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偌大的京城,除了某些特殊地方喧闹如白昼外,大部分都熄灭了烛火,沉浸在黑暗之中。已经宵禁了,安庆侯府邸的大管家李春却没有回暖和的被窝睡觉。门房内,他坐在圆凳上,沏的茶加了五六次水,茶味都寡淡如白水。
听到咕噜噜的车轮声,他一跃而起,慌忙上前迎接,“老爷,您可回来了!夫人派人问了三四次了。下回您出门应酬,一定带着小的,不然小的这心一直悬着,干什么都不安稳。”
小心翼翼的搀扶满身酒气的沐天恩下了车,又赶紧使眼色,让服侍的小厮进二门禀告,老爷不回家,怕是夫人、少爷也不敢休息的。
门房早准备好了软轿,沐天恩坐进了饺子,四个小厮抬着到内院门口,才换上健仆去凝晖堂。李春让自己媳妇亲眼看着夫人过来了,这才松一口气,自去回房休息不提。
凝晖堂内,杜氏亲手端了一碗解酒汤,服侍丈夫喝了,又拧干了毛巾(注1),趁热给沐天恩擦脸净手。
换上家常服,沐天恩靠再舒服不过的家常椅子上,这才感觉浑身松泛了,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舒适。
“爹,那税银……嗯,安南小国进贡的黄金怎么说?”
沐天恩摇摇头,“踪迹成迷。暗中设计的人真是智计超群,把我拉进来,又把齐国公扯进来,今天早上下了朝会,齐国公还发脾气,揍了一顿兵部尚书。唉,都一个月了,恐怕拖着拖着。也成无头公案。”
沐薄言才不管这事的离奇玄妙之处,如果不是牵连自己的表妹。他只会是京城酒楼里听书看笑话的一员罢了!
“管公案不公案呢!我今儿才听段休说,兵部好像又发了一道谕令,让崖州那边继续像安南索要……三万两算什么?赶明儿十万八万,多几倍去!”
沐天恩叹息的看了一眼吃喝玩乐、无所不会,偏正经事一样不成的儿子——这是他的独子,能怎么办?耐心教吧!
“这里头的玄机大了。平西侯孙家接了护送的任务,明着是经过通江,由水师营的官兵护送保险些。其实……是平西侯向彭皇后一系的七皇子示好。崖州那位指挥使,原来是七皇子的人。”
沐薄言诧异的睁睁眼。崖州那么偏远的地方,谁能想到七皇子手伸得这般长!他笑道,“怪不得……七皇子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黄金没捞到,还得罪了齐国公。却不知是那位皇子的手笔?真真天衣无缝!想想我都佩服!”
“你心中明白就好。别到处乱说。日后在外游玩。也避讳着点。我们安庆侯府,立足百年,跟平西侯那样半路发家的不一样。大富大贵不稀罕,平安就好。”
当今圣上,不是在女色上无节制的人,后宫嫔妃的数量是大周朝所有帝王中最少的,不足一百。除了低等级的更衣、答应外,大半出身氏族。尤以阮家、谢家、彭家居多。但是登基后立的元后,却是出身平平的王家庶女。
孝仁王皇后。容貌一般,家世一般,但手腕却不一般!在她的压制下,阮家、谢家那些高贵美貌胜她良多的人,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从昭仪、贵嫔,爬到妃位。又在她死之后,才恍然彼此之间的敌视,都是皇后一手操控。可明白是明白了,伤害已经造成,想和好也难了。
元后生了三皇子、六皇子、九皇子,各个聪慧贤良,原本她会是宫廷后妃中唯一的赢家,奈何天不假年,七年前薨逝了。她一死,后宫能压制出身世族妃嫔的人没了,三皇子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没过多久被废黜;六皇子不幸饮酒过多,在自家后花园溺死;九皇子坠马,一条腿摔断——与帝位彻底无缘,倒是抱住了性命。
上位的彭皇后也有亲生儿子,原本养在膝下的二皇子,自然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她还没胆子明目张胆的除掉皇家血脉,但暗地里培养儿子的势力,那是免不了的。弹丸小国的安南内乱,只是一个引子——平白得了大笔黄金,又让皇帝看到七皇子的才智和能力,才是要紧的。
谁想到黄金丢失了?不是在崖州过来时,一二百的普通士兵护送下丢失,而是水师营重兵的护送下丟了,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现在皇帝怎么看待七皇子,尚不得而知,但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安庆侯府、齐国公府,一定有了不满之心。
沐天恩叹口气,皇子们一个个大了,以后不省心的事只会越来越多。他吩咐儿子,
“……出去见到七皇子的人,敬着远着,别露出什么。”
沐薄言心领神会,“爹,放心吧!您儿子没别的长处,就是会玩乐而已,今天跟这个玩,明天跟那个恼了,谁当一回事啊!”绝不能让安庆侯府陷进“夺嫡”风波中。
父子两三言两语说完了朝中大事,杜氏在一旁笑盈盈的,也不插话。等到结束的时候,才说了今天发生在府里的事。
“什么?丽姿脚踝崴了?”
