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弱无力的瘫靠在软榻上,舒了口幽长的气。我见他的侧脸和眼角露出微微倦意,虽平稳的呼吸着,眼里的神色早已飞离了大殿。
朝中的压力远不止这些,还有来自北方匈奴,早已让他焦头烂额。如今**之中再出现这样的事,恐怕他已经有些无力了。空旷的大殿上安静如昔,芙蓉满盛的镂空香炉里苏合熏香的袅袅青烟缭绕在前方,我伸手轻轻地搂住他的腰,靠在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逐渐的合上眼,他要的不过只是片刻的安静。
“陛下若是累了就靠在臣妾的肩上,阖上眼,休息一会儿。”我轻柔的开口。
没有丝毫顾忌,他闭上眼,将整个脑袋靠在我并不宽广的肩上,殿外阴冷的寒风吹起了大殿上淡黄色缠金牡丹绢花帷幔,袅袅的青烟缭绕其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此情此景,怕也只有倚在你身边了…”他几乎是呢喃出口的,好似睡着了的梦呓。
用指腹摩挲着他耳鬓的黑发,道,“臣妾永远都在陛下的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
他阖着眼帘,长叹着说道,“做一个帝王并不容易,若是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帝王更不易。北方的大患,扰得我整日整夜不安宁;朝廷中各个诸侯藩王更是我的心腹大患,原以为只有在这**里,才是最静心的地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却有些身心具怠……”
“巫蛊之事,已经交予张汤来彻查了,陛下不必再担忧了。朝中的事情,臣妾不敢轻易的插嘴,但是陛下也不必过分忧心,该来的总是会来,逃也逃不掉。陛下雄才伟略又深谋远虑,自然会处理好的,不是吗?”他的确有这样的气魄,更有这样的铁血手腕。
他淡淡的点头,瞬间眼眸里已泛起了精锐的光芒,整个人都充斥着一股不屈的意志。
嘴角泛着笑意,看着他消失在漪兰殿高大伟岸的背影,他就是刘彻而不是别人,谁都不能阻止他创造一番伟绩。他爱的女子不能,北方的胡人不能,而朝中蠢蠢欲动的藩王亦不能!
对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从爱上他那一刻起,便再也未动摇过。有些时候,常常想来觉得太过冷酷、残忍,也有害怕的时候,他的残忍、他的冷绝、他的无意,却偏偏伤人最深。每次想起这些后事,心里总是被什么紧揪住,喘不过气。帝王自古多薄情,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子而已。
一只难得的飞鸟从大殿天空上的一角飞过,不留一丝的痕迹,雁过无声,花落无痕。朵朵白云,似我心中的各个心结不散。此刻的凋零,我已经无言,这样的苦果,我不屑于尝试,寒风袭过,背脊依然挺立如昔。
我笑得有些无力,临到关头,却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懦弱,尹婕妤却依然敏锐,“娘娘可是抉择了,臣妾自当效力。”
“今日晚膳后,你设法将尹婕妤引入凤凰殿,届时我会让陛下前往凤凰殿。至于后事,你应该明白该怎么说,怎么做了吧?”我没有看她,只是趴在梨花楠木的多格小窗上,望着殿外。
她娇娇的一笑,又道,“夫人的意思,臣妾自然明白,怕只怕李氏不肯上钩…”
我冷然的一哼笑,俯视着她,“尹婕妤素日里对付本夫人不是挺有办法的吗,怎么,临到关头,却黔驴技穷了?难道还要本夫人来教吗?”
“臣妾…臣妾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夫人宽心,臣妾明白怎么说…”她唯诺的开口。
我颔首,挥手示意她先下去,“你回去吧,仔细想想,怎样才能让她把该吐的都吐了,也不枉本夫人一片心思了…”
待她离开片刻,我便心意已决,让月暮陪着前往宣室殿,觐见刘彻。可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似,迈不动,合欢殿不远之处便到,苍穹之上,早已不甘寂寞又开始飘散着雪花,羽落眉间,点成朱砂。飘飘洒洒,煦煦渺渺,我把握不住它的美,破碎的美丽更是无颜。
踩踏在坚硬的青砖小道上,心中决心暗定。但,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我不仅是在赌对她的了解,还在赌刘彻对我的信赖。留在身后乌黑的发丝,只是用一个简单的发圈稳固,睫毛上似乎落下了一层浅薄的雪霜,寒冷从各个地方在袭击着每一寸皮肤,飞舞的雪花大片大片的落在我静默的身躯上,仰望着被宫闱圈禁的天际,暗自的叹息……
合欢殿内的景致还是一如往昔,我只身前来,她正坐在内殿在绣架前,仔细的做着女红,“娘娘,卫夫人前来看望娘娘了。”一旁的侍女瞧见了我,小声的禀报道。
她惊声,竟一不小心扎破了手指,盈盈起身,我上前扶住她的手说,“你身子不便,就免了。”
她的神色,从容稳沉,小腹已微微凸出,身子甚至也变得圆润,脸颊上泛着淡红,这是刘彻的孩子,只不过是短短的九年时间。
“孩子可好?”我故作安稳,坐在锦云软絮方榻上,也伸手示意她坐在我身侧。
“太医说,孩子健康得很,不用担心。只不过平日里注意一些罢了。”眉眼轻垂,脸颊飞上一团红霞。
