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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运河入海口与海河北岸之间,有两座并列的“双头炮台”,炮台后就是漕运和海防重地——北塘。北塘镇隶属于宁河县管辖范围,北塘炮台是津门海防三大炮台之一。
辽南战事结束后,新军编练大潮兴起,武毅先锋军管带杨慕时被任命为北塘副将,率部进驻北塘整编原有的北塘炮台五营三哨驻军,随后又奉命与转隶海军的大沽炮台守军联合演习海防要塞和反滩头登陆的浅纵深防御作战。北塘副将遂正式的成为天津镇总兵罗荣光的军事副手,实际的军事负责人。两部经过整训后,分编为要塞炮兵第一团、第二团和“海军陆战队第一旅”。
到1896年九月底,大沽口——北塘已经拥有总兵力一万四千余人,克虏伯280要塞重炮12门、克虏伯180要塞重炮4门、克虏伯150重炮32门、格鲁森37行营炮和法造哈奇开斯37转管速射炮40多门。
9月29日夜,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初时如黄色的圆盘一般悬挂在双头炮台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一景色被好事者列入“宁河八景”之一,每到中秋月明之时必有观者成千上万的涌向北塘村,以目睹“月照双垒”的景象为乐,其间又有不少文人骚客咏诗作赋、感古叹今,使得北塘这个小渔船、漕运码头、海防重镇竟然沾染上文化的气息。文化往往与经济相关联,北塘本地人看到了商机,每年中秋都要组织一场“赏月灯会”。
百姓娱乐,近在咫尺的炮台、军营内的新军却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并非军民关系不睦,而是今夜,军队将以军队的方式度过佳节——夜暗条件下的要塞炮兵海面移动靶船直射演练和海军陆战队的反登陆作战演习。
海面上,几座浮动式航标闪出点点火光,与越发皎洁的明月相比,当真有萤火之光焉能与皓月争辉之感,乍一看去,在浮光跃金的海面上相当的不起眼。不起眼归不起眼,有没有就很重要了,北洋舰队训练舰康济号将拖带靶船夜航,依靠的就是那些浮标确定方位和航向。炮台上很是冷清,除了几名担任观察任务的瞭望兵之外,就只有杨格背对着大海,沉默地看着西方偏北大约15°的方向。
杨格可以确定,演习准备已经就绪,给康济号的命令刚刚由参总海军副官吴秉烈在北塘炮台电报房秘密发给大沽口军港。所谓秘密,就是北塘的要塞炮兵第二团从团长吴鼎元一下,都不知道拖带靶船的康济号的航向、航线和机动调整点。
杨格可以确定,从鞍山采访钢铁厂归来的李芷靑就在炮台下、北塘村的运河边上,可能在某个具有浓郁东方文化气息的茶寮内赏月,可能在码头放河灯,也可能手提一盏荷花边的灯笼,沿着河边的青石街道漫步缓行。她的身边,要么就是暂时放下手中赚钱大计的李鹤年,要么就是那个跟屁虫一般的梁竹轩先生了。
杨格更可以确定,远在500多里外的冯秀若如今正身在西苑,如所有的二品以上诰命夫人们一起,参加皇后叶赫那拉氏举办的中秋宴会,给皇家的威仪和恩德增辉添彩。从深心里,杨格能觉出几分心痛来,对秀若的爱意和歉疚之情在心痛中愈发的浓厚起来。中秋,是二人大婚之日!真不知“每逢佳节倍思亲”之语,放在这对夫妻之间该当作何理解?