依安庆侯府的传统,女儿家要娇养,这脚崴虽然外表不留疤痕,但伤筋动骨的,也是大事。沐天恩自然要问内里情形。
听说是俞清瑶踩的……他久久不语。
丫鬟婆子犯了事,可以打一顿,发卖出去,亲外甥女,能怎么办?
“还有一件,老爷,今天的清风苑也闹了起来。论理也是我这个当舅母的失责,没管教好下人。可清瑶来时带了老成嬷嬷,五六个贴身丫鬟跟着的;舅母那边又亲自送来教养嬷嬷,我整日忙着府里的事,腾不出手,便没大注意了。不想几个小丫鬟打了起来,闹得很不笑话。外甥女趁机狠狠敲打了几个爱生事的,如今清风苑一派平和。”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沐天恩在朝廷变幻的势力面前,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他素有清名,才学不差,原本几个能升官的机会,都被轻轻放过,甚至故意犯了几个无伤大雅的错,好让自己待在礼部礼部右侍郎的位置上。三品官多好?不大不小,权利不至于让几个有心争夺皇位的皇子看上。
可到了儿女私情上,也会犯了糊涂。
比如这一刻,沐天恩忍不住的想,外甥女清瑶处处都好,可这性子……
钱氏长着长辈的名义欺压,姐姐雪瑶对她不善,她在寿宴上当众揭穿赝品礼物,让两人都下不来台;丽姿不过几句口舌上的纠纷,就踩的人脚踝崴了。对院子里的丫鬟,也不是徐徐教导,而是先纵容,而后重重发作……
这手段未免太偏激了,不似大家闺秀啊!
是人都会有自己的局限,对安庆侯府这样传承百年的世家来说,大家闺秀应当是冰清玉洁、秀外慧中,便是一时受了委屈,也默默忍了,不会闹得人人皆知,丢了体面。
沐薄言忍耐不住替俞清瑶说话,
“表妹肯定是气得狠了,上次我听见丽姿骂她‘丧门星’,她都没计较什么。”
“什么?”沐天恩惊道,“这种话她怎么知晓?”
“爹,丽君、丽姿只在你面前装得贤良乖巧。背地里呀,嗬嗬!”
沐薄言撇撇嘴。
即便如此,沐天恩沉吟了下,让杜氏明日多送些补品到临水轩,日后也要加倍对天怡母女好。至于清瑶……先冷冷吧。
不为别的,只为让她改一改这遇事偏激的性子。
……
从第二日起,府中精明的人慢慢都察觉到了,夫人对丽君、丽姿的态度越来越温和。珍贵燕窝、人参流水般送过去,大夫也是一日一请。丽姿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又不是骨折,难得她能窝那么久。
而且接近年底,各府人情往来极多。往常杜氏都是一个人去,或者带着沐薄言,这回变了,把丽君也带上,并不遗余力的夸赞这个外甥女“端庄孝顺、善解人意”,特意点名了安庆侯没有女儿,直把外甥女当女儿看的。一时间,丽君成了各府闺秀中的名人,经常有人下帖子邀请。
丽姿躺了一个月后,实在熬不住,声明病愈,也加入其中,每天乐不可支的参加各种宴会,唯一的小烦恼也不过是穿那件新衣裳好看?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俞清瑶仍保持规律的生活,上午学规矩,下午学女红,风雨无阻。虽然舅父、舅母明面上没有任何亏待,但对比临水轩的热闹……她知道,自己怕是某些事做得冲动了。
后悔吗?一点点。也许,她应该慢慢来。
可舅父迟早会发现的,因她不再柔弱无依、凭人欺负,也不能变回过去的自己。
在没有想好怎么办之前,她认真的学着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学规矩,直把氏族女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融入骨血中,再也瞧不出在市井生活过的痕迹,才能松一口气。
俞清瑶不知道,自己的坚韧,反而投了一个绝想不到的人脾气。
入冬的第一场雪,杜氏站在窗前,看着絮絮扬扬的雪花,挑眉讶道,“今儿她也去了望月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