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已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我趋步来到紧闭的殿门前,透过细长的门缝,一群侍女站立在前殿的两侧,殿内的烛火似乎明亮了许多,瞧见李婕妤的身影,她缓步来到前殿在贴身侍婢的搀扶下坐在金丝软絮云榻上。
“姐姐这一路可是劳累了,雪慧,还不快给李婕妤上暖热的参茶?”她柔柔的一笑,召来婢女上茶。
李婕妤微微仰起了长长的颈项,优美的曲线展露无遗,凝白的肤质竟让我有些嫉妒,一双美目温婉低沉,软如兰花的手指接过雪慧手中的茶杯,朱唇微启浅饮着温热的参茶。她是不是以这样娇媚的姿态出现在刘彻面前,如何引诱着他呢。甚至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都让我眼睛发红,有些无力,手指紧紧抓着殿门的门环。
“妹妹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我都是自家姐妹,非要这么绕圈子么?”她放下茶杯,白色的丝绢轻擦着下唇,姿态秀美。
“姐姐都这么说,妹妹也好再磨合了。只是,我这心里总是担忧,不知姐姐安排的事情进展如何了?”尹婕妤拉长了声响,不时的瞥眼内殿。
“妹妹还不知道么,不过也算得上宫中最新消息了…”李婕妤的声音之中带着喜悦,甚至连素日里低沉的嗓音也变得欢愉起来,“陛下已下旨,废黜陈氏皇后之位,收回了皇后玺印,贬居长门宫之内。我料想这旨意,不久便会晓谕六宫,妹妹不知也不奇怪了。”
“姐姐可是在糊弄我?皇后娘娘与陛下素日里虽有不合,难道能不顾忌长公主和堂邑候陈府的颜面么?”
“什么颜面不颜面的,陛下憎恶陈氏已久,更何况自从太皇太后去世,她长公主已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还是昔日里威风四面的翁主呢…”她遂掩唇巧笑,目光流离。
刘彻的黑眸已隐忍着欲出的怒火,牙关紧咬,我的心却似被人剜去一块,窗外寒风刮进了颈项,我冷得哆嗦。
“姐姐这话虽有理,可堂邑候陈府却世袭富贵,乃是开国元勋贵族之家,陛下莫不念昔日情分了么?”她饮了口茶,试探的询问。
李婕妤遂脸色一沉,素冷开口,“妹妹可是质疑我的谋划?陛下九五之尊,岂会屈威于陈氏,那圣旨是御史张汤亲自宣读,断不会有假。此番你我联手,除去了皇后陈氏,放眼望去这六宫之中也就剩下咱们了,你说是吗?”她微微上翘的语调,让刘彻前额的青筋已暴起,捏在方榻一角的手指似乎要将整个榻几捏碎。
“如此说来,倒不得不赞赏姐姐好计谋了。用陛下最为忌恨的‘巫蛊罪名’将皇后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一举扫平了姐姐前路障碍…”尹婕妤只是淡淡一笑,无关紧要的说着。
刘彻按捺不住,猛然起身,我看他欲出的双手,忙奔到他的身边,紧紧拦抱住他的腰,侧脸紧贴着他宽广的背脊,尽管他坚硬的背脊咯得我生疼,我还是不放。眼泪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在他有些湿润的衣服上。那是一种残存在心间的念想,也许,我还是抱着些希望的。
“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皇后陈氏平日里骄纵自大,怎会料想我早已设下圈套呢。不过,若不是她恨毒了卫夫人,此计也是难成的。妹妹此番帮助我除掉了大患,你我二人今后便是这宫里最好的好姐妹了,我自然会念着妹妹的好…”
她的话让我和刘彻都变得僵硬,天色已经渐晚,漆蓝色的天空中一直漂浮着白色的雪花,我紧紧抱着刘彻的双手已止不住的颤抖,似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刘彻的呼吸变得不稳,剧烈的起伏着。
