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将灰méngméng的京城徐徐覆盖,冷冽的北风掠过重重高高翘起的斗檐,发出声声渗人的呜鸣声。
郑王府庭院中的两颗古柏已是大雪压顶,精雕细描的廊檐上方挂满了一条条晶莹的冰棱,身披裘皮军大衣的shì卫仍然tǐngxiōng昂首,一动不动地肃立在寒风之中。
华灯初上,刚被袁世凯授予少卿爵位的前总督赵尔在总统府秘书的引领下快步穿过回廊,直接进入书房大门与袁世凯相见。
袁世凯对应召而来的赵尔非常尊重,大步迎上,阻止赵尔施礼,亲切地拉着赵尔的手问寒问暖,一直送到会客沙发上才含笑坐下口正在主持清史修编的赵尔日渐显老,但一双睿智的眼睛仍然明亮,他已经猜到袁世凯召见的目的,非常从容地与在座的王士珍、杨度和杨士绮见礼,坐下后端起茶杯慢慢品尝起来。
半圆形沙发中间是一张古朴雅致的梨花木雕花茶几,茶几上方除了几碟果脯点心,还有一沓报纸,最上面的一张报纸正是占据典论主流地位的《京津泰所士报》。
袁世凯轻咳一声,待众人集中了注意力,便指指报纸,和颜悦sè地询问赵尔:“次公,这几天的报纸你看了吧?”
赵尔含笑点头:“看来,今天大帅召见属下,是否因为蜀地之事?估计是一鸣这孩子又给大帅添麻烦了。”
袁世凯哈哈一笑,王士珍和杨度等人也笑起来,对坦然实在的赵尔暗自钦佩。
袁世凯笑完,诚恳地征求意见:“并非什么麻烦事,而是一鸣贤侄和川军数十将校联名通电,恳请本帅和中央军部赦免前川军统领钟颖将军的罪责。另外,边军参谋长包季卿将军也亲至北京陈情,历数钟颖在新军建设以及入藏平叛方面的功绩,认为入藏军参赞罗长绮之所以死于军队哗变中,完全是企图秘密诛杀军中同盟会宫兵的罗参赞咎由自取,与入藏军统领钟颖将军没有任何关系。
“为此,包季卿将军不但请出诸多老朋友出面陈情,还把三年前的兵变过程,透lù给京城的中外新闻界,从而把钟颖一案弄得极其复杂。
次公,您担任总督时,钟颖将军就在次公麾下效力,您对钟颖一案有何见解?,、
赵尔从容回答:“有件事必须告知大帅和诸位,包季卿将军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找到本人了,至今他仍然住在本人家里,所以本人对钟颖一案较为熟悉,哪怕大帅今晚不召见属下,属下也会在明日上午呈文大帅,为钟颖将军求情。”
杨士琦看看含笑不语的袁世凯,转向赵尔笑道:“可是罗家一族上呈的诉状非常清楚,而且他们也有人证物证啊!”
赵尔哈哈一笑:“所谓的人证物证不值一提,完全是心中仇恨无处宣泄的结果,如果这样凭空臆测的证据有效,恐怕川军掌握的人证物证能多出百倍。此案非常清楚,若非入藏军参赞罗长绮密谋诛杀军中哥老会和同盟会官兵,怎么可能引起哗变?
“哗变发生在入藏军主力驻扎的密bō地区,而哗变当日,钟颖将军正在拉萨与藏教首领聚会,商讨如何处理西藏事务的问题,根本不知道密bō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哗变事件导致全局失控,三个主力团为之逃散一空,这也是钟颖回川之后,身边仅剩数百将士的重要原因,可以说,钟颖将军顶多担负失察之责,而不应成为主要责任人。”
袁世凯等人面面相觑,均未料到近年来不问世事的老好人赵尔说出这样一席话,原有的严惩钟颖警示川军的立场也随之动摇了。
“次公,您老可知一鸣老弟为了搭救钟颖,sī下放出的一些消息?”杨度含笑问道。
赵尔不解地望向杨度:“一鸣是个坦dàng的孩子,如果有什么话,他定会写信告诉老夫,绝不会胡言乱语的,是否有人想陷害于他?”
众人愣住了,最后齐齐一笑,大赞赵尔的护犊之情。
杨度笑道:“这回一鸣老弟为了营救钟颖,不但派来参谋长包季卿将军,还请动了陆军总长段芝泉、直隶督军赵智庵等军中元老出马求情,真是不遗余力啊!
“坊间有传言说,若是大帅不顾川军众将校求情,一定要严惩钟颖将军,四川边防军将会揭竿而起,投到革命党阵营之中一同造儿—
“对于这个传言我们自然是不信的,但也不能当成空xué来风!毕竟中央对四川仍然缺乏足够的约束力,其中以一鸣老弟的立场最为关键,想必次公也是了解的。”
赵尔点点头:、‘一鸣这孩子虽然有些任xìng’但在重大问题上从不含糊,而且他从来看不起孙文一党的所作所为,屡次在汉阳钢厂和革命党借款案方面tǐng身反对,引来革命党一次又一次的口诛笔伐,却从未见他反对过大帅和中央政府的任何政策,他仍然是大帅任命的川军边防总司令,这些还不够说明他的立场吗?”
