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心里总是怀揣着不安的心境,虽时常前去探望太皇太后,瞧着她越发枯瘦的身子,也无力。卫长偶尔也能博得她的欢笑,春分时节,不时的一两场春雨也带来了些新气象,现下正是生命复苏、万物繁冗的季节,看着她难免多些感触。
今日得空,特前来长乐宫探望,侍女告知说是到御花园里晒太阳去了,就是永寿殿前方的花园。
我远远的瞧见了太皇太后窦氏的身影,身着一件青色圆寿的长衣,黑发中已掺杂了许多的银丝,模样已经远远的不如以前。一旁是我送给她的鹦鹉,在笼子里不停的扑腾,阳光晒在她的脸上,她的神色十分的祥和。轿辇安静的摆放在一旁,侍女正在为她剥水果,见到我的身影连忙下跪。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起来,来到她身边说道,“臣妾卫挽吟参见太皇太后,给太皇太后请安!”
她听到我的声音眼睛里忽然变得有神,颤抖着手要来拉我,我忙上前握住她枯瘦的手指,“丫头?怎的还这么拘礼,快些起来…”
“谢太皇太后。臣妾瞧着今日阳光不错,便过来陪您说说话…”我将一旁侍女已经削好的水果片拿到她的手边说道,“太皇太后您快尝尝,这雪梨看起来十分的可口。”
她笑着拿起一片慢慢的嚼着,浑浊的双瞳失去了焦距,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您的身子好些了吗,臣妾总是日夜记挂着…”跪坐在园子中的石案上,笑吟吟的问询着。
说道这儿,她沉了沉,摆手长叹,“哪里谈得上好不好…不过是挨日子罢了,你常过来看看老身,就算是每日的乐子了…这人老了,越发的想一个可心的陪在身边,明白吗?”
“太皇太后若是不嫌弃臣妾吵闹,臣妾倒是愿意过来的…只是,陛下每日忙于朝政,倒也不像臣妾这么闲赋。”
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又拉着我的手,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竟然沧桑了许多。眼仁越发的浑浊,枯瘦的身子似乎能随风飘摇,我知道她已经来到了生命的尽头,她的一生精彩过也暗淡过,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美好回忆都让她有很多的顾忌,也许刘彻在她的眼里还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咱们的皇上…心向高远,年轻气盛,怕是没有人束缚得住的。你素日里和皇上走得近些,也多劝谏劝谏,凡事以国家大局为重,明白吗?”
听她说起刘彻,我也只能无力,“太皇太后严重了,臣妾不过是一介女流,朝堂上的大事,哪里有臣妾插口的份…陛下睥睨万方,威加海内,天下臣民莫不臣服。”
“丫头啊…你不懂,这其间诸多事情的利害关系危及到我大汉江山社稷。老身已时日不多,只是想好好的晒晒太阳和孩子们好好的说说话。朝政上的那些事,我已经不想管,也管不动了。”
她又深深的喘了口气,继续的说道,“彻儿毕竟还小,有很多的事情也不明白…老身让他推行道家治国理念,也全都是为大汉着想!彻儿多次向老身请示想要北击匈奴,我大汉虽然经济实力大增,但是发展成果根基尚浅,容易被大规模战争所动摇!我汉朝的军队的训练和将领的选拔有所松弛,况且匈奴的实力尚未削弱,如果就是这样冒然的北击匈奴,没有强大的骑兵部队是无法剿灭他们的!这些…老身想了许久,思量了许久但是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彻儿!他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老身也是无话可说了。”
她从来未和我提及过朝廷上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今日为何告诉我这些,但是她的政治远见我却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您的这一片苦心陛下早晚会明白的,陛下对您也是十分的孝敬常常在臣妾的面前提及太皇太后的睿智远见…您辅佐了陛下就是稳固了大汉的江山,怎么会恨您怨您呢?”
“就是你这个丫头,说话最中听了…”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却忍不住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我连忙唤来身后的侍女说道,“快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她摇了摇手,“不必了…这太阳晒得久了,就起风了,回宫吧,回去吧。”
那侍女连忙上前搀扶着她,我见她连站立都十分的困难,呼吸格外的急促,也上前搀扶住她说道,“太皇太后可千万保重,身子要紧……”
她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又拍了拍我的手背,“好孩子,有你陪在皇上的身边,老身也就放心了,去吧啊,去吧。”看着太监伺候她坐上了轿辇,朝长乐宫前殿走去。她的背已经佝偻,枯瘦的背影在我的眼睛里越来越小,注视着她一直消失不见,此情此景竟然忍不住模糊了眼,没想到生命竟然是这么的脆弱。
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未央宫走去,我开始觉得这个皇宫越来越恐怖,有那么一天我也会这样,离去。
深宫之中,最无力掌握的便是命,命数如此,逃也逃不掉,若是觉得倦乏,心如止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迎面走来匆忙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韩嫣。那日在沧池边,我的言辞有些过激,他一番好意,我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内心抵触他说的那句话罢了,屏幽对我那么好,誓为姐妹忠心不二,岂会如他所说那般险恶阴毒。想到这里,我率先开口,笑着道,“韩大人这是到哪儿去呢?”
