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之前,华叔送来了船票。
按照上官华芸的意思,要等张婶病好了,才能回青禾镇。所以,华叔买的船票,要退掉。
谁知,张婶却强打着精神从华叔手里要过船票,笑道:“开春了,田里、家里的活多得做也做不完,耽误不得。再说,我身体壮实得很,象这样的头疼脑热,连药都不用吃,只要蒙着被子睡一觉,等发了汗,就会全好。更不用说少奶奶还特意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病开药。我呆会儿吃了药,保管不用到明天,又和平常一样精神。”
见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上官华芸只好说道:“我还是不太放心,还是想听苏大夫的,让你去市医院做个检查。正好华叔地头熟,用过午饭后,我们陪你去检查检查。”
“真要去检查啊?我……”张婶一听,着了大急。
可是,上官华芸打断了她:“你不是说以前也犯过吗?平常难得来省城一趟,就去检查检查,求个放心。”
华叔也在一旁劝了几句。
于是,这事便定了下来。
下午,华叔陪着她们俩去了市医院。
看病的大夫是一位三十出头、蓄着小胡子的温和男子。和苏大夫一样,询问完病情后,他建议去做一些检查。
见张婶神情紧张,他一边填写检查单,一边微笑道:“只是去隔壁做几个很简单的检查而已,很快就能做完,不用太担心。”
果然,他没有骗人。检查的过程并没有张婶之前想象的那样难为情。因为负责帮她做检查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小姐。时间也很短,大约只花了半个小时。
然后,他们就按照护士小姐的吩咐,坐在过道上的木椅子上等检查结果。
而时不时打走廊上经过的护士小姐紧紧的抓住了张婶的眼球。
她偷偷的对上官华芸说:“少奶奶,这样的工作看上去是既体面,又轻松啊。可是,她们为什么还要用大口罩遮了鼻嘴?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吗?”
其实,她的心里除了疑惑,更多的是不屑:女人家家滴,走起路来,挺着胸脯子,叭唧叭唧滴走得飞快,跟家里喂的大白鹅一样。这算哪门子滴“小姐”?真正滴大家闺秀根本就不是这样滴。
上官华芸没法回答她。因为象这种穿着白大褂滴国产女护士,她也是头次见到。她在天津读书那会儿,还没有国人办这种洋医院,只有洋人开办的教会医院。医院里头的护士都是修女。
心里莫名的多了许多惆怅,她垂下眼眸,暗自感叹道:“才三年而已。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
“她们才不怕旁人认出来哩。这里的医院规定护士必须穿成这样。”一旁的华叔做了简答,“不是谁都可以做护士的。她们都是专门的护士学校教出来的,个个都能识文断字。”
张婶两眼亮晶晶的问道:“那她们可以嫁人的吗?”
华叔压低声音,有些婉惜的回答道:“可是可以。只是结了婚,就会被医院辞退。”
果然没猜错。张婶撇撇嘴,嘟囔道:“那做这个有什么用?好好的姑娘家哪能一辈子不结婚呢?”
于是,华叔也无语了。
看着那些风华正茂的护士小姐,上官华芸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书里的娜拉和林丹太太,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一个护士小姐送来了检查报告。
先前的那个男大夫看过后,确定张婶除了得了伤风,还患有轻微的心脏病。后者才是她昏倒的主要原因。
听说是心出了毛病,张婶没法淡定了,惶恐不安的抓住那个男大夫的一条胳膊,颤声问道:“大夫,烦您再帮我看一看。我身体这么好,心总么会得病呢?”
大夫笑道:“大娘,您不用太担心。只是比较轻微的症状。我现在开些药给你。您要记得按时服药,平常注意多休息,避免情绪剧烈波动。瞧您这身子骨,只要保养得好,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呢。”
张婶不禁喜笑颜开,红着脸松开他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多亏了少奶奶主意拿得正,一定要你来做个检查。”华叔也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同时也没有忘记奉承自家主子几句。
“少奶奶,您的大恩大德……”张婶噙着泪水,站起来,欲屈膝行礼。
上官华芸一把扶住了她:“张婶,大夫刚刚才说了,你要多多休息,不能太激动。其实,你要感谢的人是苏大夫才是。要不是苏大夫提议你来做检查,我哪里知道这些?还不是听了老大夫的,当成普通的伤风。”
大夫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水笔,正色道:“庸医误人啊。你们幸亏没有听信他们的。不然,耽误了病情,后果会严重。”
张婶显然被他吓到了,双手比划着,哭丧着脸叫道:“怎么办?我中午吃了一大碗的汤呢。”听说那些药花费了两块多钱,她肉疼极了,一滴也没有浪费,全部虔诚滴喝进了肚子里。
上官华芸哭笑不得,对上大夫询问的眼神,只好半是开解,半是求证道:“陆大夫开的也是治伤风的药。你当时的情形,确实是象是着凉了。”
张婶立刻眼巴巴的瞅着大夫。
大夫笑道:“唔,没事没事。他们那种老中医的药,吃与不吃,都一个样,没有什么用。”
上官华芸暗地里撇撇嘴:貌似这位是压根儿就瞧不起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医术。
张婶如负重释,一连拍着胸口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华叔刚从药房的小窗口里买了药过来,她便从一个护士小姐那里讨来水,迫不及待的吃了一次药。
半个小时候后,一行人回到了家里。
这时,大概是药效起来了,张婶眉飞色舞的拍手笑道:“哎呀呀,这洋人的药真的很灵验呢。我这头不晕了,腰脚也有力了。”
“这样就好。”上官华芸随手拿起沙发上的那本画本儿,笑道,“这样吧,华叔,晚上还是让香满园桌席面过来,我们一起庆贺张婶药到病除了。”
“别,少奶奶。”张婶摩拳擦掌的说道,“外面做的饭,哪里有自己做的好?我已经好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侍候少奶奶……这顿饭,还是让我来做吧。”说到后面,她的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发涩。
“大夫说了,你不能太激动,要多休息。”上官华芸按下心里的伤感,劝道,“来日方长呢,以后,我回青禾镇,一定会去看望你。”
“就是,就是。少奶奶最心善了。”华叔也劝道。
“我就知道,少奶奶是个性子宽厚的。我们乡下脏得很。少奶奶哪能真去那种地方。”张婶破涕而笑,飞快的撩起衣襟沾着眼角,“有少奶奶这句话就足够了。”
顿时,屋子里添了一笔淡淡的离愁别绪。
鼻子有些发酸,眼里起了泪意,上官华芸慌忙拿起手里的画本儿,借口有些累了,起身去了里间。
当天晚上,上官华芸当着张婶的面,给上官太太打了一通电话,说,张婶因为水土不服,在省城生了病,所以才要回青禾镇。
上官太太没有说什么,只是询问,要不要再派人过来。
上官华芸以想请大嫂帮忙在省城找一个女佣为由,推掉了。
因为上官嘉瑞夫妇过两天便要从上海回来了,上官太太便同意了,吩咐女儿要妥当的把张婶送上船,不要出什么差池。
张婶在一旁听得分明,用帕子捂住嘴,嘴里念叨着“太太,对不起”,哭成了泪人儿。
第二天下午,张婶登上了回青禾镇的客轮。
船开了,看着码头上越来越小的人影,她哭得一塌糊涂——除了一笔可观的安家费,上官华芸塞给了她一张五亩水田的地契。这些足够她养老的。以后,她可以不用再出来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