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陡然停在岁羽殿外,屏幽上前来搀扶着我进殿,心里却徒生凄凉,不知为何,此刻没有预想之中那么畅快。
刘彻孤傲清冷的身影在前殿上,与王夫人怒目而视,此刻殿内的气息仿佛窒息一般,不怎么流转。我却还是硬着头皮踏进殿内,尽管这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陛下…”微微屈身,轻声的唤道。
他似从方才的怒火之中回过神来,点点头,示意我到他身边去。王夫人匍匐在殿上,一声不吭的看着我,不明白那是怎样的眼神,她不似如此的愚笨却也只怪那奸诈之人太过阴毒。
我瞥过眼眸,遂又转头看了看刘彻,他冷然的开口,“还有什么话,自己对卫夫人说!”
王夫人只是一声冷笑,兀自的挺直了腰肢,毫无半点慌乱,“姐姐一番好意,还望妹妹莫要被奸人狡诈的手段所蒙蔽才是。”
仅此一句,却也再无其它话语,我定了定神,“那汤药的确是按照姐姐给的方子开出…”
一个仰天长笑,她似乎听到了一句好笑的笑话,“妹妹啊,你可真是糊涂…我虽是给了方子,却也不能保证你每日服用的汤药却是按照我那方子来的。”
刘彻似乎有些憎恶她的泰然自若,长案砰然一声,他显然是有些愠怒了。“既然如此,把那方子寻出来做个比照便是!”
“回禀陛下,初珍在王夫人这里取回药方之后便交给了奴婢来负责取药,药方在奴婢这里!”屏幽岿然跪拜在地上,从宽袖里拿出了布帛呈到刘彻的面前。
仔细的查阅着上面一味一味的药材,当那‘六角草’出现的一瞬,这一切瞬间尘埃落定,王夫人所有的成词都变成了诡辩的借口。我忍不住在心底唏嘘一声,眼底也泛起了诡异的光,看来王夫人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刘彻勃然大怒,将布帛狠狠地扔到了她的面前训斥,“好一个证据,你自己睁大眼仔细瞧瞧,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她的脸色稍变,颤抖着双手捡回布帛,原以为会是一声哭天抢地的悲嚎,换来的却是一阵让人发瑟的尖笑,“哈哈哈…哈哈…好笑啊!妹妹,你怎么看,我只想听你的一句话…”
看着她仰起的头颅,此刻我竟有些于心不忍,这件事未必是她做的。心慌乱的跳个不停,不知如何开口作答,只是静静沉默不语。
“你这个毒妇,谋害朕的子嗣还有什么可辩说的!”刘彻不待我开口,忿然起身怒斥王夫人。
“陛下…让初珍过来吧,臣妾有些话想问她…”我黯然的开口,檀口之中满是苦涩,我还是不忍,不忍她遭受奸人的迫害。
刘彻稍微的一愣,我却朝他点头示意,初珍,或许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不得不问。
殿上陷入一片无声的寂静,刘彻的宽掌紧握着我的素手,安稳的力量传遍全身,我努力的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直伏跪在殿上的王夫人,此刻也不得不低垂下眼帘,细细的呜咽声犹如一根根尖利的长刺在身后,坐立不安。我淡淡的扫过她一眼,还是巍然。
良久之后,初珍纤瘦摇晃的身影出现在岁羽殿前,一个激灵,便双膝跪地,再也未抬起头来。
我故作轻松的一笑,抬手,“初珍,起来说话罢。”
她瘦弱的身子止不住的发颤,死也不肯起身,闷闷的声音传上殿来,“夫人饶命啊…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这么做也是遭人逼迫,别无他法啊!求夫人明察…”
脑子一阵欲要爆裂的疼痛,我紧蹙着眉,沙哑着嗓音道,“你把话说清楚些…”
“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的确是到岁羽殿来取药方子…谁知正当奴婢取了药方子后,王夫人竟然让奴婢加进一味‘六角草’的药材配在安胎药里面一起煎制。奴婢不懂这些,自然也不明白这其间的利害关系。若是不从,王夫人竟以家人的性命要挟,迫于无奈奴婢才答应了王夫人的要求。”她一边抽泣,一边哭诉。
“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敢辜负娘娘,但奴婢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亲人离去,求陛下和娘娘明鉴!娘娘若是不信,可以仔细的看看那张药方,上面的‘六角草’三个字与其它字迹不太相同,那便是奴婢自己写上去的……”
我示意屏幽将布帛取回来,和刘彻仔细的校对,从字迹的形状和墨浸干涸的程度,却也不是同一个人同一时间写的。
“你为何将这一味药材添加上去?”我反问道。
她胡乱的擦拭着泪水,叩首之后说“奴婢害怕忘记,故才写在了上面。娘娘,奴婢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不奢求娘娘原谅,求娘娘放过奴婢的家人吧!”
此时此刻,王夫人早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我也是百口莫辩。证据凿凿,还能说些什么来诋毁罪孽,刘彻不会相信,律法更不会容下。只是一个苍白的笑容,带着些无奈,带着些不甘,还有些怨恨,她幽然开口,“事已至此,臣妾无话可说。深宫险恶,妹妹还是太过单纯了些。”
刘彻趔过,阖上了双眸,大掌一挥,“王氏阴谋陷害皇嗣,其罪当诛。念其侍奉朕多年,幽居掖庭,由掖庭令接管。带下去,带下去…”
有些抗拒,屏幽却紧拉住我的手肘,摇了摇头。我愣愣的发呆,无奈的长叹一声。
她有些诡异而凄厉的笑,深刻在我脑海之中,看着她越发模糊的身影,手心的冷汗便慢慢渗出。一朝失宠,便是天上人间,帝王的情爱便是如此,淡了、远了、也就忘了。刘彻,倘若有这么一日,那会是因为什么呢,你会吗?
