斩几员偏将亦止不住军心浮动,王守业的心思就活泛起来,要不是怕官衙到老家追究罪责,他早就脚底抹油开溜啦。
由于接二连三吃败仗,进来官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王守业饥肠辘辘随败兵奔波百里,疲惫得头枕干牛粪都能美美睡一觉,偏偏中军传令指定他们这一标人马前去外围站岗放哨,牢骚满腹的王守业暗自骂娘,琢磨着躲过这场匪人追杀后,自己怎生寻个诈伤奔丧的由头,回湖南家乡老实种田过日子去。
情绪不佳,可气的是毛脚畜生也不识时务地来添堵!
王守业值的是暗哨,哨位选在一颗歪脖子枯树旁。
树冠那恰似灰白色动物骨架的枯枝上,天擦黑就飞落一只恼人的猫头鹰,黑暗里圆瞪着幽闪闪的眼睛,不时发出坏肚子般“咕咕咕”、“咕咕咕”的怪叫声,扰得王守业不胜其烦。
他不顾违反军令粗声怒喝,用枪尖戳刺,拣石头投掷,那只顽强而讨厌的猫头鹰就是赖在树上不走,最多扇动翅膀换个更高的位置。
经过这一番人鸟大战,本已闷热不堪的王守业全身热汗淋漓,只能靠坐在枯树干上郁闷地喘息。
抬头仰望,天幕呈现半透明状,冷冷挥洒的星光并不能为王守业从里到外的燥热降温。
他想家,想念阔别多年连摸样都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的媳妇了。
忽然间就有一个困惑开始纠缠王守业,就像那恼人的猫头鹰似地驱之不去:我为啥要遭这份洋罪?为啥大老远的要从湖南来广西打仗啊?
王守业是客家人的后代,客家人勤劳,爱干净,讲求个礼俗宗法,祖先为了生计背井离乡举家南迁。听标统讲,朝廷大兴兵戈想剿灭的长毛叛匪,绝大多数也都是客家人,往上数几代人,大家没准是同一个祖宗哩,难道非要杀得血流成河你死我活吗?
王守业满脑子想着的烦心事,也不晓得想了多久,迷糊下耳朵突然听到一个特异的响动。
夜阑人静的拂晓前,正值飞禽走兽异常活跃的时刻,听见个别响动本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细弱的声音根本不似动物们闹出的动静,听着反而像是——人类不小心放了个屁的声响。
王守业顿时警觉起来!
果真有人放屁,就意味着附近有人类在悄悄活动。如果是朝廷军的团练同僚,走路放屁尽可以明目张胆,犯的着这样偷偷摸摸吗?他于是轻轻抓起竹枪的枪杆,匍匐着朝响动方向张望。这一望不打紧,内心的震骇简直无以复加:就在前方不足百尺的土包旁,正有一大片低矮的树丛慢慢移动着,向着里侧官军的宿营地逼近!
王守业以为自家眼花了,不相信地揉揉眼皮定神再看,明白并非自己疑神疑鬼,确实有一大片树丛正悄无声息地缓缓推进。借助暗淡星光,王守业发现那大片的矮树其实是一个个身披伪装的人。
来者不善!若不是长毛逆匪,有必要披着树枝树叶故弄玄虚吗?
“ 敌人偷袭!“王守业首先涌出的念头便是张口大声呼叫示警,枯树四周一箭地范围内还有几个同伴值守的明岗暗哨,他只须张嘴呐喊,原本就精神紧绷的警卫队必定像马蜂炸窝,缕缕行行地惊扰开来,将敌人来袭的警讯传递给后方。
对了后方——那可是全军数万弟兄最紧要的所在,辎重弹药大车的驻扎地呀!
毫无疑问,假设这批官军依仗的仅存的辎重火药被叛匪销毁,等待向大人属下几万将士的结局只能是全军崩溃,而王守业他们负责警戒的这一标几百号人,注定会被治罪究办,统统砍了脑壳都死不足惜。
然而那一瞬间王守业鬼使神差地迟疑了。
瞧那大片拿树丛做伪装的叛匪,少说也有数十号人,他王守业可是孤单单老哥一个。自己这一出声,马上就将面临一人对几十个的悬殊局面。换了几年前生兵蛋子不知死活进退的时候,王守业必定毫不犹豫持枪扑过去,哪怕迎头是夺命的枪林弹雨。
但现在不同以往了。他已是一名油滑得不能再油的老兵,眼睁睁目睹了太多的杀戮与死亡,他开始变得谨小慎微,懂得怎样做出正确的抉择,保护自家不受伤害,不轻易丢掉性命。
他惜命,他想设法留住自己这条命,回老家跟父母媳妇团聚。再说这群偷袭的人如果真像标统所说是客家人,那他们跟王守业就属于同源同祖的中原人士,细论亲戚关系保不准还没出五服哩。
所以王守业经过一番患得患失的内心挣扎,缩身藏到了枯树后,他选择了沉默。
假设他开口呼叫,立刻会有几十把刀枪威胁他的命,而放任这些敌人迫近辎重营地,承受威胁的可就是别人的命了。
王守业十分清楚这笔账:官军几万条性命中,只有一条属于他王守业本人。
为了保护这最重要的一条命,其它的性命与他何干?
王守业打定主意,嘴边漾开几许自鸣得意的笑纹。他暗中庆幸自己做了最正确的决定,为了远方双亲可能已花白了的头发,为了日渐模糊的媳妇的样貌能再度清晰可见……
猛然间,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钳住了王守业的头颅。随着那双手发力转动,王守业听得自家脖腔脆骨发出断裂的声音,他的思绪便似一缕青烟朝夜空飘荡开去。
“我也是客家人呐!为啥你们不放过我?”
这最后的疑问,裹带着王守业向故乡飞去,越飞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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