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精致美好的脸,这么不喜欢?”
俞锦熙仔细端详女儿面上的伤痕——抬着俞清瑶的下巴,。这种姿势,着实令人难受,俞清瑶忍不住偏了头去,躲开父亲的目光,“爹,我还有话想问你呢。”
“呵呵,不用问了。”诗仙大人风采不减往昔,穿着一身青丝团花锦袍,外罩着一件御赐大团宝象花大氅,随意的把大氅往身后的紫檀木的冠帽椅上一丢,直接坐在女儿的拔步床上,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翘着腿,
“真要不喜欢,爹会让你再也见不到她。”
“啊?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你想办法隔开你们母女,避开见面的机会,。你以为什么?”
看着父亲一挑眉,俞清瑶一阵气怒,原本很想用理智、冷静的语气询问一些问题,这会子,也不想忍了!伸出手,重重在父亲的胳膊上一扭。扭完了,见俞锦熙总是和煦春风的笑容垮了,面容扭曲,龇牙咧嘴的模样,她感觉舒爽极了。
呵呵,看你还维持什么仙人模样!
俞锦熙故意哀叹着,假模假样呻吟两声,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啊?”
“我是说,养女不教,果真受害不浅。这不,祸害了人家又回来祸害自己了。”
俞清瑶听了,真的动了怒,“我祸害谁了?我还没怨你事事瞒着我,害我无端被人当成棋子利用来利用去!明明是你的错……”
想到委屈的地方,她忍不住流下两滴泪。旁的就罢了,长公主昨儿明确表示,自己跟景暄是“仇家之后”的结合,虽然还有夫妻情分,但长公主在景暄心目中的地位有多深,成亲以来她最知晓不过。若是长公主逼迫景暄休妻,她如何自处?
怪不得父亲自打她成亲以来。又是撺掇她找面首,又是让她女扮男装,连风月场所也不避讳,是打着这种主意。可真不愿她嫁给景暄。当初怎么不阻拦!不绝现在太迟了么?
女人的眼泪,到底价值多少,要看让她流泪的对象。若是无关紧要的,泪流成了海,哭死了,谁会过问?可若是放在心尖尖上的,哪怕只有一滴。也足以赴汤蹈火。
俞锦熙以为自己早就心如铁石……亲手送彭皇后和她的亲信一道魂归地府时,他可半点没有怜香惜玉,。可望着女儿轻飘飘、一个哀怨难解的眼神,好吧,铁石浇筑的石心偶尔还会心软片刻。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
“若是你跟景暄……出了问题,会不会想不开,跟那些后宅妇人似地寻死觅活?”
“去你的!”俞清瑶从枕头边上拿了一块素娟的帕子。擦干了眼泪。别说她好不容易得来重生一次的机会,就算没有,有这么个好爹爹。又是让她见识外面的“俊男靓女”,又是让她以男人身份外出交往,她岂能做出跟那些见识短浅的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啊?
“哼,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
景暄对她是好,但她从来没觉得世间会有人一辈子待另一个人好上一生一世,端王倒是爱她母亲爱得痴缠,不顾世俗的眼光,可牵涉到沐家的“谋反大案”。若不是她亲自去求,并送上了实打实的证据,端王会出面吗?他最多保住母亲一人的性命而已,至于日后母亲眼睁睁看着亲哥哥、侄儿砍头而死,会不会伤心欲绝,都顾不上了。
她跟景暄是少年夫妻。而世上的结发夫妻能走到白手到老的太少了,一生那么长,会遇到的诱惑、危机也那么多,终究能走多远,焉知不是前生所订?她,不会强求。
“爹,你不用试探我。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跟景暄长久不了。说句实在话,当初我嫁人的时候,选择景暄并非其他原因,就是觉得他脾气好,将来我有个什么……能包容。若他听从长公主的话,打算跟我和离,我不会纠缠的。”人活着,谁没三两到槛儿,俞清瑶吸了下鼻子,
“和离又怎么样?我有大笔的嫁妆,大不了带着嫁妆寻一个安宁地方,又不是非要这诰命的位置!你女儿我不贪图富贵荣华!”
“你真的不会为景暄寻死觅活?”俞锦熙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声。
俞清瑶听了,憋着气,冷笑了声,赌了一口气,“我跟他才不过三年夫妻,就要我为这三年付出生命?父亲大人,你女儿不爱惜容颜,却绝对爱惜自己个的小命,!别说是他,就算是你,我也是不会为了你去死的!”