“参总,京师、奉天急电!”徐栓柱出现在杨格身后。
杨格接过电报抄纸,徐栓柱提了灯笼凑近。
京师内阁发出的电报不算太急,是以电报廷寄的形式,通告各方大员——广东海关查获一批走私军火,计有手枪两百三十支,长枪三百余条,子弹数万发。两广督署顺藤摸瓜,抓获图谋造反的乱党七十余人。朝廷饬令各地大员,严加查访孙文革命党,一经查获,严惩不贷。这个消息来得晚了,杨格昨天晚上就得到了王英楷的密电。
奉天的电报很急,却是热乎乎的喜电。今日午后两时许,梅香在东三省总督府后院诞下一女,依帅为其取乳名为望月儿,急电报喜。
“回电奉天。杨格初为人父,喜而惴惴,穷思归奉而不可得,尚待军务办理妥当即回,盼妻儿安康喜乐。”
“瞿瞿......”尖锐的铜哨声突然响起,在要塞炮兵第二团第一营的官兵们纷纷出营,奔向战位的当口上,一名瞭望兵在旗杆上升起一串灯笼,以此为信号告诉北炮台(蛏头沽炮台)的第二营、青坨子炮台的第三营和海滩炮台的第四营——发现靶船,注意观察。
北塘村口,担负“维持秩序”任务的警卫官兵派出两人,敲着铜锣走向码头,一边走一边吆喝:“中秋佳节、军民同乐,炮台官长令放号炮,各方百姓闻炮无须惊慌,有愿观炮者可到东炮台下向海面观望。”
东炮台与南炮台一体,故名双垒,为北塘炮台大营所在地。杨格站在一门280克虏伯大炮侧后五六米远的地方,关注瞭望兵、旗号兵、测距手、炮长和炮手以及军官们的口令往来和操炮动作。
1870年代的克虏伯大炮曾经名扬天下,实为当时全世界威力最大、射程最远的野战、要塞炮。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和十多万法军据守色当要塞,就是被克虏伯大炮轰得毫无还手之力,魂飞魄散之际不得不举白旗投降。
二十年后的今天,克虏伯大炮已见老迈!螺式炮尾操作繁琐;侧开药室、弹膛在再装填时动作多;闭锁密封机构不严,对火炮达到最大射程不利;刚性炮架对要塞炮基座要求严格,机械操纵回旋机构庞大、沉重。最大14公里的射程于280口径和要塞炮架、基座而言,实在算不得一个好数字。
要塞炮兵指挥吴鼎元是与段祺瑞、商德全、滕毓藻一同到德国学习炮兵回来的,整编前是大沽口炮台炮兵总教习兼管带官,滕毓藻抽调增强第三旅后,升任两大炮台的炮兵指挥。此时参总莅临北塘检阅实弹打靶,自然是精神抖数、全力以赴,亲自担任了测距手一职。
在第一时间发现海面目标是瞭望兵的职责,观察目标的航向、航速以及机动变化的规律,测取基准炮与目标的方位关系、直线距离,计算目标运动速度和炮弹弹道速度差,得出修正提前量,再根据风速、风向计算风偏修正量,还要在脑子里有一幅己方各种口径、性能火炮的炮位图,以基准炮为核心算出各炮之于目标的方位、距离关系。在目标距离炮台10公里以上,目力观察只能看到海面上的那个移动的小光点的情况下,计算速度和精确性,各炮执行命令的速度和精确性,于炮火命中率而言都至关重要。
固定炮台打活动靶标,是比静止对静止的射击高深一筹的技术。
“方位,13—78(15—00为正东,此时的密位方位为正东偏北)。”
“距离10700(在岸防要塞炮兵中,此距离单位默认为码)。”
“敌舰速度7节,预修正方位13—76(根据目标速度和炮口与目标距离,结合炮弹飞行过这段距离到命中目标所需时间内,目标将要移动到的位置,也就是速度方位提前量)。”
“风向东偏南2,风速5。(此数据的测出表示炮弹飞行径向和风向之间存在夹角大约18°,此时炮弹飞行速度越大,风速越大,采用积分法解算出的风纠偏修正值就越大,角度和炮弹飞行速度、风速是三个必须衡量的函数)。”
“敌舰机动,偏东三,拉大距离10850。”
不断的观测、向计算军官们报告目标运动参数的吴鼎元声音越来越大,显然对计算军官们没能及时作出反应而恼火起来。在炮兵中,每门炮都会配备基本射表和修正计算公式,通常情况下的炮兵计算只是在基本射表的基础上加入修正计算量即可得出相应的射击诸元。杨格在辽南作战期间制作的图版式射击指挥器不仅仅装备到了新军炮兵部队,还装备到了北洋舰队和海防要塞炮兵中,可以更加简化计算过程,往往是在图上标出目标的运动速度和方向,测出距离就能从游标卡尺上读出参数,加以简略计算就能下令装定射击诸元了。
今晚,兴许是第一次夜间实弹射击靶船的关系,又可能是参谋总长亲临炮台的关系,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们发挥失常了。
蹲在新式的海军剪影镜后,从黑暗的视野中找到那点灯火并移动视界跟踪测量之,乃是一件极为令人恼火的差事。重新测定靶船方位的吴鼎元几乎是怒吼出声:“目标方位,13—56!”
