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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不足斋”里挂出了两幅地图,一幅是英国公使窦纳乐“敬赠”的最新版本世界地图,重要地区都标注了汉字;一幅是以大清国为主体的远东地图,却是天津机器局印刷所制。
把中国的问题放到世界大势中去看,这是杨格每次在应对光绪时必须摆出的基本姿态,即便是谈及裁撤经制军身份的驻防八旗,开放八旗子弟经商、务农禁令,取消满族特权,重新编订皇室成员核定办法之类的事情,也与世界潮流和国家竞争有关。此时谈及“未来对日行收复朝鲜宗主权之战”时,鉴于日本海军强大而考虑山东防御问题,而山东巡抚李秉衡虽然有功与中法之战,却因循守旧不愿意推行新政,山东为京畿辅弼之要地迟迟未能兴办军工和整编军队,无法应对今后中日之战需要。
搬开李秉衡,是杨格在觉出皇帝已经在大局牵引下拿定“深化新政”主意后的第一件大事。
“通过德意志帝国驻天津总领事司艮德牵线,德国海军远东舰队司令官提尔皮茨少将已经向德国政府提出在远东谋求军港和修船厂的建议。这一建议与海军部拟在山东胶州湾的青岛地区建设深水军港容纳新订购万吨战舰,并设海军第二造船厂的设想相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山东即便立即开始新政、整编新军,因为南洋武备学堂、第五军和第七军编练在即,军事人才稀缺,山东整编一个师另一个旅的新式军队困难很大,一年之内无法完成,也就无法担负起未来中日大战的战略侧翼重任。引进德国人,共同建设青岛军港和造船厂,一方面可以如鞍山工业区一般汲取德国先进技术和经验,一方面可以为我国海军未来的大战舰提供深水良港,一方面以中德共用、共建军港,屏障山东半岛之右翼,我军则专注左翼即可,可大大减小山东方面的防务压力。如果此事能得陛下准允,职臣就尽快的约见提尔皮茨海军少将。”
原来,丁汝昌呈递的《核定海军军制》和《择地创办造船厂》折子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想当日,皇帝是凭着一时的意气给搁置下来了。看看眼前的杨格,似乎浑然不觉皇帝曾经生出杀他之心,满心里都是战略、强国和收复宗主权的事儿......唉!载湉啊载湉,果真是被那些个宗室勋贵们说昏了头啦!
“杨爱卿斟酌办理即可,朕信得过你!”
“陛下,去年德皇就英国陆军远征队在南非,就是这里,遭到布尔人的伏击以及英国和德国在非洲利益分割的讲话,引发了英国政府的不满。”
杨格指了指地图上的非洲大陆南端,见光绪带着稍微不解的目光看向地图了,又说道:“世界的政治格局正在发生变化,英国人如果陷入南非与布尔人的战争,法国和西班牙如果在北非摩洛哥的问题上继续对德持强硬态度,德国人将会以增强海上力量获得足够的海外事务发言权。德国一旦开始大造战舰,海上霸主英国势必加以关注,一场在英国和德国之间为了取得海外殖民地利益的海军军备竞赛就将展开。在英国看来,中日两国携手遏制俄国东进成功,英俄矛盾就逐渐会被英德矛盾取代,于我国来说,利用当前的英俄矛盾和远东的中、日、俄三角关系取得国家利益,至少维持一个较稳固的守势,争取十年左右的和平发展时期,方有能力与日本展开决战。当然,今年年尾或者明年开春,朝鲜问题必须解决,否则一旦国际大关系发生变化,我们就要错失良机了。解决朝鲜问题不需要太多军队,也尽量避免打大仗,主要是利用俄国在朝鲜发力,激化日俄矛盾,造成日俄即将在朝鲜土地上大战的态势。彼时,如果朝鲜要求我国出兵以中立的姿态隔离日俄两军,避免战端的话,这事儿多半就成了,至少可以造成中日俄三国在朝鲜势力的均衡局面,为今后的决战埋下伏笔。”
光绪默然点头,他虽然利用日本对清亲善政策培植满族军事人才,却在骨子里觉得泱泱大国在甲午年输给蕞尔小国是平生最大的耻辱,杨格打老毛子,光绪或许还有诸多顾虑,打倭国却是颇得其心。
点头还有一层意思,耳闻目睹杨格从遥远的欧洲、非洲把局势关联到远东来,似乎英国人在南非、德国人在北非的利益与大清国未来的国际战略攸关一般。这不能不说是见识使然,光绪无心去追究杨某人为何有此见识,却想起杨格要求”皇帝出洋考察”的事儿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作为“海洋时代”的一国之君,意图在列强环伺的局面下中兴国家,哪能不对列强有所了解呢?否则,就是乱弹琴、瞎指挥,真要应了载泽那句“君失一策则国破家亡”呐!