杨度愣了一下,其他人看到赵尔如此有理有据地为自己的得意后辈辩护,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袁世凯畅声一笑,站起来和气地说道:“我们都能理解次公的苦衷,既然如此,钟颖一案就没必要审下去了!望次公多些指点一鸣贤侄,中央政府和四川边军都离不开他这位智勇双全的将才,本帅和中央是信任他的,让他不要有什么想法,更不要背什么包袱。
赵尔连忙站起:“属下代一鸣感谢大帅!想必一鸣和川军同僚也会记住大帅的宽容与信任,钟颖将军也会感铭大帅的恩德!”
袁世凯满脸堆笑,和蔼地询问几句清史编撰的进度,亲自将赵尔送出书房门口,杨度几个也非常恭敬地一同送别,看得出他们这些文人对当代大儒赵尔都是非常尊重的。
回来再次坐下之后,袁世凯的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反而lù出愁苦之sè,他靠在舒适的沙发上长叹一声,望向众谋士低芦说道:“大家都不相信杀了钟颖会导致萧益民反叛的流言,但我本人却是相信的,这家伙真让人头疼啊!”
王士珍附和道:、‘纵观萧益民数年来的所作所为’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也能分清形势,正如次公所言,他是绝不会与国民党走到一起的。不过此人年少得志太过跋扈,要是真惹恼了他,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
“诸位应该记得,杀害他老师赵尔丰的凶手接连被他全家灭门,而且两个直接凶手的脑袋被他挂起来公示,其中川军将领谢炯逃到上海都没能幸免,谢炯一家惨死公共租界不说,谢炯的脑袋被他挂到英租界巡捕房对面的电线杆子上;
“再有,川镇之战前,滇军大力支持的刘存厚得罪了他,他转眼之间就把刘存厚麾下两个团的滇军精锐包围缴械把刘存厚赶出四……”至今只能呆在军部药且度日,不敢返回四川。这是何等残酷的报复手段?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大帅把尹昌衡调回北京关起来,恐怕尹昌衡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众人情不自禁地点头,杨度苦笑道:“既然如此,还是尽快把钟颖放了吧,否则很可能影响到大帅的计划,目前我们已经成功说服豫西南的张钉部脱离闻民党,该部将于下月初悄然南下,与驻扎荆襄的黎天才将军的混成旅一同夹击宜昌,迫使川军中势力最大的周俊部归附,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萧盖民,这家伙很可能会出兵支援周俊,从而打乱我们的全盘计划。”
“驻扎陕南的冯玉祥混成旅半年前已经补足缺员,大帅还专门下拨了十万元特别补贴、两干支长短枪、数十万发子弹和六门火炮装备该旅,此刻正是他们报效大帅的时候,大帅和诸位为了收复四川,一年来弹心竭力巧妙布局,这根绞索也是时候收紧了。”杨士绮提醒道。
袁世凯频频点头:“不错,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冯玉祥带兵有方,是员猛将,让他从川北直驱成都,再让驻扎岳阳的陈宦率部开赴宜昌,从南面夹击周俊的川军两个师,然后直接挥师占领重庆,我再把没用的胡景伊调回来,任命熟悉川军的陈宦为四川军务督办,并掌管四川民政,如此一来,萧益民再怎么不服气,也只能守住他的成都老巢。只要我们拿下重庆,就等于拿下了半个四川,富得流油的自流井地区也就控制在中央手里了。”
杨度建议道:“为保险起见,是否给云南唐继尧打个招呼?”
袁世凯lù出了笑容:“这个招呼是要打的,本来滇军被赶出四川就不服气,屡屡遭受萧益民暗算的唐继尧定会把握机会,加上萧益民这孙子至今仍然强迫四千多滇军俘虏当苦力,为他修桥铺路开荒种田,还美其名曰‘劳动改造”这无疑是滇军上下的耻辱,就连蔡鳄每次和我提起这事也气得咬牙切齿,将川滇之战视为一生的最大失败,其他滇军将校心中愤怒可想而知了!”
“那么,何时释放钟颖?职下这段时间烦透了,也不知包季卿在背后使了多少银子,一批批为钟颖求情的同僚直接找上门,弄得职下都不敢回家了。”王士珍低声诉苦。
袁世凯摇头苦笑:“既然已经决定放人,那就快点放好了,这么多人求情,是需要给面子的,否则得不偿失啊!还有那个包季卿,此人果然不同凡响,也不知他用什么办法,让最讨厌萧益民的克定、克文兄弟俩也帮钟颖向我求情了,也不知道钟颖这大大咧咧的家伙哪点好,值得四川那个小茶壶为他出钱出人上下折腾。”
杨度笑道:“大帅,这也许就是萧益民得人心的地方,别忘了这家伙还是四川袍哥‘义字辈’的瓢把子,钟颖是萧益民发迹之初的好兄弟,当初两人在一起没少干以权谋sī贪污自肥的龌龊事,如果他见死不救,如何能让手下跟他混饭吃的将校心服口服?
“既然这样,大帅就索xìng成全他的义气吧,至少能让他在我们围攻宜昌的时候,不敢撕下面子大喊大叫,萧益民那个茶壶嘴儿可是很有威力的。”
众人哈哈一笑,袁世凯也笑个不停,一个闻名全国的将领的生与死就在一片笑声中决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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