“方位,13—56,到!”一名计算军官总算出声回答了,表示已经在图版式射击指挥器上定位成功。
“距离10850!”剪影镜上的密位分划始终卡住那个移动的光点,密位读数和距离的关系,可以通过二次变量测取后经公式计算得出。
“距离10850,到!”
吴鼎元见部下军官总算有了正常的反应,声音反倒更大了一些,这是有底气的表现。“航速7,航向北偏东三,预修正方位13—53。”
杨格的眉头渐渐皱起了,不是因为要塞炮兵的表现令他不满,而是他在开动脑子思忖着为重炮兵(包括要塞炮兵)们试制出“机械式的射击计算器”。三锅山炮战是在3000米距离上发起的,为可视距离上的直射,测距准确就能保障命中目标。现如今的炮台演练是在夜暗条件下打移动目标,观察、测距的剪影镜没有夜视功能,很多数据不能直接取得,还需要吴鼎元以经验辅佐判断。而且,打海上移动目标的变量比之当日在三锅山江面上打几乎是静止的敌舰,要加于运算中变量增加了十多个,这些变量要通过人脑或者纸笔计算,难免费时费力而贻误战机,造成观测——计算——装定诸元——射击命中四大环节的彼此脱节。
机械式炮兵射击计算器是直射、曲射炮兵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列装的指挥器材,到五十年代才在臻于完善的同时,逐渐的让位于电子计算器。配备图板简解射击指挥器、机械式炮兵射击计算器和机械式修正计算器三者结合的成套炮兵指挥器材,将让炮兵实际战斗力大大提升,在炮火反应时间、命中率上突飞猛进一筹都不止。
压制炮兵、要塞重炮兵是技术性兵种,炮兵的炮手们是工具、机器,真正的灵魂是观测、计算军官。
杨格下令组织此次演练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检验当前要塞炮兵的技、战术水平,设法在能够设法的方面改进之。如今,问题已经暴露出来大部分,杨格就要去面对、解决。那么,观操后的杨某人又必须蹲在天津机器局里,与炮厂的技师们商量着以“现有技术手段和装备水平”制作指挥器材。
思索间,基准炮长嘶声下令:“榴弹,全装药,击发引信!”
弹药手先后回答。
“方向6,仰角22。”
“方向6,到!”二炮手高声回答。
“仰角22,到!”三炮手回答。
“打!”
观测的数据经过繁复计算后,落到炮手头上的只有快速操纵方向机、高低机和遵命组合发射药和弹种、引信,尽快的发炮。
“咣”一声巨响,克虏伯280大炮的炮尾侧旁窜出一溜火光,在炮口喷吐出的耀眼光芒中虽然并不耀眼,却依然落入杨格眼内,暴露出旧式火炮炮膛、药室密封先天性不足的弊病来。
圆月倒映在海面上,一道暗红的平直而略带向下弧度的线条逐渐的消散在月色之中,海面突然爆绽开来,爆绽的水花聚拢成一道高大的、反射出皎洁月光的水柱。海面上移动着亮点在爆炸激起的浪花中摇摇晃晃却并未熄灭,那是一条加高围板的十浆舢板上固定的气死风灯笼。
“轰......”沉闷的爆炸声传到炮台上。
跨射而过大约四十码,加装了围板的靶船差一点被掀翻,却执拗的在海面上晃荡着,被训练舰拖带着继续前行。爆炸产生的水汽折射了光线,使得靶船灯火一明一暗,似乎在眨巴着眼睛嘲笑发炮者“未能命中”。
杨格在心里作出判断,第一发,跨射四十码左右,成绩堪称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