俞清瑶以为自己说了这样自私的话,肯定要引起俞锦熙的反感,孝道大过天,哪有儿女对亲生父亲说这等无情话?不想俞锦熙听了,大为欣慰,竟似心口的大石落地,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终于可以放心了。”
“呃……”
还能说什么呢?俞清瑶只觉心头憋闷的快要爆炸了。第一万次抱怨老天,前世她以为孤儿是最痛苦的,没爹没娘,别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犯了错有父亲严厉教导,真让人羡慕;不了这一生她父母双全,那又怎样呢?父亲完全不着调,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她摸不着男北东西,母亲又……唉,不提了。
总归是她命不好。
命里都是注定。
曾以为景暄是她的救赎,是茫茫人海中,除了胡嬷嬷唯一真心带她的人,可造化弄人,让她们的长辈是仇家……既然老天都安排好了,她也不怨了。谁人还能拥有第二次生命呢?想想刚刚重生哪会,她最大的愿望有四个,一是挽救舅父安庆侯一家的命运,这,已经做到了,降了一等,可全家的老小都保全了;再是挽救俞家的垮台危机,这一点,算了吧!她跟俞家没什么关系了;第三就是再见父母一面。
父母都健健康康的活着,她做女儿的抱怨自己不受宠就罢了,其余不该强求。
最后是报仇——第一个仇家周芷苓。陷害她闺誉的时候,被揭穿,金陵唆使人推她落入河中,她被救。毫发无损。最后在她面上化了一下,结果失去了亲生母亲。没了王妃的保护,加上端王跟惠太妃都不喜欢,她以后的日子会比死还惨。第二个仇家,赵兴远,这一世他没来得及陷害舅父,所以八竿子打不着。彼此都不认识呢。第三个仇家,林昶,威远候府为七皇子谋反差点被牵连了,现夹着尾巴,估计很长一段时间老老实实的,。还有罗金毅,自打在金陵书院见过面,她一直派人留心跟踪,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害过她的金陵书院。已经被查封了。小醉楼一点动静也没,经过周芷苓后谁还敢对她动手呢。有皇帝盯着,料想小醉楼也翻不出多大的浪了。
算起来。她还是赚了!
想想前世落入窘迫之境的自己,哪敢想还有今天呢?
俞锦熙幽幽叹息一声,抚着女儿的秀发,“原本以为你是小孩子,做事鲁莽不顾己身,今儿能听你说出这些话,为父是真的放下心了。既然这样,你想知道什么,为父可以告诉的,就不对你隐瞒了。”
“啊?真的?”俞清瑶不敢相信。
“嗯。”
“祖母怎么进的宫。又怎么过世的?爹你的复仇计划是什么?”她急迫的问。
“呵呵,问题还真不少。你的祖母,并不是光彩的人物,你确定要知道她的生平?”
“嗯!”俞清瑶重重一点头。血脉相连,再不光彩,也比钱氏强上百倍吧!再者。能比知晓生母做人情妇更让她尴尬么?
俞锦熙见状,收了嬉皮笑脸的轻佻,换了一副庄重语气,
“你祖母,我的母亲,曾经是荣国公府上的丫鬟,被水家的少爷趁酒醉……惹怒了那位才入门的少奶奶,十四岁就卖进了青楼。她忍辱负重了三年,终于寻到一线机会,寻到了唯一的亲人表叔,也就是钱氏的父亲,希望他能帮忙为她赎身。却不想,钱氏的父亲是屠户之流,得了银钱就赌掉了,还要把钱氏也卖掉。”
“啊?世上竟有这样狠心的父亲?”
“嗤,!什么父亲,不过是前妻带来的拖油瓶而已。钱氏原本不钱,姓苏,是她母亲改嫁后才姓了钱。”
“那苏姓闺名上谨下容的……”
“对,她是钱氏的亲堂姐。而你祖母,则是钱氏继父这边的亲眷。她们三人……日子最艰难没饭吃的时候,大约好过一段时间,苏家祖母为了你祖母能塑身落户良籍,出了不少力。再后来,你也知道了。她们好命的救了被人追杀的皇帝陛下。”
“最初发现的倒在血泊里的皇帝,是钱氏,但她只是大呼小叫,完全没有救人想法。好心,并想出主意把人藏在柴房里的,是苏家祖母。但,看出皇帝出身贵重,故意施恩送米粥和棉被的,就是你亲祖母了。”
原来三人都有救驾的功劳!怪不得钱氏堂而皇之占据“恩人”的位置多少年呢!