透过门缝,从我这个方向正好看见李婕妤含着柔骨的笑,“妹妹还在意姐姐早前的那些话么,不过都是些玩笑罢了,如今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我怎会对你不利?更何况,若不是妹妹将那桐木偶人放入卫夫人塌下,陛下也不会如此震怒,迁怒于陈氏。如此说来,妹妹此番可是功臣呢。”
尹婕妤脸色瞬间转变,斜睨了她一眼,“姐姐说话可真是奇怪,玩笑?若非姐姐那日以妹妹性命要挟,妹妹怎会搅入,姐姐深谋远虑,妹妹望尘莫及。”
“怎么,妹妹这话听来,却不尽讽刺。如今皇后已除,妹妹却是要与姐姐翻脸了吗?”她眸子一横,冷然开口。
尹婕妤哈哈一笑,抚了抚云鬓,笑笑说,“妹妹虽知道姐姐不少的秘密,但你我姐妹一场,妹妹怎敢出卖姐姐?只是,妹妹心里疑惑,卫夫人与姐姐可是多年姐妹,夫人待姐姐也不薄,怎么就……”
“妹妹可是替卫夫人抱不平,何不到陛下面前说说?”她睨了尹婕妤一眼,遂端起茶盏小饮。
殿内霎时陷入一片寂静,我死死的盯着尹婕妤,心里跳得紊乱。须臾,尹婕妤再度启口,“私自谋害夫人皇嗣、诬陷王夫人、沧池落水、陛下生辰设计…这些,可都是妹妹做不来的。姐姐,难道你就不怕,初珍半夜里寻你索命么?”
李屏幽素手一顿,直勾勾的盯着尹氏,“妹妹…说这些是何故?莫非是在威胁我么?”
“岂敢,姐姐既然敢做,必然不怕。幸得卫长公主与卫夫人福大命大,才免于难;可王夫人却成了姐姐的替罪羔羊,终日与阴冷为伴;也可怜了初珍那丫头惨死在暴室。姐姐,你说,陛下若是知晓生辰那日,你在漪兰殿内的焚香做了手脚,他会怎样呢?”她掩唇一笑,目光转瞬阴狠。
“放肆!”李屏幽涨红了脸,怒目叱责道,“别忘了,你的命,从来不属于你自己,我若要你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刘彻一掌挥开我,踢开了虚掩着的殿门,疾步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掌扬起再落下,李屏幽来不及闪避,身子不稳跌倒在地上,“贱人!”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只是错愕了瞬间,慌张的起身匍匐跪拜在地,颤颤巍巍的开口,“陛,陛下…您怎么…”
刘彻半弯着腰,修长而坚硬的手指抬起她垂下的螓首,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修罗,冷冽的眼神和尖利的话语,让人发寒,“原是顾忌你与夫人的情谊,一再纵容。岂料你这贱妇,竟如此毒辣,谋害朕的子嗣,诬蔑**嫔妃,夫人险些丧命于你之手!”
“不,不!陛下,臣妾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都是…都是尹婕妤,这个贱人诬陷臣妾,陛下,臣妾绝不敢对夫人不敬,她可是臣妾最亲的妹妹啊!”如此惨烈的叫喊之声,今日听来却有几分痛快之感!
我缓步来到刘彻的身边,看着她颤抖着的身子只是默闭上双眼,沉默了半晌,“妹妹,李婕妤何时在意我这个妹妹呢。是在安胎药里加六角草的时候,是设计勾引皇上的时候,亦或是挑拨我与菡漪母女关系的时候?这些事,像是一个姐姐对妹妹做的么?”
“不…挽吟,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她痛哭流涕,我却无动于衷。
整个大殿上一片的静谧,摇曳的烛火在屏榻上显得鬼魅,殿外已经是漆黑一片,狂妄的大雪一刻也没有停息,我想它今日是不会停下了。
“陛下…臣妾一时胡涂,听信皇后谗言,竟做出此等天理不存的事。陛下,臣妾胡涂,求陛下饶恕臣妾无知之过…”她匍匐在大殿之上,似乎从来未想到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虽然满脸是悲悯之色,但流转在眼眸里的不甘和阴冷。
刘彻鬓角的青筋凸起,大掌狠狠地拍在方榻之上,上面的茶具竟发出清脆的声音,杯口已出现撕裂的痕迹,“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朕和夫人在内殿听得清清楚楚,莫非你当真以为朕是瞎子是聋子?你心里所想,朕一清二楚!”
