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穿过雕刻精致图案,但异常陈旧的窗棂,飞舞的烟尘在光线中飘飘忽忽,没有定向的旋转。大理石桌案上摆放了几卷发黄的案宗,基本快要抽线的线装书籍,笔架上大中小号毛笔依次排开,尖端沾了些墨汁,都结块了,不知道有多久没清洗过。桌案后是一幅山长水阔图,画轴足有一丈五长,听闻是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大画家用时三月所绘,送给当朝帝师为礼。
这间书房,放在二十年前本该清雅至极的,也许是沾染了主人生命尽头的气息,如今里里外外都透着陈腐气息,尤其是那一排排的书架,上面放置的书籍泛黄破旧得几乎不能轻易翻动,动辄破裂。
俞子轩跪倒在地,不肯站起。
他自懂事起就常常出入这间书房,旁的兄弟没有召唤不能踏足,他却好像自家后花园一样平常。这也让他年幼的时候就有了认知——他与俞家其他子孙不一样!是长房长孙,是俞家最重要的男丁!虽然父亲早逝,母亲守寡,可他凭着这份特殊荣耀,在族中兄弟中一直昂首挺胸,没有一丝一毫自卑意思。
唯独今天,他有些心慌了。
一来突然发现,一直以为参天大树的曾祖,老了!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还有鬓角的白发苍苍,甚至身体里渗出的丝丝“腐朽气”,都令他深深恐惧着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老爷子不是神仙,早晚会死!
再者,他去京城参加考试前,多么雄心壮志啊!慷慨的立下誓言,不高中绝不回乡。虽然最后实现了誓言,但他没有达到老爷子要求——进入翰林院!第一次让曾祖失望。他会不会因此失去了曾祖的欢心?曾祖父生气怎么办?
其实俞子轩的性格,既自卑又自傲,自幼缺少父爱。母亲也因守寡变得偏激,对他要求严苛。若非他读书还有那么一点天份,只怕根本扛不起“长房长孙”的重担。他对俞清瑶的怨念心结也来源于此——他要拼了命的读书。每日每夜熬到三更才敢睡觉,生怕懈怠会失去曾祖的疼爱。会遭到母亲的责骂或者是他承受不起的眼泪。凭什么俞清瑶跟俞子皓,什么都不用,去了京城就成了侯府亲戚,过的是奢华安逸的生活?他处处用高标准、严要求规范自己行为举止,所以也见不惯旁人散漫。
这是他内心最隐私之处,他当然不会承认了,只会觉得是俞清瑶抛头露面不知廉耻。存心丢俞家的里面,也是丢他的脸面。他都是官身了,怎么允许丢人现眼的妹妹损害他的清名?
不过,现在不是说杂事的时候。虽然老爷子一脸和善,温和的道“不要紧,回来就好”,可他一点不敢大意,哭着爬到老爷子身前三步,叩首道,
“轩儿不孝。没有达成曾祖的愿望……实在是……”
难得他喝了那么多的酒,仍口齿清晰,思维敏捷,把自己到达京城后所作所为一五一十的道出。不欺骗、不隐瞒!只是说话的艺术,有时不在于说得多寡、真诚虚假与否,而是说话的人想要造成什么想印象?
在俞子轩的话中,他成了发奋努力的学子,心无杂念的参加考试,终于考中了二甲第八名的成绩。考场出来后,他跟其他士子结交,尤其跟状元储凤栖、唐书槐等人交好,并拜读过他们的文章,都是花团锦簇一般,他名次再后,倒也不冤。原本一切正常,谁晓得安庆侯突然横插一杠!现实莫名其妙传出他偏帮外人欺负弟妹的谣言,而后又暗指他作弊,通过侯府提前贿赂了主考官!
天地良心,他什么时候欺负弟妹了?难道看着俞清瑶他们横行霸道、欺压京城普通老百姓也闭口不言吗?什么,碰瓷?他也是被蒙骗的啊!怎么能怪他?至于名次,实打实是考出来的,第八名他都觉得自己靠后了呢!
怒火攻心下,他上侯府请侯爷出来说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凭他的实力需要贿赂主考官吗?不想侯爷居然拒绝!这是吃果果的害他名誉啊!一怒之下,声名不再跟侯府往来。侯府也是真小气,当晚就结账了预定的宅院,逼他离开。
“子轩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房兄,也是子轩结交的好友,明明认识翰林院的前科状元,说是子轩有望进入翰林院的,不想任命书下来,说是外放。也曾到吏部询问过了,办事的说翰林院名额有限,今年就没了。子轩很怀疑是安庆侯暗中使坏,只是他也未必能操控吏部,可能是说过什么话威逼了吧!”
