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薄言并不是一时兴起,才对俞清瑶说了那些话。早在半年前跟两姐弟第一次见,他就通过自己的消息渠道,陆陆续续的打探不少陈年隐秘出来。端亲王贵为亲王,俞家老太爷距离太远,好吧,他够不到,也不敢虎口捋须,可近在咫尺的父亲,不能当作看不见吧!
“爹,你太坏了!明面里哄着疼着,其实骗得人团团转!表妹跟表弟也太可怜了,当您是父亲般尊敬仰慕,哪知道你满口谎言啊!”
可怜沐天恩素有“雅士”的称号,被亲生儿子气得脏话都说出来了,“放屁!我满口谎言?”
“您敢发誓,自己没对表妹表弟说过谎?所言所语,全部发自真心?”
沐天恩气结,想要辩解却无从可辨,只能忍了忍怒火,“你都查到什么了?”
“还用特意查吗?姑父的诗集一出,整个京城都轰动了,打探姑父为何离京的人不知有多少!我稍微留心了些八九年前的旧事,还不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沐天恩一点都不觉得儿子聪明,反而觉得他的聪明从来不用到正道上!深吸了口气,心中浮起淡淡的忧虑。那本诗集,就连他看了,都觉得目眩神迷,恨不能与作诗的人畅谈结交,何况京城会集着多少文坛大儒、名士学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俞锦熙被迫离京的事情抖搂出来,到那时……唉,千思万想,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会变成今天这般!
早知如此,他亦不知道会不会赞同父亲的当初决定,把妹妹嫁给探花郎了。
“阿吽。你要明白轻重!对了,刚刚你没对清瑶说什么吧?”
“我啊,看不惯。就提点了两句。”
“什么?你、你,孽子,你要害死你姑母不成?还有你爹我。你娘,府中上下。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吗?”沐天恩怒气冲冲,手指颤抖的指着亲生儿子——这要不是他的独子,早就打死了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沐薄言却不认同自己有错,“爹,你骂我打我,我都认了,谁让我是你儿子呢?可清瑶、子皓。他们也太可怜了!相依为命,还要受本家欺凌。为了……没见过父母一面!连爹您这样的骨肉至亲,都瞒着他们。您不想想,将来他们长大了,知道真相,会怎么看您?会有多伤心啊!”
“为父也知道对他们不起。可能怎么样?已经是事实,皇上都默许了,而且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在皇上一念之间。揭开此事容易。可谁能保证事发后,我们侯府不被牵连进来?”
“爹,我觉得你想得太多。都过去了九年了,您也说皇上默许此事。那为什么不能暗地里告诉清瑶、子皓?毕竟事情牵涉到她们亲生父母。总不能骗一辈子吧?”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沐天恩颓然的坐在靠背椅上,一脸忧虑,“今天你也看到了,清瑶的性子……唉!她这样偏激,若是知晓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哼,要是有人像欺骗她那样,故意欺骗我,我不闹个天崩地裂、鱼死网破才怪!我倒觉得表妹性情刚烈不失温柔,外柔内刚,不似其他人虚伪做作,挺好的啊!爹,您干嘛一定强求她改变呢?”
“你说得轻巧。她是女孩儿家啊,倘或她是男子,怎么胡打海摔,随便她去!为父不过问,犯了再大了错,大不了往军中一送,三五年回来,照样能在京城立足。偏她是个女儿家,将来要嫁人生子、主持中馈。女子,没了贞顺婉柔的品德,到了婆家岂不受人鄙视?我是一片真心为她好,才想把这偏激性子扭过来。你说虚伪做作,哼,这京城哪一家,哪一户的女子不是这么过来?曲意柔顺,才能得到男子的疼爱。真性情?越真性情,越容易被人欺负。”
“当然,要是她不嫁到外面去,嫁到我们家里来,就不同了。”说道这,沐天恩瞧了一眼自己儿子,缓缓说道,“若是跟你姑母亲上加亲,也使得。”
“亲上加亲?”沐薄言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鼻子,“我?”
“是啊!你也亲眼瞧见了,清瑶那丫头跟你姑母生得一模一样,天生的美人胚子。过个三五年,必然出落得跟你姑母一般,艳冠京都。呵呵,阿吽啊,倒也不亏待你。”
“别、别!爹,怎么听您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陷害了……”
“什么陷害?”沐天恩脸一板,“你不是同情他们姐弟,这样不是正好?将来……若真有那一天吧!你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出来替他们撑腰了。”
沐薄言脸一扭。
他是察觉到可能的真相,替小表弟跟表妹不值罢了,没想把自己陷进去。谨慎的看了一眼父亲,话说,自从发觉父亲在表弟表妹撒谎,眼睛不眨一下,父亲“高大儒雅”的形象,彻底轰塌了。
“爹,你到底有什么计谋?”
“计谋谈不上。只是你说得对,子皓也罢了,将来分出去,怎么过随他。清瑶,唉,对不住她了。若是能稍微弥补些,也让为父心中少了愧疚。”
为了弥补愧疚,要把亲生儿子填进去吗?
