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直到三更之时还未入睡,曹学正翻遍自有诗以来所有典籍,也没有找到崔向所作的劝学诗出自何处,他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惊喜,只打定了一个主意,一定要亲自问崔卓一问,若此诗并非崔卓所写,那崔向就真是他平生以来最得意的弟子了。
正要睡下之时,曹学正忽然翻到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才发觉原来是写的钦州荔枝,亏了他还故作高深在学堂之上卖弄,错将钦州当袁州。这一发现让曹学正老脸又红又烧,本来刚刚才有一点睡意顿时不见,在强烈的不安和求知欲的鼓动之下,他披衣夜读,奋战一宿,终于在天明之时又解读了几首诗的疑点难点,自我感觉恢复了一些自信,就匆匆赶到县学,率众前来送别崔向。
曹学正送别之意有三,其一,纠正杜牧之诗的错误,挽回面子。其二,向崔卓求证劝学诗之事,确定崔向才学。其三,再小露一把才华,省得被崔向小瞧。
县学之中,除了范非和他的追随者没有前来,其余二十余人全数到齐。
前日才见,今日又聚,崔向向诸位同窗一一见礼。秦大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嘿嘿傻笑不停,崔向也没理他,只和众人寒喧。
“我来吹笛!”
“我来吟诗!”
“我来折柳!”
众学子见一旁别人送别颇有诗情画意,都纷纷意动,准备挽袖添乱。只是众人来时匆忙,没人随身带有竖笛,还是秦大灵机一动,折了几枝柳枝,折成寸长大小,轻轻旋转脱皮,不多时,就做出几个柳笛。
众人齐吹,柳笛呜鸣,虽不动听,也别有萧萧离别之意。秦大合着柳笛节拍,慷然唱道:“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唱着唱着,秦大再也隐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扑扑落下,也不顾众人在场,猛地一擦眼泪,一跺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二郎,路远难行,莫要忘记归时之路。”
崔向也是眼眶湿润,双手胸前一叉:“秦大,诸位同窗,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多谢诸位抬爱送别,崔向感激不尽。”
一时,一场洒泪而别的场景生动上演。
另一侧,曹学正从身上取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张,打开交到崔卓手中。崔卓接过一看,又听曹学正说个不停,脸上露出怀疑和惊讶之色,扭头去看崔向,眼中全是疑问和不解,还有一丝淡淡的赞赏。
终于扬马启程,走出很远,崔向从车中掀开车帘,还可看到曹学正矗立路边,挥手致意,不由心中感叹,老夫子看似古板无趣,其实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然而他却是想错了,曹学正挥手之间,一脸惋惜,正为刚才只顾着和崔卓探讨崔向书法的得失,而忘了向崔向再吟诵一首精心准备的描写袁州的诗作,此时心中懊悔不已。
车轮吱吱,车厢之内崔向和崔卓相对而坐,一时无语。崔吴氏因连夜收拾衣物,过于疲倦已经侧卧而睡。车厢内的设施和宽广出乎崔向想象,不但坐卧用具齐全,还有如同抽屉一般的暗格,可以用来盛装细碎物品或者食物,车厢宽大舒适,即便四五人同乘一车也不觉拥挤。
崔卓几次欲言又止,目光闪动狐疑之意,却最终没有开口。崔向视而不见,心中却道,你不问,我就不说,看谁耗得过谁?
不多久,崔向就对唐朝的马车有了切身体会,噪音大不说,实木的车轮将地面的不平和每一丝震动都传递到车厢之中,一点不漏地让每位乘客都如实地感受到颠簸,直将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要震散——他终于明白为何古人都害怕颠沛流离之苦,以马车每天不过三四十里的行程,从新吴赶到袁州几乎要半月有余,当真是度日如年,不胜其苦。
古代重离别,十里相送,也是深知行路难,相见难,乘车难。
看来得抽空想个法子改善一下马车的减震,要不以后再要出门,非得颠出个好歹不可。第三天头上,崔向只觉全身骨质疏松,不无愤恨地想到。
崔卓倒也沉得住气,整整三天都没有开口问崔向。崔向开始时是心中赌气,不问不说,就这么简单,后来一心用在和马车斗争之上,也就不再留意崔卓的脸色。崔卓平常要么坐在车厢之中读书,要么下车随马车步行,白日赶路,晚间投宿,崔吴氏则用心照顾二人食宿,唯恐二人水土不服。崔向除了琢磨如何让马车变得更舒适一些之外,闲时也和崔卓一样读书或步行,父子二人偶而大眼瞪小眼互看一眼,各怀心事,却谁也不愿主动点破。
春日渐浓,天气渐热,眼见再有一日便到袁州,崔卓终于不再矜持,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瘦而不硬,圆而不润,虽说基础已经具足,不过火候还差上几分,书法一道,没有捷径可得,要的就是水磨工夫。昔日王献之问其父王羲之书法的秘诀,王羲之将他领到院中,指着十八缸水说,秘诀就在此十八缸水中,何时将缸中水全部磨成墨汁、写成字,便是书法大成之时……”
崔向憨憨一笑,明知故问:“此事孩儿早已听过,父亲再次讲来,是想考考孩儿还是另有用意?”
崔卓脸上的怒容一闪而过,随后又一脸平静说道:“既不考你又无用意,我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
见父亲还是嘴硬,崔向继续装傻,反正他以前傻了十六年,多傻一会儿也无所谓:“那是孩儿多嘴了。”
崔吴氏却是瞧出了父子之间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就居中调和:“夫君,你身为长辈,怎能与向儿斗气?大人要有大量,再说向儿脑子慢,你何必非要和他计较长短?”
崔卓“哼”了一声:“君子不欺之以方,你这向儿,或许以前脑子慢,现在却是不得而知。”
崔吴氏不解其意:“听夫君所说,难道向儿智慧大开不成?”
崔卓却又不敢肯定,心中所气的也是崔向瞒而不说,就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能做出如此好诗之人,也不知是脑子慢,还是故意藏拙。藏拙不怕,若在父母面前也不说真话,倒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话又说回来,诗的立意不错,也颇有气势,却过于浅白直露,少了含蓄婉转之美,尚须继续努力。”
崔向不免又在心中大呼冤枉,他哪里是故意藏拙,也不是隐瞒不说,而是确实自认才疏学浅,论书法比不上父亲,论作诗更不入流,现在他又身处晚唐,初唐、盛唐和中唐之时的璀璨诗篇都已经被人熟知,他要拿来再用就真成了货真价实的文贼了,晚唐以后诗人凋零,想要想起几首好诗也是不易,不得不说也是万般无奈之事。
却被父亲说成藏拙,他有苦说不出,只好老老实实地认错:“父亲教训得是。”
崔卓虽然还板着脸,不过眼中却明显掩饰不住一丝笑意。嘴上说得严厉,其实他对崔向的书法和诗作,还是很有几分自得之意的。
总这样拿捏着也是怪累的,崔向想想都替父亲难受。
崔吴氏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高兴得不得了:“这么说,向儿真是开窍了?夫君,向儿能不能考中州学?”
都怪当初自己为了早些脱身,随口说出要来州学进学,其实他能不能进入州学,心中没底。崔向偷偷看向父亲,要是父亲发话,拉下脸面向崔刺史求情,肯定要容易许多。
崔卓沉吟片刻,却说:“不如进崔氏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