俞老爷子深深的一叹,靠在宽大的紫檀木靠背椅上,整个人都缩在暖和的白狼皮垫子了,显得越发瘦小了。通过这一番话,他再次认定一个事实——他亲手教养的俞子轩,就是个扶不上墙的!
可笑,京城是天子脚下,藏着多少股势力,每天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一点一滴都有人如实传达回来。难道隔了千里距离,就以为他老到听不清、看不到事实真相了吗?还是认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偏信一面之词?
换做其他老人,也许,大孙子,还是个刚刚金榜题名回乡做官的,换做普通人家,老少怕是都高兴的嘴合不拢。
偏他俞青松根本不在意名次高低。
灰了心,从此事看出了,俞子轩根本不堪造就。
一来,明明得罪了安庆侯,还不认错,只知道撇清自己干系,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却看不清,没有了这一门重要亲戚帮扶,小小的七品官,有什么能力爬上高位?这一辈子能做个平安县令不错了!难道读书十几年都是白费,看不明白临走之前,特意带上写给沐天恩的信,为了什么!
再者,与其他士子结交不错,可翰林院那种清贵之地。哪个敢说保证能进?事情没确认之前,就大咧咧的说出口,结交的都是什么人!不用见。光是听就知道是虚华无赖之辈!偏俞子轩还认真了,故意在同年面前奚落贬低俞清瑶姐弟,显示自己不同寻常!浮躁。一离了自己看顾,各种毛病都出来了……
最重要一点。也是俞老爷子彻底放弃的原因——没有进入翰林院,那他后期为俞子轩安排的所有道路,都完了!
老爷子早就看出俞子轩的脾性过于刚强,不懂得婉转,官场上那些门门道道,虚伪敷衍教不会,所以为长房的长孙定下了先进翰林院。后入监察院的宦海生涯规划。两个部门都是有名的清水衙门,但无比清贵。尤其是后者,官职不高,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文武百官,可以风闻奏事!
其实凭俞子轩挑毛病的功力,再也没有比御使更高适合的官职了。但谁让他接受了外放的任命书了呢?
如果他没得罪安庆侯,或者俞老爷子再年轻十年,能为他筹划一二,将他偏离的轨道拉到正轨好。
但……没有如果。
安庆侯不会帮助一个践踏侯府声誉的人,老爷子也必须为其他子孙着想、谋划了。
长房了。到了必须该弃的时候了。
“咳、咳,说这些都无用了,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好在是家乡,亳城的父老大约会卖个面子。三年后考评一定‘优’。”
俞子轩听了,面色一喜,还以为老爷子不介意了呢。他哪知道,这话要往长远里听,“三年后考评一定优”,那三年的三年后呢?还有后面更多的三年呢?老爷子肯定看不到那天了,到那时,他能靠谁去?
膝行着靠了过去,俞子轩满面悲容,“太爷爷,是子轩无用……”
俞老爷子眉头微动,刚刚不是把责任都推卸到别人身上了吗?这会子怎么自责起来?他太老了,没多少时间好浪费了,也懒得在这个弃子身上多耗费心神,直接摆摆手,装作虚弱无力,
“书案……”
“太爷爷?”俞子轩露出迷惑目光。
“卷宗……”
这才懂得,是让他去桌案拿卷宗的意思。俞子轩擦掉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站起身来,后退着绕过老爷子,到书案后拿起那几卷泛黄的卷宗。
“以前做太傅时候的……你拿着,记在心理……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用……咳、咳!”
最后两声咳嗽,俞子轩完全没听进耳中,入手碰触到卷宗,他的整个心神都陷入狂喜中!原来,这些卷宗不是平常之物,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老爷子当权时候救过的官员家属、帮扶过的士子、名流。笔架上凝结的笔墨,也是两三天前老爷子在卷宗上勾勾画画,标注哪些人已经离世,哪些人可以利用但是要给以一定钱财,哪些人可以信任。稍微整理下,就是一份能帮他“青云直上”的名单啊!厚厚的好几卷呢,保守估计,至少有百人。
“太爷爷!”