杨格的手指向朝鲜,说:“话说回来,现阶段我国的战略是争取在英俄和解之前重回朝鲜,控制朝鲜北部地区的煤铁资源,无论是与俄国联手控制还是单独控制,总的目标是不让日本得到朝鲜北部山区丰富的煤、铁、铜、金等矿藏,壮大其实力。目前是我国没有足够的财政收入支持军队与日决战,再者,战略不当,依靠战术、战法是赢不了战争的,一如职臣在甲午年的辽东战场所为。战争的胜利首先要靠战略的优势来奠定,我国只能在一方面积极推行新政增强国力、军力的同时,一方面抓住远东地区日本近处的战略资源,遏制其发展的势头,增加其发展的成本。假以时日,我国总体力量定然超过日本多矣,决战获胜便水到渠成。”
“杨格......”
“臣,在。”
“立宪又当如何?”
“立宪是大势所趋,宜早不宜迟,越早对皇室越有利,越迟,立宪很可能被其他形式的政体,比如法国的、美国的政体所取代。”
杨格废了恁多口水,总算让光绪觉得当前的政体无法如臂使指的执行“既定战略”,开口说出立宪二字,又哪能错失机会呢?
“臣建议陛下出洋考察西洋列强政体,特别是当今世界第一强国——英国之政体。”
光绪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应英国女皇之邀出洋考察”一事。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无论皇帝出洋考察归来有何心得,这立宪还是要进行的,因为杨某人会不遗余力的推行之。
“杨爱卿,你欲如何实现立宪?”
“立宪首在立法,立法应当由专门的人才参考列强政体、宪法,结合我国实际情况拟定出宪法草案来,再以三种遴选议员的方式召集议会,修改、商定宪法后颁布实施。议员由各省推荐贤达,工、商、军队及各行业组织行会选举代表和各民族推举良才组成。当下,新思想刚刚开始传播,传统观念还占据绝对优势地位,陛下和皇室对立宪议会的影响力较强,有利于得出皇室、议会、政府三者平衡,满汉蒙藏回五族平等的宪法来。”
杨格在劝说光绪的时候,当然要把这事儿往有利于皇帝的方向说,真要召集预备立宪议会商定宪法、政体以及皇室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了,那时的情形又会如何?还得两说!
“陛下可在出洋考察之前宣布预备立宪,待预备立宪会议召集时,陛下已经从欧美返回,正可以列强现成的经验引导宪法制定。关于立法,臣举二人可胜任其事,沈家本,现任天津知府,对历朝历代的律例颇有研究,有丰富的司法实践经验;伍廷芳,现任驻美墨古秘诸国公使,乃是朝廷重金礼聘的洋务外交干才,在香港获得大律师执照,尤其精通英国法律,正可为陛下所用。”
“慢。”光绪摆手道:“朕早已听说沈、伍二人之名,可用。议员遴选之各省推举和行业推选皆无问题,各族推选又该当遵循何种法子?如果按照各族人口比例选举,在京师的满蒙王公中阻力会很大。”
“臣以为,三种办法缺一不可,各有侧重。各省推举贤达实则就是各省官署指定,旗籍官员入选的比例很大;行业推举代表则不论民族,侧重于工、商、军队,从目前来看三者都偏向于新政,对以立法肯定、深化新政有利,也可以促使占据大量社会财富的满族亲贵们积极兴办工业和投入商业;民族推选代表多为各族首领,其中满蒙藏联系较为紧密,人数与汉族相当为宜,二者各占三成,另有四成由回、壮、羌、彝、朝鲜等人口在一万以上的民族代表占据。”
在心里念叨着“四万万人的皇帝”,光绪抛开了满族一家利益之念,又问:“议会人数以多少为宜?”