即使知晓那是谋害又能如何,怪只怪他的爱早已不在你身上停留,是生是死,都是过眼云烟,不值挂怀。
初珍最终还是难逃厄运,已被分配到暴室劳作,但这已算是刘彻格外开恩。
他说今晚陪我用膳,就不回未央宫了。只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连话也变得比平日里少些了。我觉得自己很压抑,却又不知道到底在压抑些什么。
终有一天,面临同样惨淡的结局,他是选择相信我还是选择相信谣言?多年之后的事情到底如何,我不能胡乱推测,是无论如何我还是逃不脱历史的转合,走向早已既定的结局。
也许是疼的吧,那个时候是天隔两方,还是厮守白头?是凄凄惨惨,还是依依恋恋?
漪澜殿的前院高大的青桐在风中飘散着落叶,我和刘彻靠在粗大的树干上,静默无语。庭院里的梧桐树高大魁梧,树干无节,笔直的向上延伸,高擎着翡翠般的碧绿巨伞,气势昂扬。树皮平滑翠绿,树叶浓密,从于到枝,一片葱郁,显得清雅洁净极了,现在是深秋季节也是梧桐结果的季节。
他一手环上我瘦削的肩膀,一手撑着树干,“似乎从未和你这么安静的观赏过夜景?”他淡淡的开口。
猛然察觉自己有很多的事情是和他未做过的,还有很多做过的事情也是在我一点也不情愿的情况之下。我想起春陀告诉我的那些话,他沉默,他不知所措,他霸道……其实他只是不懂得怎么表达。
捡起飘落在地上的梧桐树叶,大掌般的翠绿色树叶上面的纹络清可见,裂缺开来就像是一朵繁盛至极的花朵。
“好看吗?”我问道。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手在我的头顶一扫而过,在我的脸颊旁边带起一阵微风。我疑惑的看着他说道,“干什么?”
“这个更好看。”他将手掌摊开,我发现竟然是这青桐的果实,圆圆滚滚的。原来,方才是那颗果实跌落了下来,我不得不佩服他敏捷的动作和反应能力。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我拿起他手中的果实,笑道,“想不到你动作这么快。”
“我虽然不如卫青的射箭技艺,但身上的功夫还是不弱的。怎么,还让你小看我了?”他挑眉问道。
我捂嘴笑着说,“那你就在这里舞剑可好?我还从未见过呢……”我小声的央求道。
他的眼神欢快,略微思索了一下,在我耳边说道,“我舞剑,那你跳舞如何?”
自己已经许久未跳过舞,那还是除夕夜在玉堂殿前,在桃花树下……刘彻看着我深思的眼眸好似明白了什么,又说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免了吧。”
依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轻微的阖上眼睛。
今晚的月光正好,照在庭院里面斑斑驳驳。那些记忆,我要学会着去淡忘,毕竟,那不是真实,仅仅是属于回忆而已。在飘散的树叶中起舞,那些美好的回忆开始在脑海里一一的放映,裙袂带起一阵的微风,落在地上的树叶开始跟着我旋转。
这个夜晚变得更加的美好,回眸之中,我见到刘彻错愕的神情,他淡淡一笑飞身上前,围绕在我的身边。剑锋发出寒冷的声音,他的剑法极好,原本如大掌般的树叶竟然就像雨点一样从天空开始往下降,星星点点一点也不亚于桃花林的那片感觉。我仰头,双手开始缠绕着盘旋而上,他的剑锋随着我的手而向上挥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舞剑,原本以为他只是在政治上颇为有自己的见解,没想到他的剑法和轻功也是无可挑剔的。
剑锋点地,微微的弯曲之后,他含笑伸手将我一把搂起,向上盘旋而上,迎着细小的叶穗我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梦境之中。带我来到青桐树的顶端,许是从未处于这么高的境地,紧紧的抓着他的袖口,不肯松懈半分。
“快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片遥远的地方,竟然是一片星火。
“可是建章宫?”我望向他问道。
他点头,“嗯,太液池远观的夜景,漂亮吗?”
我使劲的点头,“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致。刘彻…刘彻,你快看,月亮!”惊声指着天边,那轮月亮仿佛就在我的眼前,伸手就能触碰到它的轮廓,放大之后的月亮显得格外梦幻,他的笑声是来自于喉间浅浅的,轻靠在他胸前,凝视着太液池上的点点星火,就像是一群小小的萤火虫在不停扑闪。
夜晚的汉宫太过美丽,容易让人迷了眼睛。素日里最庄严的未央宫此刻柔情尽显,它们在我的眼里更像是一幅美卷。层峦叠翠,起伏跌宕,应接不暇,这样宏伟的宫殿建筑群如此淋漓尽致的展现,漆黑的永巷犹如一条媚娆的丝带,将整个汉宫中女子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如此温和的未央宫,美轮美奂的建章宫,安静祥和的长乐宫,没有了争斗,没有了丑恶,没有了陷害,没有了黑暗,剩下的只是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我珍惜刘彻带给我这样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