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阳光没有夏日的热烈,温暖柔和的照在这间旧书房里,虽然故纸堆已经被搬走了,这里还残余着厚重书籍的气味,那是一种知识累积、岁月沉淀的味道,在某些人心理,比世间任何香料都要迷人,。
景暄就坐在空荡荡的书房内,背后是空空如也的书柜。面前摆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整套素色的茶具和红漆托盘,托盘上一碗稠稠的米汤冒着热气。旁边的落地大花瓶上插着几支绢梅花,只是沾染了不少灰尘,。他身上穿着月白色云雁细锦锦袍,暗绣撒金如意纹,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银鼠毛,头戴青丝弁冕。许是呆坐的久了,衣裳上尽是褶皱。
听到俞清瑶的到来,他一惊,随即偏过头去,两道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刚刚吃惊之下差点打翻汤碗,他双目不能视物,当然不会急忙收拾,而是一缩手放在膝盖上,用力的握着,在照射进来的太阳光下,骨节显得有些发白。
谁也没有再开口。
安静,尴尬。
俞清瑶无比后悔——她来干什么啊?劝人?怎么劝呢?说你别为红杏出墙的“未婚妻”烦恼了,不值得。可她以什么立场?想到刚刚温馨苦苦哀求,“可是景暄他喜欢你啊”,恍恍惚惚,对了!终于知道什么不对劲了!
景暄什么时候喜欢她的……错了错了!她该疑惑、该纠结的不是这个,而是景暄喜欢不喜欢她,她都不该有回应才对!怎么傻乎乎的就跟着温馨来了呢?因为温馨的一片深情,被感动了?还是因为长公主只有一点血脉,不忍心其痛苦悲伤?
反正,她真的不该来的!
景暄憔悴的样子比平日的贵气。多了些平易近人的气质,尤其知道他为两条性命白白死去而内疚,让人情不自禁同情……俞清瑶一时觉得自己处于道德心。应该过来安慰;一时又觉得自己身份不对,不该来,好像有两个小人在脑中打架。僵持不下。
许久许久,景暄才开口。声音低沉暗哑,“谢谢你来看我。”
“呃……不用谢。”
景暄迟疑了一会儿,才悠悠的叹息,“以后……不要单独来了。”
……好吧!乍一听,挺不高兴的,好心来安慰却得到一句驱赶?可随即明白了人家一番好意,俞清瑶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沉默了一下,“嗯”一声应了。
“你……想开些把!百年修得共枕眠,陆大小姐人很好,可是跟你没缘分。长公主一定会为你另选一门好亲事。相信你未来的妻子一定能跟你琴瑟和谐。”
“……承你吉言。”
说完了,俞清瑶看景暄也不像是轻易被打败的样子,有景昕那样的弟弟应该早就百害不侵了吧!失明这么大的打击不也熬过来了,何况是没见过几面的未婚妻?大约伤心个三五天,就好了。想想,便告退了。
出来后,温馨紧张兮兮的追问景暄的情况。此时的俞清瑶满心都是懊悔。决定日后离齐家两兄弟远着点,当下对温馨道,“姐姐,男女有别。且齐世子的身份特别,姐姐日后还是敬着些远着些。不为自己名声,也为温家想想。”
温馨勉强一笑,眸中流露的眼神悲哀刻骨,“妹妹的话我何尝不知?只是感情、感情从来不由人。妹妹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出有辱温家门风的事情,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什么都不做罢了。”
情之一字,有这么大的魔力?
俞清瑶不能体会,但不妨碍她敬佩——明知不可能有结果的,仍旧飞蛾扑火,不求回报的付出。相比下,温馨发乎情止乎礼,暗中帮忙,比起另一个为情而生的女子,她的母亲沐天华,似乎要高处一筹。
读书的时候,看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偶尔,只是偶尔,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跟她白头到老?那八个字,包含了一生的承诺、幸福,何等美好啊?她能不能拥有?
每一次闪过这个念头,她都会觉得浑身冰凉,刚刚浮起的幻想噗的一声,如泡沫炸开。
因为人世间最深的感情,莫过于母女、父女之情,手足之情。她的母亲为了别的男人抛弃了她,她的父亲又视她为拖累,唯一的亲弟弟又是个天性凉薄的,。实在是被伤透了心。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又怎么敢期待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甚至之前都没见过几次面的“夫君”?前世她二十六岁出嫁,什么生活的苦难都经历过了,除了无处不在的嘲笑“嫁不出的老女”,她并不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不好。没有不知脾性的丈夫,没有据说很伺候的婆婆,也没有各种各样的亲戚,她自己过不也很好?