“陛下,此事还是电咨伍廷芳爵士后,朝议决定为好。”杨格不愿意包揽太多,给光绪留下一个“杨某人早就计划周全,只等皇帝入彀”的印象。立宪的话意现在谈起稍微早了一点,距离光绪应邀出访英国还有三个月时间,足够征集意见和略定框架了。国家的问题以及今后战略实施的问题,还是在一个“钱”字上,否则,在某些人的暗中抵制下,朝廷连召集议会的银子都可能拿不出来。“臣是参谋总长,职责主要还是在军事上,现今要与德国合作兴建青岛海军基地,整编山东各军和第五军、第七军,还要加大对第四军的补给。陛下,这是臣于昨日接到的电报。”
杨格从军服上衣兜里掏出一纸电报,双手递给光绪后,目光停留在皇帝的脸上,注意那张堪称清秀的脸容变化。
第四军远处西北,陕甘回乱导致西安以西地区至今未通有线电报,第四军的紧急军情咨文都是从迪化出发向东,沿途经过兵站接力,以每天千里的速度赶到西安拍发电报到总参。电报如此,第四军四万余官兵的粮秣、军械、弹药、饷银也是如此,四万官兵戍守西陲,与俄军在葱岭(帕米尔高原)乌孜别里、阿勒楚喀、萨雷阔勒以及天山西北麓哈喇塔勒对峙的代价是沿途动员了汉族、回族、蒙古族百姓近三万人担负军辎重团各兵站的力夫,补给代价高昂却很难及时送到。
腊月初四日,在乌孜别里山口的第四军第三旅27团九连第1哨所被大雪封山围困,消息中断、补给无法运送。十一天后,傅春祥亲率辎重队登上乌孜别里山口,只得到十七名官兵被冻硬的遗体。
“优抚吧......”
“陛下,优抚是优抚,解决第四军的补给难题才是关键。西北新疆的国土是先辈留下的,是左帅捍卫的,不能有分寸丢失在我们手里。萨雷阔勒的争议问题从1891年迁延到第四军戍守边防,才见到协商解决的希望,只要第四军在乌孜别里存在、巡逻,新任驻俄公使杨儒就有可能外交解决该地争议问题,压迫俄军从萨雷阔勒撤军。如果我方决心不强,俄国人就不会撤,我们还是要准备打一场在西北国境上的小规模战争,一如前番边境军事冲突一般。”
万里补给第四军,还要送到高山雪原上,造成第四军军费开支为第一军的一倍半,第一军一个师额定的军费是一年两百万两,第四军一个师就要花三百万两,那多出的一百万全部开销在补给上。对此,光绪内心明瞭却又有些无可奈何,甚至在朝议上有人提出放弃西北喀什噶尔部分地区的主张,皇帝也未出言斥责。
“朝廷财政岁入在1894年是7000多万两银子,在1893年却是8000多万两,在1896年是9000万两,为何1894年会少了1000万两?陛下,第一军情报处有最新的报告言道,我国财政收入九千万两白银,只是实际征收数额的不足三成。依据是在江浙、两湖、直隶、广东、四川等地,老百姓每年人均缴纳赋税是一两六分银子。全国四万万人口,抛开西藏、新疆、蒙古和八旗不算也有三万万四千万之多,按照各省平均为一两计算,年实收赋税可达三万万四千万两,再减去收税、递解成本四千万两,还应得三万万两。而实际情况却是岁入只得九千万两,这九千万两中还有三千多万两是由海关税务总司提取的关税,并非税赋厘金之列。由此可见,其中两万万四千万两银子从百姓手中收取,却在各级官府和户部之间流失了。也就是说,如果以相对廉洁、高效的军队监控税收,朝廷、地方督抚大力惩办贪墨**之官吏,我国年财政岁入可望达到三万万两白银,以三成作为军费,我军每年能有一万万两白银的额定支出,何愁强军不成!?”
“嘭!”光绪拍案而起,愤愤怒骂:“硕鼠!硕鼠!国家就是败坏在这班硕鼠手里!杀!杀!杨格,把执法队统统派出去协助户部各省清吏司专人查核各地历年税赋账册,查实贪墨税款在一百两以上者,抄家、杀无赦,无需请旨!”
“陛下,此事不宜惊动户部各省清吏司,只需请翁中堂提供各省、道去年各地递解户部银两、谷物清单,据此查实即可。”
“载泽!”
载泽从门外小跑而入。
“速请首辅大臣、辅政亲王、户部尚书、内务府总管大臣、陆军部尚书、总参谋部次长来此会议。”
杨格一句话捅破了大清国的天,那些个挡皇帝财路的人们注定由此开始要寝食不安甚至家破人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