俞子轩哽咽了!没想到太爷爷为他思虑至此,真心的跪倒在地,叩首不止。他却没看见,尊敬一辈子的老人眸光犀利敏锐,可惜冰凉的一丝温情也没有,幽幽的仿佛穿透了时光,注视到十几二十年后的俞家。
“……咳、咳,记在心理,别乱用了……”
这句吩咐也不知俞子轩听到了没有,反正他是跪拜不停,心中对老爷子的感激到达顶峰了。
“好了。”老爷子佝偻着身体,一面把袖口的密信藏得更深了,面上被风霜岁月雕刻的皱纹显得那么苍老,“出去吧,你中举当官是大事,把家里上下的人都叫来,一是为你贺喜。二来,分家吧!”
“分家,这怎么可以?”
哪有家中长辈尚在,就分家的?外人会怎么议论啊!
“趁我还活着,早早安排好,也省得日后你们为了金银俗物挣得伤了和气。”
“太爷爷?”
“别多说了,我意已决!”
俞子轩见状,只有抱着卷宗默默退下。刚一出门口,头磕得酒气上涌,被外面的冷风一吹,顿时冷静下来。分家。太好了!老爷子执意如此,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是有不好的议论。也有叔伯顶在前面,轮不到他的小辈头上!别忘记,他才刚刚高中。为老爷子挣了一个官身回来!
迈着轻飘飘的步伐,他到松涛阁外。让下仆赶快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都叫来,老爷子有话宣布。自己亲自去请母亲,和即将嫁人的庶妹婷瑶。
不消多时,满满当当的人都聚集在松涛阁里。
老爷子的家产早就安排好了,靠在松软的垫子里,注视着满堂儿孙,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念到。“我老了,再不做个安排怕是死了也没法安心。”
“老爷子……”
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都下跪哭泣不止。后二人是常年不在家的,今年过年才回来,许是知道老爷子熬不了多久了,年后也没走,都呆在家中,才能随传随到。
“别哀嚎了,我还没死呢!你们要是真孝顺,就听我安排。万宁,把我写好的家产单子。念念大伙听听。”
跟了老爷子一辈子的徐万宁,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大踏步站出。双腿自然分开,自有股沉稳的气质,不似一般下人猥琐怯弱。
“老爷子共有田产……”
气运丹田,声音朗朗,确保在场的每个俞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半柱香后,念完了,所有俞家人都听得精神一震,没想到老爷子这么有钱!不光是田产、还有铺子,仅库房里就有数万两白银!
“记得三十多年前,分过一次家。不想多年过去,老大梦松没了,锦瑞也没了,我却还活着。”老爷子话中带着感叹,只是他太老了,也知道今天过去,家族彻底没了凝聚力,今后分散各地吧!
“上次是按房分家,长房得了大份。我知,有人背地里不高兴,二房人口多,吃用紧张;三房、四房见天外出做生意,时常青黄不接,公中也没有多少贴补的。反而这两年一直需要你们往公中添钱。”
话音未落,就见得钱氏不大高兴。
老爷子一定要把小贱人的嫁妆还回去,没奈何,她把公中的钱都填进去,结果没米下锅,只好跟三房、四房要钱,怎么,也怪她了?哼,说来说去,不就是嫌弃她没有嫁妆么!
不待她露出怨忿神色,老爷子话锋一转,再也不提此事,
“这次分家,就按人口吧!”
“什么!”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若按人口,那长房吃了大亏,因为总共就三个人啊!婷瑶,还是马上要出嫁的人……
大夫人浑身冷颤着,按人口分那怎么行!长房怕是连二房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都分不到!三房、四房的人也不满,这明显是偏着二房嘛!这些年来,钱氏婆媳管着公中的钱袋子,私藏了多少?不想跟她们计较了,可现在居然还要偏着她们!
“太爷爷……”
“不公平啊……”
“哪家人这么分家的?”
吵闹中,徐万宁气定神闲的站在老爷子身后,得到老爷子微不可查的一个手势后,大喝一声!突然间,都安静了。
老爷子慢悠悠的说,“按房分家,肯定有人不乐意,按人口分,你们还是不愿意。若你们说,这个家怎么分合适?”
“这个……太爷爷,肯定不是故意偏向谁吧!”三房的二少爷子祥,压抑着火气道。
“呵呵!”老爷子颇为赞赏的看了一眼从来没重视过的重孙子祥,点点头道,“故意偏向谁,的确不好。只是偏向谁了?你倒说一说。”
“偏向二房!”
他的父母立刻捂着儿子的嘴,使劲打他的肩膀,“尽胡说!祖父,小孩子胡乱说道了,您别跟他一般计较……”
俞老爷子眼中露出失望,有这样的父母,将来能成器的可能……不高啊!