俞清瑶已经想过了,明年她就及笄了,到时候想办法让父亲为她在金陵找个家世清白的士子算了,不图富贵、不图名利,只求一个安稳。抵押在小醉楼的大笔嫁妆能拿回来最好,不能的话凭着田地收租子也能过活。
她会安安分分守着自己的三分田,守着自己的心,只求一个……平安。
因此,温馨说什么“景暄喜欢你”,俞清瑶根本没往心理放,觉得不过是雁过无痕,终究她会嫁给普通的男子,而景暄也会在长公主的主持下,另娶高门闺秀。
……
俞清瑶不知道,她走了没多久,摇着白玉折扇的景昕遥遥看见她的马车,冷哼一声,大踏步冲进旧书房。
“哥,你也太不厚道了吧!我前脚才跟她……你后脚就让人把她请过来私会?她跟你说了什么?”
“二弟,你气急败坏的,怎么了?俞姑娘是听说我的婚事,好心过来安慰。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别太伤心,然后就离开了。哦。离开的时间还不长,你进门的时候没看见她吗?”
“呵、呵,我的好哥哥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
景昕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尤其把“好”字加重,而脸上神情分明说的是相反的意思。
景暄仿佛没听见弟弟的愤怒,。面上仍旧是一片平静,“二弟。你到底怎么了?前儿跟俞姑娘还争辩了几句,不像你的为人啊?莫非……你对俞姑娘有意?”
“什么!谁、谁对那个臭丫头有意思?”
景暄淡淡的笑了一下,“二弟,你我是亲兄弟,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呢?若你真的有意,我可以为你做主,向先生求娶。如何?”
“那好……那怎么行!”景昕跳起来,脸上一时青一时红的。
先是想到齐景暄有这么好?从小到大,自己看中了什么,都被他抢走的。偏他什么都不在意,装出大方模样,说什么你是我弟弟,喜欢什么尽管挑。呸,他才不要他用剩的东西!而且真的拿了,又是一个“夺人所爱”的罪名,当他有那么傻吗?
心理第一个想法。就是肯定有猫腻!齐景暄不是大方的人,故意说向俞锦熙求娶人家的宝贝女儿,肯定有目的!哦,想到了!俞锦熙虽然在民间声誉极大。可他是被朝廷放逐的,不受重视,自己娶了她的女儿,可少了一大助力!自己本就出身不好,加上一个身份尴尬的正妻……用心真险恶啊!
当下,立刻反驳,“哥,你多心了!那丫头才几岁?没胸没屁股的,江南漂亮女人何其多,我能看上她?就是觉得她仗着诗仙女儿的名头,到处招摇?没什么本事,却一肚子心事,藏藏掖掖,好像谁都要害她似地!我挺讨厌她的。”
“哦!”景暄听了,仍旧是淡淡的应了一声,“那就罢了。二弟,俞姑娘终究是先生的女儿,看在先生的份上,日后见了给些薄面。若是你真的厌了她,避开就是。”
“……”景昕这会子又听出一个画外音,意思是你不想求娶人家,就离人家远点!
原来绕圈子是这个目的啊!让自己躲开!
景昕气得喘了几口气,偏自己刚刚把话说得太绝,这会子不好反复无偿,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是,哥,。”心中却暗想,你让我远着,我偏要靠近,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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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三月。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吹面不寒的杨柳春风吹下了厚重的冬衣,人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裳,结伴去野外踏青。同时,另一个准备充分的“青楼花魁大赛”,开始了。如朝廷开科取士一般,这次的花魁也分三甲,在江南六道一层层的选拔。据说,真是百花争魁、争奇斗艳,让人们惊艳不已。
这些,当然与俞清瑶无关。
她通过吴师、英师、云雅茹、戚红袖等人,间接的知道这次花魁声势浩大,做到了街头巷尾、无人不知!人人都在期待着最后的花魁是谁?而谁那么幸运,能得诗仙青睐?小道消息,最后的赢家可能被诗仙梳拢,当然也有人嗤之以鼻,说诗仙不会做这等有辱清名的事情。不久,俞锦熙也出面辟谣,说为了比赛的公正,他绝对不会“以权谋私”,一定选出真正能代表江南风光的绝色,让“第一美女”名至实归!此言得到了无数人追捧。
人们似乎忘记了,俞锦熙除了是“诗仙”,还是朝廷命官。朝廷明令禁制官员押妓,明知故犯,还让怕天下人都不知道似地,做什么“花魁大赛”的考官?不怕御史台的铁笔锋刀吗?可所有人都好像得了遗忘症,没有一个不长眼的提出,俞锦熙,你不能参与青楼花魁大赛呀!你是朝廷命官啊!