她骤然抬首,正视着刘彻,眼里是无畏,又看了看我,凄厉的笑声在殿内响起,“是吗?陛下对臣妾的想法一清二楚?那么敢问陛下在元光三年生辰宴会那晚呢?”
挑衅,事到如今,她还死性不改,这无疑是我和刘彻感情上的污点,此情此景她竟毫不畏惧说出这样的话,我瞧见刘彻暗沉的目光悠远而深邃,他似乎被什么阻塞而难以启口。我忍住心中的剧痛,她想见到的,不就是我痛哭流涕悲伤至极么,我就偏不遂了她的意。
我冷冷的嗤鼻一笑,道“本夫人倒是不知李婕妤竟还有这般狐媚功夫。魅惑皇上,其罪当诛,陛下仁慈故饶恕你,如今,你不知死活,犯下此等滔天大罪,你以为陛下还会再次纵容吗?”
“不纵容也纵容多次了,夫人倒是学得精明了,岂料本婕妤竟栽倒在这贱蹄子手里!”她不紧不慢的说着,但是眼光却直勾勾的转向了尹婕妤,阴冷毒辣,仿若要生吞活剥了她一般。
我暗自在心底里冷笑,“如此说来,还多亏李婕妤了。若不是李婕妤三番五次的让本夫人费心,惹得陛下不快和**不安,本夫人又怎会如此呢?不过,李婕妤倒是得为自己想想…”我嘴角带着诡异的笑,迈步来到她的身旁,俯身她耳畔若有若无的飘过一句话,“妹妹还期盼着姐姐能顺利诞下麟儿呢……”
随即,她挺直的背脊瞬间坍塌下去,紧咬着双唇,渗出血迹。她的目光已然失去了方才的亮丽,暗淡无光。整个身子的灵魂被抽取,过了半晌一个游魂般的声音从她鲜艳的朱唇中吐出,“陛下,臣妾,认罪。臣妾恨毒了卫夫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妾的阴谋!”
刘彻起身,绕开方榻来到李婕妤身边,双手傅立在殿门之前,里面的熏香泛出的缕缕青烟让他的背影在我的眼前变得不真实,晚风卷起大殿之上薄薄的帷幔,呜咽而过,话音刚刚落下,狠狠地拂袖,怒视着跪在地上的她,一字一句的说得分外清楚,“李婕妤沉溺于巫蛊,祸乱于**,其罪当诛!即日囚于暴室,择日问斩!”
他正欲离去,我双膝弯曲,叩拜在他的面前,“陛下…请陛下看在李婕妤身怀有孕的份上,就让孩子平安的出世再说吧……”
刘彻看着我朦胧的眼眸,原想挥开我的手,将我搀扶起来,“此事非同小可。”
“陛下,孩子是无辜的,他也是陛下的孩子,不是吗?”
他定了定睛,看了我半晌,挥开我的手推开殿门,外面的寒风吹拂起了我额前凌乱的发丝,只留下一句话,“依你所言。”
她神色呆滞的起身,经过殿门时,却转过身,一个凄凉的笑容映在她的脸侧,吐出薄凉的几个字,“你真狠!”
我微微失神,压抑住心中的痛苦,“你不感激我吗,是我救了你的孩子…”
她仰起头长笑,之后眼底是我从未见过的怨恨,侧身附在我的耳畔小声的呢喃,“若不是你以孩子要挟,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竟没料到你会与这贱妇勾结。”
“怎么,允许你谋害我,就不许我设计你了么?”我扬起头颅,眯着眼。
她无力的冷笑,那笑,太过刺心,颤颤巍巍的晃着头,“岂料昔日姐妹,竟厮杀成今日这般模样…卫挽吟,你等着,陛下早晚厌倦你,我的下场便是你的明日!我会在下面等着你,哈哈哈……”
“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带下去!”我厉声吩咐道,转过身背对着殿门,只留给她一个冷冽的背影。
一种失去挚爱的疼痛袭遍了我的全身,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明白,我和她之间也许根本就不适合做姐妹,也许没有进宫,在平阳公主府中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这个一直缠绕在我心底里的噩梦就在此刻真正的结束,是一种解脱?还是埋在心底的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