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荣示意明妆去门口察看一番,是否有人偷听,明妆慌忙起身打开屋门,探出半个脑袋,环顾了周遭不见有人影,适才放心的重新关好门。此时秦梅荣已经重新拉住了陶天立坐下,她不敢再坐,便伫立在秦梅荣身后,不时给两人斟酒。
“天立,你别急,你听我说。陶家的身份不是罪臣赦免那么简单。”秦梅荣叹道:“三十年前,天顺皇帝驾崩后,因无所出,大臣只得拥戴藩王入主正统。可是在人选上,你的父亲和当时的朝廷首辅萧慕炆有分歧,你的父亲上了奏本,拥护晋王。因为晋王是天顺帝长弟,年纪已有二十,最为合适,剩下两个皇弟皆年幼。这也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支持。可是……萧慕炆等众臣,推举当时年纪只有十一岁的秦王为帝,只因秦王年幼,他们可以挟持幼主,把持朝政。为此萧慕炆还与司礼监的太监狼狈为奸,控制了皇宫内外,完全架空了太皇太后。”
陶天立冷笑道:“秦王十一岁,还未出宫就藩,尚在宫中,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然后呢,晋王起兵造反?”
秦梅荣道:“晋王年少气盛,受了歹人的唆使,铸下大错。起兵三个月既兵败被俘。之后……萧慕炆以擒乱党为名,大兴冤狱,讨伐异己。陶家首当其中,定了谋逆之罪,三族尽遭屠戮!”
陶天立冷然望着秦梅荣,道:“是老爹自己蠢,看不出风往哪边刮!”
“可惜秦王身体病弱,即位仅一年,便驾崩了,尚未大婚,更无皇子。萧慕炆只得拥戴仅存人间的蜀王为帝,便是当今圣上。入主大统时,今上年仅十五岁,但两年后便免去了萧慕炆的首辅职务,将其抄家流放,给曾经的陶氏一族平凡昭雪,还下令寻找当时失踪的陶氏血脉,也就是你。”
明妆忍不住插嘴:“皇帝既然平反了陶氏一族,还下令寻找失踪的陶公子,您又何必让陶公子躲躲藏藏呢?”
“你懂什么?”秦梅荣斥责明妆,转而又对陶天立声泪俱下的说道:“现在的首辅张大人是你父亲的门生,今次敏湛上京,若是能过会试,成为贡生后,张大人一定会发现他是老师的外孙,到时一定会点中他的卷子。让敏湛成为他的门生……可是,若是首辅发现陶家尚有一子在人间,会作何感想?秦家为什么完全隐瞒了这个人的存在,陶家残余血脉是否想借外甥之手报仇雪恨……”
陶天立懂了,忍不住狂笑道:“你啰啰嗦嗦这么多,其实说简单了。不就是当初你因为愧疚,费尽心力找到我,让我认了个假爹,好好待我。现在因为敏湛上京赶考,你突然想明白了,后怕了,后悔不该当初发好心找到我,致使现在我成为了秦家的累赘!想把我一脚踢开!对不对?”
“天立,你别这样说,我当初答应你姐姐去找你,是真心实意的。只是现在……”
“只是因为现在你突然想通了,发现我会给你带来麻烦,撕下伪善的面具了!”陶天立冷笑着起身,扫了扫衣衫,道:“秦梅荣,我姐姐生的你家的儿子,与我无关。三十年死了多少人亦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当初没让你找我,现在我也不在乎你的劝说!如果以后我成为秦家或者敏湛受到攻击的借口,那么只能怪他自己倒霉,摊上一个不识时务的外祖父,一个进过教坊司的生母,还有一个不懂为他着想的舅舅。”说完,当即大步流星出了门。
“天立——天立——”秦梅荣颤颤巍巍的伸手想拦住对方,可惜慢了一步,若不是明妆扶住,早就栽倒在地。
“爹,您慢些——”明妆扶着秦梅荣坐下后,赶紧叫人进来伺候他,自己则追出去找陶天立,寻了半天不见人影,一问才知说陶天立已经出了秦府。
时值初春,万物焕发生机,一眼望去翠翠点点的绿色,但是明妆的内心和生机勃勃的景色,完全相反,一片灰暗,呼吸都憋闷。
每逢冤狱横行时,教坊司中便有不少官家小姐,除了某些钦定不得赎身的重罪朝臣之女,剩下的若是遇到肯把她们赎身出来的良人,照样嫁人生子,也没人会把她们的孩子当做她们生命的延续,在外人眼中,秦敏湛是秦家的人,和陶家的关系还不如师生关系来的亲密。现在的首辅是陶尚书的门生,即是说陶家冤罪早已洗去,不会影响敏湛仕途。
现在麻烦的是,秦家私自找到了陶天立,向世人隐瞒了他的存在,这就比较麻烦了,论起来甚至可以是欺君之罪。公公自己出尔反尔,想和陶天立摘清关系,非要扯上敏湛,戳陶天立的软肋。其实这分明是公公为了整个秦家着想,何必单独打着敏湛的旗号。难怪陶天立一肚子气,当场甩脸走人。
明妆折返回秦梅荣那里,秦老夫人和敏山等人早就都聚在了病榻前。冯氏一见明妆劈头盖脸就斥道:“你也真有心,爹还病着,你不知道吗?那个姓陶的历来横冲直撞,你是傻还是呆?眼瞧着他把爹又气病了,也不知阻拦!”