我紧握着手指,关节开始泛白,无意间瞧见绣架上是一个婴孩的小肚兜,一朵淡粉色的荷花,陪衬着碧绿的荷叶,那荷花开得格外旺盛,又好像是一个婴儿最纯真的笑容绽放到了极致。忍不住趋步来到绣架前,仔细的摩挲着这针脚,就好像摸着那个荷花绣包一般。
“听闻合欢殿发现巫蛊,不日漪澜殿也察觉了,姐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我暗声问她,转过身看着窗外的景致。
她过了半晌才小声的回答说,“臣妾自从有了身子,不便出门,连妹妹宫里出了巫蛊这样的事也不知。”
我淡淡的一笑,那笑声似乎卡在喉间,不能发出,“是吗,如此说来,姐姐倒是变得安分了。巫蛊之事,陛下已经着手处理,你大可不必惊慌。”
“自然是不必担忧的,想必也不会有人,公然与我肚子里的龙嗣过不去吧,妹妹,你说是这个理吗?”她森冷的笑笑,语气迂回,试探着我的底线,眸子寒光闪闪。
我收回了飘然的思绪,道,“谁说不是呢,我日夜都期盼着姐姐能顺利诞下麟儿,宠冠**。”我特意的加重了‘顺利’二字,她却并不在意。
她速速的收回眼眸,微微屈身颔首说,“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姐姐福慧双修,定能替陛下诞育小皇子。那,妹妹可就等着姐姐的好消息了,姐姐多保重才是。”我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大步的离开合欢殿。
原是最后一次,她却还是这般嚣张,逼得我无路可走。屏幽,你若是还念及当年的姐妹情分,也不至于今日踏上这条路,可,这一切都已经不能挽回了…
宣室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严,只是天际飘洒的雪花让它变得柔和了些。玄黑粗壮的前柱上攀附着的巨龙腾舞着,把守在外的禁卫军庄严的伫立着,一群宫娥和内侍都形色匆匆,我想刘彻此刻定不会太忙,玉阶之上都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踩上去格外的软绵。
紧闭的殿门外,我没有瞧见春陀的身影,“陛下可在里面?”我狐疑的看了看紧闭的殿门,问道。
“回夫人的话,陛下在石渠阁,不在殿内。”那侍女不敢有半点的马虎,未央宫的侍女和内侍都是精心挑选,所以才会显得谨慎。
我迈下玉阶,石渠阁在天禄阁的左侧,都是宫内最大藏书的地方,也是刘彻最喜爱的地方。气势果然不同,阁外把守着侍卫,各个精气神勇。我瞧见春陀正站在门外和那侍卫交代着些什么,正欲推门而进,我快步上前,“春公公…”
他挥了挥手里的拂尘,转身瞧见是我,一脸的笑意,忙迎了上来道,“卫夫人,这下着大雪的,为何没个撑伞的人?”
我笑了笑,“走的匆忙,一时忘记了。公公,陛下可是在里面?”
春陀朝里面看了看,才转身小声的说,“陛下此刻正在处理政事呢,心情有些不大好。夫人若是没有急事待陛下处理完了……”
我打断他的话,紧蹙着眉说,“春公公,我确实有要紧的话同陛下说,劳烦您通报一声吧。”
春陀见到我如此的着急,略微的思考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您在外面等一会儿,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我感激的一笑,掠见殿内的景致吓得睁大了眼睛,一排一排的玄黑楠木高脚书架,每一层都堆放着竹简,一卷卷的都堆积如山了,规模如此的宏大,在心底里不禁的感叹。转身看着殿外飘零的大雪,才回想起自己只顾着走路,身上满是雪花都忘记了,拍了拍肩上盛满的雪花。
“夫人,快随奴才来吧。”春陀退开了殿门,对我说道。
踏进门坎紧跟在他的身后,这才发觉这里面的光线似乎有些暗淡,每一排书架后都是乐伶铜制撑展烛台,闪着熠熠光辉。殿内虽然被沉木香熏味道弥漫,但我还能透过这些书卷闻到一股浓厚的青竹味道。绕过了众多个书架之后,春陀带着我来到了石渠阁的内殿,隐隐的听到了刘彻说话的声音。
春陀推开了内殿的殿门,躬身“陛下,卫夫人来了。”
刘彻闻声朝我看来,我嘴角夹杂着些笑容,他先是微微一愣之后,放下手中的书卷,“夫人,过来这边吧。”
我瞧见殿中央站立着一个面熟的中年男子,仔细的想着才发现他竟是张汤。
案前摆放着的铜质的盘龙玉鼎里,一阵阵的沉木香飘散开来,整个内殿比外面暖和许多。御案两边摆放着的烛台将内殿照耀得很明亮,长条形的窗棂外面呼啸而过的寒风的声音听得很真切。我回头小声的说道,“陛下,臣妾一会儿有事要同你说。”
他轻轻点头,转过身看着张汤,目光严峻,“张汤,你继续说。”
“诺。”张汤微微的颔首之后又秉声道,“臣已暗中盘问了**之中各宫的宫娥和内侍,都禀说近来椒房殿内进进出出众多的女巫楚服,且还在椒房殿内设坛斋醮,每日都会入宫诵咒。臣抓来椒房殿内的女巫楚服,经过严刑之后,都招了……”他说道这里抬起了眼帘看着刘彻,却没有再继续的说下去。
我双手紧紧相握,望着刘彻的侧脸,他的剑眉微蹙,“为何不继续说了?”
张汤稍微的发颤了下,沉声道,“口供都一样,都是受皇后的指使,陛下,这里是供词。”他躬身上前将一卷竹简呈在了刘彻的面前。
他伸手接过张汤手里的供词,拉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的篆体字迹,他握着竹简的手指也许是用力过度,都已泛白。深邃的黑眸里透露出的是满心的怒火,仿佛要将手里的竹简活活燃烧。“啪”的一声,那卷竹简应声落在御案之上,一旁摆放着的青黑色的砚台和玉骨笔架都‘哗啦’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