罢了,他已经不再想死后的事情了,尽人力听天命吧!
“二房的人口最多,你们便以为老爷子不公道,故意偏着二房的人,对不对?呵呵,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头子我老了,过不了多久就躺在地里,还有什么挂心的呢?唯一忧愁思虑的是。子孙中哪个遇到了天灾人祸什么,流露街头、孤苦无依啊!”
“不管长房、二房、三房、四房,你们中谁要是敢站出来。发誓自己担起责任,保证所有俞家子孙吃饱、穿暖。不使得一个有我血脉的子孙冻饿致死,死后无所丧殓,便把所有财产都给了他!”
老爷子掷地有声的道。
在场的人互相望望,谁也没有站出来。没这个魄力,亦不愿意背上一辈子的包袱。就算同是俞家人,也有个亲疏远近呢,对自己讨厌的人也要救济。谁乐意啊!宁愿少分些,过自己快活日子去!
老爷子的意思很实在,二房人多是事实,但都是他的子孙,肯定要保证每个人下半辈子衣食无缺。
接下来,徐万宁分割财产单子,所有“锦”字辈、“子”字辈男丁都分到上等田地一百亩,中等三百亩,没有分到上等、中等的,便用五百亩的下等田补上。还有一部分山地丘陵;女眷,大部分分到的是现银一千两,另有金银首饰若干。未出嫁的女儿一律多了盈利的铺子三到四间,从管事到伙计。一应都是全的。
至于库房的那些珍贵摆设、字画之类,分给了三个儿子,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他们也老了,将来也都是给儿孙的,三代、四代的子弟都没有不满。
唯独大夫人脸色发白,碍于“贤惠”名声不敢直接质问,可指甲险些把手心掐出血来。俞子轩见状,赶忙用眼神安抚母亲。儿子的镇定,令大夫人总算清醒一些。
她想到老爷子虽然偏爱二房,但对儿子一向特别关爱的,怎么可能就分给长房一丁点东西?莫非……窥见儿子对她点点头,她的心彻底放松了。
三房、四房的人也不是瞎子,当然看到这对母子的暗中交流。可俞子轩已经是官身,老爷子私底下贴补也是寻常。反正大房是最吃亏的,何必计较?
大部分人都分得很满意。
比如婷瑶,她做梦也没想到老爷子亲自为她选了婆家,避免被嫡母大夫人随意配人后,又给了她这么多的陪嫁!俞子轩也满意,那些卷宗不强似金银珠宝?
唯独钱氏,占足了大头,仍旧丧气的道,“可怜锦哲才娶妻……”瞪了生了女儿的安氏一眼。安氏愤恨的低下头,手里捏紧了帕子。
“锦哲家的……唉,他年纪小,娶妻也最晚,日后嫡子出生,我也准备了他一份,就放在我的养老银子里。日后给他。”
钱氏占了大便宜了,还没出世的小孩都有一份,她乐坏了,可还不满足的道,“要是生了两个嫡子呢?”
老爷子笑而不语,三房的人看不过去了,“我说二嫂,你家锦哲的嫡子还没影儿呢,他任上生的庶子不算啊!小夫妻分开两地,这嫡子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你还问生了两个怎么办,我家锦焕、锦山要是又生了儿女,是不是要也补上?”
“对啊!要是日后又生了,怎么算?”
一个个补,老爷子自是不会连养老银子都贴进来。况且老爷子留下丧葬费用,日后大家都省心了。钱氏只能罢休,怨只怨她把锦哲生得太晚,早生十年,跟可怜的锦文换一换,也不至于……
最后的最后,是二房最特殊的“探花郎”一家。
俞锦熙已经发配北疆,又在军中,那些财物拿给他,他也用不了;沐天华虽然是俞家媳妇,可病怏怏的,还能活几日?留给俞清瑶姐弟嘛……
不知谁说了一句,
“哼,在侯府那种富贵乡里,他们怕是看不上吧?”
老爷子表情十分高深莫测,“总是我俞家的人,不能不留念想。万宁,把我书房那些老旧的书,明儿起运到京城吧!”
“是。”
“好了,既然分过了家,俞子轩,你已经接到任命书,朝廷谕令,官员必须居住关押,即刻起搬走吧!老大家的,知道你不放心儿子,也跟去吧!老二家的,分给你们宅院了,日后不用闹地方狭隘,住不下去了;老三家的、老四家的,你们也都收拾收拾东西,尽快搬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