“哦?嫂子,不料竟这么巧?我方才从天禄阁出来,看书看得有些闷了前来散散心。嫂子这是回去呢?”他还是一样的温润,眼角都带着笑容。
“刚刚从东宫看望太皇太后,这便回去。没想到竟然碰上韩大人了,上次之事,我一时的冲动,韩大人千万别误会才好。”我趁机对他解释了上次在沧池边上发生的那件事,他也微微一愣,然后大笑一声,“嫂子若是不提起,我倒是忘记了。不过我韩嫣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
“自然不是…只不过我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走在流淌的小溪流边上,我竟然鬼使神差的弯下腰抚弄着清澈缓缓流动的溪水。韩嫣笑了笑,顺势坐到水桥的围栏上,双手撑在围栏上看着我说道,“听陛下说,太皇太后身子不是太好了,你今日见到有好转了吗?”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水面浮动的是我的脸,摇了摇头,“太皇太后…她,精神虽然不错,但身子已不如以前,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
“是吗?太医可曾说过什么?”韩嫣歪着头问我。
“都是些老毛病了…也没什么根治的方法。加上前些日子染上了风寒,恐怕…恐怕这是……”我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些哽咽,便停住了。
韩嫣纵身一跃,来到我身边坐下。“太皇太后倒也算得上是**中的传奇了…虽然对陛下的新政百般的阻挠,但是也不乏政治上的强干!陛下时常向我询问关于匈奴、胡人之事,我料想陛下是想放弃历来的和亲政策,采取武力的。但,却屡屡遭到太皇太后的反对和阻止,这让陛下十分的苦恼和不解。”
刘彻决心一洗前几朝的雪耻,想要做一个有为的君王,就必须放弃妥协政策和匈奴真正的开战。他的自尊和骄傲是不允许任何人来践踏和侮辱的,这一点我很了解。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策都是想要让大汉更加的鼎盛。
“太皇太后这么做也不是不无道理,陛下虽然年轻气盛,但正如太皇太后所言:大汉虽然经济实力大增,但是发展成果根基尚浅,容易被大规模战争所动摇!汉朝的军队的训练和将领的选拔有所松弛,况且匈奴的实力尚未削弱,如果就是这样冒然的北击匈奴,没有强大的骑兵部队是无法剿灭他们的!而且我大汉的养马业更是比较松弛,马也比不上匈奴的汗血宝马,耐久力不行!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对西域的了解甚少,若是开战那么我们便是孤军深入对于地形和天气根本就无法把握!对于匈奴内部的情报掌握也不稳定,这样又怎么能击败匈奴,扬我大汉国威呢?”
韩嫣对我说的话倒是错愕了一番,我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于是说,“这些不过是太皇太后说的,我哪里懂得这些道理…”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这些和我想的倒是有些一致。我曾经也多次劝阻过陛下,现下还不能武力,只能养精蓄锐,还是继续和亲之策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是汉匈之间不可避免会有恶战,待到那时,我大汉便有足够的能力来对付那群胡人了!”韩嫣说完,笑了笑又看着水面。
那还真是我误会了,不过,和他谈起这些事情我倒是没有什么忌讳的。“你和陛下的交情素来很好,有些事情也多劝阻劝阻。”
“我们虽然从小玩耍到大,但是他毕竟是天子,很多事我也不便开口了。怎么未见到菡漪公主呢?”他转移开了话题。
“她在漪澜殿,屏幽照料着。和你这说着时辰也晚了,就先回去了,韩大人告辞了。”我起身对他说道。
他点点头,看了看天际,“确实不早了,我也出宫了。再会吧。”
月色渐浓,今晚刘彻也未来漪澜殿。我独自坐在殿门前,菡漪在我的歌谣下已经入睡了。春天的夜晚,特别是漪澜殿的夜晚总是一个充满梦幻的地方,紫藤花的香味就是刘彻身上的味道,很熟悉让我觉得很安稳。
紫藤属的落叶大藤本植物,我记得《花经》上有记载,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仲春开花。还有很多诗词描写紫藤花的,我都还记得。
“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
眼前是一片垂下的紫色海洋,鲜嫩的绿色夹杂在亮紫色之中,就像一只只彩色的蝴蝶浅没在花朵之间,那一朵一朵的紫色花朵远看就像一条一泻而下的瀑布,那仿佛就是一条宽广的紫色瀑布,还笼罩着银白色的光辉。
“这么晚了…还在看什么呢?”屏幽来到我身边,也坐下了。
我朝她笑了笑,说道,“睡不着…出来看看夜色。菡漪没有醒吧?”
“睡得正香呢…”她带着笑意说,“我怎么瞧着你今日回来之后,神色有些不对?”
我看着她的光洁的脸庞,却突然想到韩嫣上次无意之间的那句话,我和屏幽是最好的姐妹,她是我在宫中最信任的人,她对我这么的好,对菡漪也这么的关心,又怎么会背叛和陷害我呢?那不过是因为韩嫣的不了解才会胡乱的推测罢了。
我靠在她的肩上,看着天边的月亮说道,“屏幽,谢谢你,总是在我最难过时候陪在我身边。”
“你这都说什么跟什么了?我们不是最好的好姐妹么?这些不都是应该的么?姐妹之间哪里还需言谢,今日倒是和我生分起来了。”她无害的笑着说。
我摇了摇头,“就是无端的感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