“后期寻皇帝陛下的人来了,她们三人都是‘无知民女’,得到一个许诺。苏家祖母希望给未婚夫寻个好点铺面,开裁缝铺赚钱;钱氏则不以为然,玩笑的说自己从来没见过金元宝长什么样,若是真想报恩,给她几个金元宝。只有你祖母,谨慎提了一个要求,让皇帝离开后,忘记她们曾经救过她,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不准对人提一个字。”
“啊!”
俞清瑶思索了一下,方才觉得亲祖母当真是聪明!
她故意让皇帝忘记,所以皇帝肯定忘不了;不准对外人提起,以皇帝的骄傲,不用提醒怕是也不会对人提及,要求看似无理,其实摸准了皇帝的脉,反而让皇帝永远记着。
“那后来祖母进宫……”
俞锦熙苦笑了下,“一个在青楼呆了三年的女子,怎么可能进宫?当时的皇帝已经是太子了,身边多的是美貌侍女,无论容颜抑或出身,她都没有资格,!”
俞清瑶一惊,不对啊,皇帝明明对亲祖母一往情深,那些冷宫中的日子。皇帝不就是想着祖母才对自己另眼相看么?
“乖女儿,你记得一点,男人嘴上说有多爱你,把你当成天上的星星月亮。其实都是唬人的。肤浅的为骗你的身子,深沉的要占你的心,或者看中你的钱财,你能帮他达到什么目的……真正的爱,说不出口,就像一道伤,不能碰、不能提。只要一想起就觉得万事皆休,世上最美好的幸福远离而去,再不属于他……”
好吧,俞清瑶深深吸一口气,就当父亲“谆谆告诫”是为了尽幼年不曾精心照顾她的愧疚了。不过能不能更委婉些?为什么这些话从亲生父亲的嘴里说出,让她只有一个感觉——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呢?
俞锦熙感慨了说完,才继续刚刚的话题。
“所以,你祖母的目光,从来没有盯上皇帝。她看上的是一把年纪,在翰林书馆钻研一辈子古籍的俞青松!”
对于直呼生父的名讳,俞锦熙并不觉得大逆不道,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若不是知道内情,恐怕他永远把帝师俞青松当成大周朝学问精深的道德模范吧?因为外表看起来,俞青松几乎白璧无瑕,完美无缺!
少年穷苦,刻苦发奋的念书,中举后不骄不躁,踏踏实实的在翰林院编撰古典。后期得遇明主,勤政廉洁、稳健开阔,与广平皇帝君臣相得,算是可以名列史书的“君臣典范”。
“正巧,俞青松好不容易找到外甥女钱氏,便想聘为儿媳。全了他跟钱氏之母的姐弟情谊。钱氏是什么人,他早就知道,但不在意。为给钱氏一个光荣的出身,便让苏家祖母和你亲祖母把救驾的功劳都给钱氏。”
“苏家祖母是个善心人,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不过你亲祖母是个有心人,虽然答应,但也暗示了一些……隆正皇帝御笔亲书“善”字送来,钱氏风风光光的出嫁,。你祖母也开始跟俞青松暗中往来。”
“……”
为什么?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呢?俞清瑶怔怔的听着,心说戏文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什么救驾后不求回报,最后“以身相许”,哪里有说的那么美妙!
亲祖母曾经在青楼呆过的经历,怕是不仅进宫不能,想进入俞家……为奴为婢也难吧?
“你祖母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一场宴会,来了上百个客人,只要过了她的目,每个人的名字、穿着,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打理世家关系方面,无人能及。更要紧的,她思路如天马行空,与寻常女人绝然不同,是个天文地理星宿农植经商,无所不会、无所不通的。你知道她帮了俞青松多少么?”
俞锦熙轻轻笑了一声,“那份震惊朝野的改革书,包括盐、铁、兵事,有八成都是你祖母的建议!是在你祖母建议的基础上改良而成。俞青松‘拿来主义’,欺世盗名的换成他自己……”
“世上有多少不知廉耻的人,我唯独最厌恶他!他既然看不上你祖母,又何必占用她的建议,为自己谋求进身之阶、青史留名之政谏?这就好比一边享受别人牺牲奉献,还洋洋自得,说成自己的功劳,无耻!亏他还是读了一辈子的书,长了一副道貌岸然模样!”