沐薄言直觉想拒绝,但考虑清瑶实在合他的心意,无论容貌性情,再要找个比她更好的,很难。于是答应,会考虑考虑。
……
父亲两个谈话的功夫,杜氏已经带着俞清瑶,从凝晖堂的后门出去,沿着一条花荫小道慢慢的走着。柳芽、春芽两个丫鬟提着六角垂缨宫灯,朦胧的灯火照亮了脚下,却让周围的黑暗越发明显了。尤其是两旁栽种着不少植物,低矮的藤蔓,高大的樟树、栾树,刚刚发芽的树枝,斜着枝干弯曲向天。乍一看,恐怖异常。
俞清瑶心理忐忑,不知道迎接她的“惩罚”是什么。
除了对即将到来的惩罚不安外。她的心中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前世舅父明明极疼爱她,甚至胜过了亲生的表哥。可今生,为什么不一样了?
上一回舅父舅母的冷淡。她还可以欺骗自己,是舅父不大了解她。没有相处过,所以没感情。可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了,舅父很清楚她俞清瑶是什么人。如果待她仍似前生,那么,根本不会轻易的说出“惩罚”二字吧?
连闺誉丧尽这等大事,舅父都坚决的维护她。还跟威远候断绝关系。今天,竟为了她撕了一封信、跟弟弟争吵,无意中说了父亲身世,而露出明显的失望神色。
这么大的落差,令俞清瑶……难以适应。
她不自禁的开始怀疑起来。
到底是记忆出了错误,还是舅父疼爱她之心,其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多?
杜氏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的向前,两个丫鬟自然也不过多嘴。于是一行人寂静的走着。在这种压抑的寂静中,俞清瑶听到胸腔的心脏砰砰的挑。不断反思,回想前世的一幕幕。
初到侯府,她身穿孝服,心伤父母离去。加之坐了几天的船,身子柔弱单薄,强撑着给舅父舅母行礼后,就晕了过去。后来的三个月,她缠绵病榻,几乎没起过身。
若依她现在的性格,肯定觉得太脆弱了,经不起打击。落难后,她学会了自食其力,主要是不能给人添麻烦。而没经历过困苦的自己,沉浸在自怨自艾情绪中,可以三两天不吃饭……
于是俞清瑶意识到了,落难前的自己,与之后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
是否,舅父喜欢的,那之前的呢?那时的自己,柔弱、单薄,娇娇怯怯,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优点。不,是有优点的,听话!特别听话!不管什么事情,舅父说了,哪怕她不喜欢,也会努力去做。
反观现在的自己,有了棱角,有了主见,即便外表看着跟以前一样,内里毕竟不同了……
原来如此!
俞清瑶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舅父对她的疼爱,原来是建立在“听话顺从”的基础上,换了现在的自己,疼爱就打了折扣。至于前世后期,她为了替侯府翻案,抛头露面,滚钉床、告御状,最终以大毅力告倒了当朝宰相,舅父感念她一个柔弱女子,迫不得已变得坚强,才会在临终前心生愧疚,念叨着没亲眼看到她出嫁,遗憾……
想通关键处,俞清瑶觉得夜晚的风更冷了,悠悠的,好像穿过领口袖口,直往骨头缝隙里钻,忍不住裹紧了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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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堂前,种着两棵高大的合欢。据说,是当年云阳公主与驸马种下了,距今已经有五十多年了。自从老侯爷过世后,这里空了下来,只有一位太姨奶、奶住这里。
这位太姨奶、奶姓水,其实俞清瑶初到侯府的时候,就见过了。但她搜索不到这位姨奶、奶的记忆,印象中仅有一位风太姨奶、奶,是沐天怡的远方姑妈,两人的关系不好,不然丽君、丽姿仗着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对付她更容易了。
“夫人!”
听说杜氏亲自到访,水太姨奶、奶连忙命两个小丫鬟提着灯笼开门,自己亲迎,问候一如往常,并不主动问来意。
“圆儿,将昨日李春家的送来的‘碧螺春’拿来。”不用丫鬟泡茶,她自己亲自动手。煮水、洗茶,做得流畅自然。
趁这功夫,俞清瑶打量周围环境。一路进门时,院子里摆着四五个大水缸,里面似乎种着睡莲、芙蓉。因是侧室,水太姨奶、奶没有住正房,而是住进了东厢。三间房打通了,隔开了琴台、画室、棋案,向里才是卧室。陈设简单古朴,低调中透着一股雅致。
俞清瑶迷惑了,杜氏特意带她来这里,为什么?