当然,现在没有人指出来,不代表没人注意了。如刘岩胜一干道貌岸然的,就不屑为伍,跟他臭味相投的几个酸儒一直在骂“世风日下”,可对花魁最终花落谁家,却比谁都在意。
花魁大赛一共持续了两个多月,由江南六道每一地的色艺双绝的清倌人参加,参赛的达到了百人之多!经过层层淘汰,最后选出了十二人,人称“十二钗”。十二钗还要进行最后的评选。这个时候是收获的季节,可以说,前头投下的资金做本钱早就回本了,。而后期。不像前头投入多,因为架子已经搭好了,谁不知道花魁大赛到了最关键时刻?不需要广告。大家都想知道最后的胜利者。
卢卉在两个月内,快速的成长起来。她本就因为家中贫寒。对黄白之物特别看重,这两个月,她才知道,钱,是可以这么赚的!培养了几个出色女子,她们吸引有权有势有钱人的目光,为了显摆。为了炫耀,那些脑满肠肥、**冲心的人大把大把的撒钱。卢卉觉得这钱不赚,都对不起被贪污的民脂民膏,于是找人打通了渠道,在别的地方买了很多花运过来,每次十二钗表演的时候,她就让人制作成花瓣雨……当然,不是免费的。
蚊子在小也是肉,她还让人连夜制作了染色的纸花,红、黄、蓝。颜色鲜艳,售价三个铜子,可以在心仪的十二钗表演时丢在台上。越多,代表喜欢的人越多。因为价值低廉。谁都可以购买,所以很是消耗得快。又不用跟别人分成,仅此一项,卢卉就赚了大笔。
此外,她还偷偷让人仿制了十二钗的衣裳,寄卖在铺子里,打听十二钗的喜好,做成小册子,通过各种渠道贩卖出去……
两个月后,分红加上她自己小法子,至少赚了十万……
至于大手笔的俞清瑶,就更多了。
因为她抵押了嫁妆,早有言在先可以利用“书院一切资源”,所有的账本都先过她的手。当估摸着差不多可以拿会抵押的嫁妆,并且二十万绰绰有余,她开始利用赚来的钱,为父亲铺路。
俞锦熙很忙,四处都有应酬,她便以父亲的名义,架桥、修路——这功绩是切切实实要刻在石碑上,随着落成典礼要奠基的!官员考察,不也要考在任的功绩吗?同时,也拿出大笔钱财,在各地的私塾里提供餐点。每个上学的孩童,都能得到一份免费的午餐。光是此举,就让很多老百姓知道,诗仙大人不是不食烟火的,对百姓疾苦很在意。
还有惠人局,孤寡老人、无依无靠的孩子……
件件桩桩的善事坐下来,花钱跟流水似地,那账上的钱少了一大截,怎么可能不让人注意?
偏偏,现在处在“半年期”内,连卢卉都只是大致知道钱款的去向,不敢干涉,其他诸如云雅茹、戚红袖等人,在“协议”里算是帮佣的地位,怎么好插手?她们能说,现在完成二十万的任务目标,你可以收手了——可花魁大赛还没结束呢,!
这跟杀驴斜磨有什么区别!
没奈何,只能请出元尚柔出面。亲戚说话,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元尚柔开门见山,“那笔钱哪儿去了?你不能用书院的钱做你的私事!”
“请问表姨,现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如果是亲戚的话,您姓元,我姓俞,我用我的钱做什么与您何干?值得大发雷霆的到外甥女这里来大声质问?”
“如果是书院的柔师的话,那更没道理了!请看这是什么?这是两个月前吴师、英师等人代表小醉楼跟我签署的协议。协议上清清楚楚的规定着,‘我俞清瑶有权调动小醉楼一切资源’,连云师、戚师都不得不帮忙,去青楼寻找清倌人。您不帮忙就算了,也被过来指手画脚,耽误我的正事!”