明妆心烦气躁,亦在气头上,当即拉下脸回敬道:“有人不呆不傻,身体康健,就是不怎么孝顺,有事没人影,没事献殷勤!”
“你,你——”冯氏没料到明妆敢呛她,不敢相信的看着她:“你敢顶撞我?”
明妆懒得搭理她,冷笑着不说话。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大嫂,你多心了,二嫂说的是我。”敏忠说完,还向明妆求证:“对不对,二嫂?”
明妆更懒得搭理他,上前到秦梅荣面前,告诉他:“爹,我见陶公子的衣物都在房中没动,我想他没走,我再派人去找找,您放心,一定找得到。”
秦梅荣哑声道:“好……去找……去找……你也劝劝他……”
“是。爹,您别担心,好好休息罢。”小退了几步,站到众人身后。
一直没出声的秦老夫人瞭到敏忠,蹙眉朝他摆手:“你们都去忙罢,别在这里耗着了。有我陪你爹就够了。”
她发话,所有人都得遵守,于是各人默默的退了出去。方一出门,冯氏便抱着双臂,对敏忠冷笑道:“我还当你是亲兄弟,你倒是帮着外人说话。”
“爹病着呢,我不打圆场,你们若是吵起来,岂不是要吓坏他老人家。”
“得了,得了,就你孝顺!”冯氏讥讽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孝顺,我和你们这些孝子贤孙没话说,走了。”走了几步,见自己的丈夫还愣着,便回头扯住敏山的耳朵,恨恨的说道:“你媳妇让人这么欺负,你都没半个蔫屁放!”
敏山步子虽跟着妻子走,但脑袋一直回头看敏忠。敏忠朝他打了几个手势,他才露出笑意,转正脑袋跟着妻子去了。
“替柔珠和大哥约个时间。”敏忠毫无保留的告诉明妆。
“……”明妆此刻身心疲惫,陶家的事情还没消化,没心情关心宅内的小事:“柔珠就算生了孩子,说大了不过是个姨娘,孩子还不是抱给大嫂抚养,能掀起什么风浪。”
敏忠笑着摇头,自夸道:“二嫂小看我了,我是办事那么没计划的人么。我做事求的是万无一失,上次我有个重要消息没告诉你,现在你想不想听?”
“想说你就说,不想说就算了。”眼下还是陶公子更让人揪心。明妆送敏忠一个白眼就要走。
敏忠赶忙拦住她:“我不卖关子,告诉你就是了。”然后微微低头,神秘兮兮的小声说道:“大嫂每年至少拿五百两银子送回京师,让她的哥哥托关系转交给太医院的御医,就为了求一张治不孕的方子……懂了吧,她为什么一直想占你们这房的钱了。”
就算是嫡妻,如果只生了女儿,尚且活的艰辛,别说没法生育了。
“你果然是为了秦家好,让柔珠给大嫂一个孩子养。”
“柔珠么,只是副药引……她开了先河,大哥会陆续纳妾生子,到时候,大嫂人老珠黄,人又不贤,况且多年无所出,只要大哥想休妻,就是娘也保不住她。”敏忠淡淡的说,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哪个男人不想休掉一个悍妇。”
明妆一阵恶寒,忍不住脱口而出:“真真阴险,佩服佩服。”
“我只是懂人心罢了。”敏忠笑的很有深意:“再说嫂嫂你也不喜大嫂罢,要不然你也不会答应袖手旁观。如果我是凶手,您就是帮凶。”顿了顿又道:“何必嫌弃我……”
一天之内,她受不住太多的惊吓,身心疲惫之际,不该选择和敏忠说话,再给自己找罪受。
“我累了,小叔别过。”明妆说完,不再理会他,径直和他擦身而过,回了自己的院落歇息。傍晚十分,有人来报说陶公子找到了,人喝醉了,在醒酒,于是明妆只得早早睡了,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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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泞城,夜晚还残留着冬的凉意,敏忠越想越觉得陶公子此人蹊跷,强迫自己躺了一会,仍旧不能入睡,他干脆起床,见外面月光如银,披了衣裳要出门。
住在外间床榻上的韩子柳听到他的脚步声,警惕的问:“谁?”