紫泥小火炉上的小壶水已经三沸,素手隔着棉帕轻盈的水壶的小耳,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那晶莹的水珠落入玻璃茶壶中,翻腾的茶叶上下滚动。看着享受,嗅着茶香,更是享受。
“夫人。请用。”
“多谢水月师太。”杜氏含笑双手接过。
原来,水太姨奶奶带发修行,已经是世外之人。她穿着百衲衣。满头的秀发高高扎起,用一根木簪绾着。秀丽的面庞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只是眉眼间不同常人的恬淡,似看过了世间的风雨后,才能享有的独特气质。
“师太的茶,一如往昔。”
“夫人谬赞了。”
水月品茶净手过后,拿起了紫檀木佛珠,一粒一粒的拨弄着。虽然音容气质,都似不食烟火的世外人。但她并没有真的清高自诩,瞧不起众生。
“团儿,今年收集的梅花雪水可得了?”
“回师太,得了一坛半。”
“哦,拿一坛来,待会儿与夫人送去。”
杜氏的笑容更胜。
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最佳。虽然京城里各家的夫人小姐,未必吃得出来井水与雪水的分别,但不晓得水月有收集梅花雪水癖好的少。只要得了一坛,日后待客时吩咐一声,来客必然觉得脸上有光。
东西是小。难得这份体贴心意。
“多谢师太。”
无关紧要的闲话说了一番后,杜氏才漫不经心般提到俞清瑶,“这是姑太太的嫡出女儿。师太看着,与姑太太相似?”
“嗯。恰如月当年初见!表小姐今年也是十一?”
水月说着话,清澈的双眼打量着俞清瑶,轻轻拉起她的手。
俞清瑶发现,水月的手非常柔软,比真正出身侯府千金的杜氏还要白皙美丽。她心中非常疑惑,“惩罚”到底是什么啊?
“老爷非常疼爱她,不让人叫‘表小姐’,只让人直接称呼‘小姐’呢。”
“这般品貌,连我都险些看差。想来侯爷见了,更加思念妹妹吧。”
“可不是。老爷生怕外面人教导不好,耽误了她!看来看去,不知找谁教导才是。师太也知道,宫里出来的,规矩太多,把人教死板了;国公府么,正经小姐十几个还排不过来呢。我呢,只生了一个儿子,还教不好,对女儿更没辙了。思来想去,只有师太了。记得当年,姑太太也曾跟过师太一段时间。不求怎样,只要能比得上当年姑太太几分,就足够了。”
原来,“惩罚”是跟在水月师太身边!
俞清瑶轻微的蹙眉。
水月名义上带发修行,但比较是做过姨奶、奶的人,哪有把正经小姐教过偏房侧室教导的道理?
舅父,是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她吗?
不对,即便不是两世为人,俞清瑶也不是傻子,很快刨除不理智的想法,认真的分析——如果她跟侧室姨奶、奶学得四不像,将来丢脸的也是安庆侯府。舅父舅母不至于为了小事如此。唯一的可能,水月师太,是真有本事的。
也许母亲受过她的影响,才能让舅父舅母放心。
水月看了一眼克制自己的俞清瑶,眼中划过一丝了然,“若夫人侯爷信得过,水月愿意教导一段时间。”
“如此,多谢师太了。”
……
第二日起,俞清瑶雷打不动的开始前往水月堂。她的脾性是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当初大金嬷嬷看她不顺眼时,板着脸近乎体罚的教规矩,她都忍受下来了,何况现在。
她早就暗下决心,无论水月提出什么古怪的要求,她都会完成!
不想,水月跟大金嬷嬷不是一类人,根本不需要板着脸,抬出各种理由要求别人,只是淡然的往画室里一坐,惬意的画着雪中红梅,手中的画笔灵巧的画出点点花苞,片刻功夫,一副意态悠远,仿佛能嗅到梅香的画作就完成了。
俞清瑶看得悠然神往,对水月也平添了几分敬意。
由画观心,水月当真不是一般女子。
或许舅父是希望自己,跟着她能学到几分本事?
俞清瑶定下心来请教。
第一日的“惩罚”,在教导画艺中过去。
而清风苑中,吴嬷嬷与女儿珍珠,发挥深入打探的特长,很快挖掘出水月的背后故事。原来,水月出身很高,是荣国公的嫡亲孙女。二十八年前,广平帝继位,荣国公不幸站错了位置,被抄家夺爵,家中男丁死了死,发配的发配。女眷除了吞金、服毒死亡了,大部分进了青楼教坊。
俞清瑶听了,顿时一惊——这跟她自己的经历多么相似啊!
不同的是,她在家道中落后,宁死也不肯做人的姬妾。而水月走投无路,在青楼时被逼接客前被外祖父救出,后来成为了外祖父的妾侍,并借助安庆侯及定国公的势力,为家人复仇雪恨。
相似的经历,让她觉得有一种冥冥中无法言述的缘分。
她开始从“心”靠近这个女子,拆测着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子,她是否心有不甘?但外祖父替她报了仇,她又应该感激……
俞清瑶暗想,换了自己,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复杂情感?
可随即,她淡淡的一笑,这种情况她永远不会出现。因为她是她,只是俞清瑶,永远不会柔弱的等待别人施救。(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