“什么正事?你的正经事就是拿着书院的钱财替你父亲邀名吗?俞清瑶,你看看你自己,别忘了你有今天,是书院培养的你……”
俞清瑶很是好笑的看着所谓的“表姨”,“培养我?表姨,你没开玩笑吧?您的意思是我长这么大,都是书院的恩情了?我动了动自己赚来的钱财,就是昧着良心,对书院不忠了?我放着亲生父亲不闻不问,只能做书院的赚钱机器?我父亲现在有为难之处,为了帮书院聚财,所以我不能帮他了?”
“您……脑子没问题吧?”
元尚柔脸色涨红,大约也觉得自己言辞苛责了——俞清瑶又不是卢卉,在书院镀上的那层金其实对她不是很重要,加上她生母本就多才多艺,在不在书院学习无关紧要,。想到这,她有些埋怨。因为书院一般不会对才进院一年的学生就开始“小醉楼”考核,至少要过三年,或者五年,看人的心性、毅力、悟性,为人处事各种方面。偏周芷苓来了,她以郡主的身份,着实令女院混乱的好一阵子。
极端的情况下,个人的本性都暴露出来了。有的人懦弱,有的人退缩,有的人明哲保身,有的人借机获利……夫人说可以不必等了,这才有俞清瑶这一届早早开始考核的原因。
元尚柔现在才发现一大弊端——对书院不认同。
这个麻烦可大了,俞清瑶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她心理对书院可有可无,根本不知道书院是一个什么地方!挪用书院的钱财,她以为书院是可欺的吗?深深吸一口气,
“我不跟你歪缠!只警告你一句吧,把属于书院的钱财都还回去。夫人大慈大悲,不会跟你计较。”
“咯咯咯,柔师,看来你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或者,你眼睛看不到,我明明白白跟小醉楼签署的协议,上面写着,我用嫁妆做抵押——本钱是书院的吗?是我的!赔了的话,我的嫁妆都折在里面了!书院又不会损失什么。怎么我用我的本钱投资做买卖,赚来的钱怎么成了书院的?天底下有这种道理,输了算我的,赢的却是别人的?便是告到知府衙门,也没这种不公平吧!”
元尚柔顿时一呆。
俞清瑶摇摇协议,上面云雅茹、戚红袖、周蓓蕾,以及元尚柔自己的大名赫然在列。估计她们签名的时候,可没想到今天。
“你的意思是说,你绝不悔改?”
“悔?我为什么要悔?表姨觉得我无缘无故干嘛把自己的嫁妆都搭进去?便是我成不了小醉楼的一员,那些嫁妆,足够我一生一世花用了,。我何必把自己逼到绝路?”
“可是,青楼花魁大赛,是云儿、红袖她们帮你,否则,你以为会吸引整个江南的人瞩目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没有我爹做评审官,大赛也未必如此轰动。只能说是因缘巧合吧?谁让小醉楼有这种规矩呢?为了赚钱,必须要弟子参加考验,而没有根底的弟子只能动用属于小醉楼的资源……我会日后给云师、戚师,以及那些在花魁大赛里出了力的人,一个大大的红包。”
“你……”
元尚柔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俞清瑶了,看她样子,日后还会继续挪用钱财。不行!绝对不行!现在还瞒着夫人,可等瞒不住了,夫人一定会动怒的!想了想,她恨恨道,
“看来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罢了,我不跟你多说。日后所有的账册子都不会教到你手里,从现在开始,你无权过问大赛的任何环节!”
俞清瑶一点也不惧怕,直接指着“协议书”,在上面半年期内刻意点了点,
“表姨,您签字的时候都不看清楚吗?这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半年!要不要我告诉您‘半年’是什么意思?按照小醉楼的规则,半年之间,一应小醉楼资源,包含人、物,都归我使用。您对我有意见,可以,你置身事外就好啦?没人强逼着你过问。至于账册子,不劳您费心了!我会叫人好好包管。”
“什么,你……”
元尚柔气得怒指,“你不过是出了个点子,就像把百万钱财都挪为己用?你不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吗?”
“自私?书院立足金陵,这些年除了培养几个学子,可曾为金陵的百姓做过几件好事?算了,我俞清瑶怎么做,需要向您禀告吗?表姨,您和我相看两厌,日后没旁的事情,不必劳您的大驾了。默儿,替我送客吧!”(未完待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