“睡你的罢。”敏忠冷声道。不过你现在睡不睡都没关系,因为用不了几个月,你自当长眠。
月色可人,敏忠未惊动任何人,来到后院登上池边的小亭准备在这月夜偷得半刻宁静。可已经有一人先他一步在亭内了。
那人伏在石桌上已经醉了,一杯残酒仍握在手中。他悄悄走近他,是陶天立。陶天立也发现有人走近自己,猛然惊醒,看到眼前的敏忠,马上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含糊不清的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敏忠想说,这是我家,我爱去哪去哪,你倒来问我。但嘴上笑道:“当然是来陪陶兄喝闷酒。”
“陶兄?”他扑哧一笑,拍着敏忠的肩膀道:“差辈了不是,我是你的……哈哈……算了,算了,她到底是个小妾,我也没资格做你的长辈。”
敏忠察觉到破绽,马上试探:“但说无妨,如果您真是我的秦敏忠的长辈,这杯酒……就当我孝敬您的。”说着拎起旁边的酒坛给陶天立倒满酒。陶天立见酒眼开,仰脖喝净,啧着嘴巴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喝上这等美酒了!”
“如何这么说?若是您喜欢,我们可以夜夜在这里开怀畅饮。”
“不,不,不!”陶天立晃着一根手指,醉眼朦胧:“我想好了,还是出家来的稳妥,我听姐夫的,明天就去出家!为了敏湛!为了你们秦家!”突然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泪:“命该如此。……我已经习惯了凡事装作不在乎,因为如果事事都放在心上,我早就心伤而死了。四大皆空……也好也好。”
“如果你还看中我这个朋友,有何事可以对我说来,一解哀愁。我对天发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陶天立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哭着说道:“……你父亲的小妾是我的姐姐……我是陶家留在世上的独子……三十年前谋逆案被遗三族,只有我侥幸逃脱……你懂了吗?你,你不懂……谁也不能懂……”他喃喃自语,越说声音越小,慢慢的没了声息。
月光下,敏忠呆若木鸡,半晌才蹭的从石凳上站起来,躲出去好几步,站在小亭口远远看着陶天立。
这个人是陶姨娘的弟弟,是陶家人。他从母亲那里多少听过陶姨娘的事情,她是教坊司的伎女,但她家人不是都死光了么,怎么会又有个弟弟活在世上?他虽然早就怀疑了,可一直以为他只是陶家三系外的旁亲,爹愧疚陶姨娘才找来养着的。没想到竟然是至亲。
自己的父亲把他好吃好养的供着赎罪,难道现在以为只让他出家就能甩掉这个包袱?
为什么爹要去找他?为什么还要让他和秦家扯上关系?如果朝廷质问秦家,为何找到陶天立不上报,该如何答。陶天立逃出京师时,他的身份是重犯之子,为何还有人帮助他,是不是秦家的人暗中帮助?秦家当时是否藏有不臣之心?
所有人都以为陶家死绝了……
那陶家就应该死绝!
敏忠察看四周,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公子,公子。我们回去休息罢。”敏忠晃了晃陶天立,见他连哼也不哼一声,心知他下午就在酒家喝的烂醉,刚才又喝了半坛酒,此时醉的沉。便卯足力气扶起他,向围栏边一步三晃的走去。
让对方的上半身探出围栏上方后,慢慢的松开自己的双手,后退了一步,眼看着陶天立晃了晃,身子一斜,噗通一声栽进了湖中。
他醉的沉,只在落水的瞬间,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呼声,扑腾了几下之后没有抓到让他攀附的东西,便很快无声无息的沉入了池底。
敏忠歪着头站在围栏前,仿佛溺水窒息的人自己,胸口憋闷,呼吸困难……手忍不住的颤抖……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待自己的双手不颤抖了,稳了稳情绪,才伏在围栏边深吸了几口气,过了一会,正了正身子,若无其事的道了句:“这天可真冷,冻死爷了。”便头也不回的向自己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