俞清瑶沉默了。
她能想象被利用之后的亲祖母是多么的失望。小人物上当受骗,只好忍气吞声,可本领越是大的人,越是不能容忍被人欺凌。亲祖母心机手腕都有,会怎么报复?难道是想起了对广平皇帝的救命之恩,才进的宫?
哪知道,真相比她想的还不堪。
“苏家祖母是个老实本分人,嫁给青梅竹马的小裁缝,本来夫妻和睦,过门不久就怀孕了,。可俞青松认为自己年过四十,在负责教导太子的所有侍读侍讲中,不占任何优势。他好不容易才在太子面前露面,怎么愿意被人压下?思来想去,就想了一个办法——送女人!只有女眷才能与太子最亲密的接触,由枕边人吹吹风,可比在大臣苦口婆心的劝谏强多了。”
“然后,他就订下了‘内外相交’‘携手共进’的计策。可怜你祖母对他一片痴情,根本没有防备。她以自己出身青楼拒绝了……”
若是拒绝就能熄灭俞青松那颗奋进的心,后期就没那么多事情了。
“他只想送一颗棋子到太子身边,至于棋子怎么想,他怎么在乎?不顾你祖母的意愿,便在太子面前美言,称你祖母是一流在外的奇女子,智比孔明,心思深沉,是一等一的好助手,说得太子有了兴趣。”
“明着接你祖母进东宫是不成的,便假借苏家祖母的名义,强硬的接到东宫——对人只说,苏家祖母怀的身孕乃是太子的,那小裁缝是无奈之下的障眼法。可怜苏家祖母跟她夫婿就此夫妻分离,再不能见面。两人都是善心人,却没得好报。不到一年,两人都郁郁而终了。”
“你祖母是夹带——当成丫鬟送到太子东宫。没到几日她曾在青楼的经历就被发现了,险些被那些守旧的老嬷嬷活活打死,是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后发话,饶过她一命。后来,即便有太子发话,说她是苏家祖母的亲戚,无路可去才跟着进来,也没多少改善,她曾经对我说过,在东宫的那一年,是她生平感觉最屈辱、最绝望的日子,比在青楼尤甚!”
俞清瑶听得浑身发冷。
她能想象亲祖母有多恨俞老爷子了。这么说来,俞家后期被皇帝整垮,抄家发配,最后也没翻身过来,绝对不冤!就是始作俑者享受“帝师”的美名,寿终正寝,太便宜他了!
“太子登基之前,你祖母发现了厨房人被收买的秘密,为了取信,自己先喝了毒药,险些丧命——因此在太子面前小小博得一份脸面,。改元后,册封皇后、加封六宫,你祖母作为宫女住在冷宫,她只对皇帝提了一个要求。”
俞清瑶屏住呼吸,高度紧张的听着。这不是听人说古,好坏都无所谓,而是她的血脉至亲的亲身经历!
俞锦熙叹了一声,“她想见俞青松。她对皇帝说,有些问题想亲口问问,不然死也不能闭眼。皇帝答应了,让他们在冷宫会面……之后,就有了我。”
“就以男人的角度来看,大约皇帝正眼看你祖母,就是在她怀了我之后吧?当时他更注重才华,并不想你祖母去死,就以超度苏家祖母‘容嫔’的名义,让她出家,赐了道号‘文妙真人’,在行院内生产。”
“我一出生,就被送到俞家。名义上是钱氏跟俞青松次子的孩子,其实一直养在俞青松的膝下。他对我,也算尽心尽力了,常说我比俞家所有子孙都聪明,是栋梁之材,手把手的教导,大概,是希望我能继承俞家。”
“可他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不只是他的孩子,我是你祖母十月怀胎,费尽心力生下的……她受了那么多苦难,只想过平静安稳的生活。可他却亲手把她推下悬崖!害得她痛苦一生!”
“她一个人在宫廷中,既要应付暗处的冷箭,又要苦心孤诣为皇帝谋划,生生熬干了心血!最后生无可恋、自尽而死。我想后来皇帝对她的思念,更大可能是觉得缺少最可靠的助手了吧!因为她活着的时候,并不见皇帝有多在意。”
俞锦熙伤感的说完,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轻轻的拂过她未受伤的脸颊,
“你祖母是一个一辈子见不得光的人,她为天下黎民百姓做的事情太多了,可谁也不知道她。史书上也绝对不会出现她的名字。就连粗鲁愚蠢的钱氏都可以,她却不能。她这一生……唉!”
“喆喆,你讨厌她么?以她为耻么?”(未完待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