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勒与月暮手持锦绣芙蓉镌金宫灯在前方走,黑漆漆的永巷充斥着阴骘之气,戾色染牍,虽已完全寂静下来却更添冷寒。阴惨惨的冷风让我止不住的发颤,回想起早前来掖庭的一切,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悦,一阵恶心猛然冲上喉间,刘彻疾手扶住我,“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我无力的摇头,继续前行,一阵紊乱的脚步声荡涤在长巷,拖沓不稳。暴室处于掖庭宫的左侧。墨黑的苍卯如摸不透的黑洞,今夜天边竟没有一丝光亮。掖庭令带着刘彻前行,绕过宫人劳作的庭院,转角便是圆拱形小门,偌大的牢门两侧跳跃着青蓝火焰,玄黑漆染汞柱狰狞不已,那两排伫立值夜的禁卫军腰间佩剑,面色肃穆。
掖庭令上前与那守门的禁卫交代了几句,紧锁的牢门便大敞,昏黑的亮光微微透射出来,长长的跛阶直铺而下,刘彻紧握着我的手心,一步步迈得小心翼翼。
干湿的地面稍有些不平,原是排排牢狱就足够心悸,闻道而来的腐烂的恶臭还夹杂着湿寒的空气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排下守狱的侍卫俯身施礼,那昏黄的烛台颤颤巍巍,照进牢狱中各个角落,许是见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原已沉睡的囚犯都开始嘟囔着转醒。
刘彻在前方疾步走着,我紧跟他身后不敢落下半分,只觉得自己的月白锦绉裙的裙袂似被什么东西缠住,动了一下却还是毫无反应。低头看去,竟是一双骨瘦如柴焦黄的手,抓着下摆不放。黑乌的污垢嵌入指甲中,满头如枯草的青发无规矩的散披着,那龟裂发紫的唇上下磨动,似说着什么。
玉勒此刻倒是显得镇定,“放肆,还不快放开你的脏手!”
那人蓬头垢面,我瞧不真切她的面容,杂乱无章的发丝上沾满的是枯黄的稻草亦或是白的尘灰,睁大的双眼乌黑而浑浊的眼仁渴望着。一旁的侍卫瞧见此情,横步上前呵斥道,“狗奴才,还不快滚开,挡了皇上和夫人的道,你找死!”语罢,一脚踢去,那人闷哼一声,跌倒在地。‘撕拉’一声,我的裙摆也应声撕破了。
一排牢狱之后,再转角,掖庭令突然停住步伐,躬身对刘彻道,“启禀陛下,李婕妤…就是在这里了。”
语毕,他微微侧身一退,黑漆漆的牢房之中,屏幽就那么安静的躺在枯草堆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从里面蜿蜒流出,仿佛被这无边际的黑渐染。手腕处深深的割痕,那血红色的痕迹好似一条细长的白绫紧勒得我喘不过气。看了许久,却觉得自己眼睛干涩,竟没有一滴眼泪流出,她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
“她可曾留下什么话吗?”刘彻低声问道。
“回禀陛下,臣赶到这里,李婕妤已经去了。只是手里握着这个绿色的荷包不放,臣已将荷包取下了,请陛下过目。”掖庭令从宽袖里取出一方白色的手巾,呈到刘彻的面前。
我心中情绪涌动,一把接过那白色的方巾,打开一看,菡萏亭亭玉立,隽秀妖娆。上面沾染上了她鲜艳的血,蜕变成了深紫。
刘彻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而我再次望去她安然的面庞只是,眼前浮现的竟是我们在公主府里欢笑着、奔跑着的模样,我突兀的跌倒在刘彻怀里,竟像失去了魂魄一般僵硬。
多少年之前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的在我的眼前,仿佛还是昨天历经的事,刘彻在我耳畔焦虑的呼唤声,越来越远,我无力的耷拉上眼皮,浮现出屏幽的笑脸。
翠华山上的海棠花开了又谢了,朝来暮去星霜换,早已不是曾经的那片模样。平阳府里的荷花似乎要盛开了,只不过也不是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们依偎在长廊之下,静静的赏月。只是任时光荏苒,此刻你已韶华东去,我们曾经的幸福和怨恨灰飞烟灭。
有一种痛叫不舍,欲要拥有而又不能前进一步,欲要离开而又无法舍弃。生来多情而又无情,左右不得,徘徊不得,只能观望心痛无语,只能聆听心已远离。
我怨你也好,你恨我也罢,只求来生再也不要相遇化作一缕飞烟,残存于人世。
眼皮沉重得我都睁不开了,耳边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个究竟。手腕上搭着冰凉的手指,睁开眼便见到一个长须御医在床榻前,眉头紧锁表情格外的丰富。我看着他的表情,心底忍不住觉得好笑,玉勒见到我的嘴角带着笑容,忙来到床榻边用疑惑的神情看着我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她的问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正当我仔细的思忖着,那御医竟然露出了笑意,跪拜在榻前对我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我正莫名其妙,他接着开口朗声说道,“夫人已身怀有孕两个多月…只是近来因为过度的操劳,心底所想太过沉重。如今夫人有了子嗣就不同于以往,若是这样持久下去,对孩子都是不好的。即便是产下孩子,也会落下心神不定的病根。”
玉勒和月暮相视一笑,连忙对那太医说道,“多谢常太医,娘娘滋补将养的药膳还请太医将药方子交予奴婢。”
“请姑娘随老臣来吧。”他半弓着身子,退出了内殿。
携刻福纹四格方鼎里散发的香味似乎又换了,香甜的气息一点也不觉着发闷,我睁大着眼睛望着榻顶出神。心里复杂的滋味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一阵喜悦和感慨涌入心头,不知不觉中我的泪水早已湿了软枕,一滴一滴落入心扉。
刘彻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浑然不知,只是听到一声沉重的推门后,他欣长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眼眸里喜悦怎么也抑制不住。疾步来到床榻边上,握着我的手,凝视了我半晌之后才将我整个身子带入他的怀里,用力的圈禁住我,却没有半句话。
脸颊瞬间的发烫,玉勒原是在一旁的伺候着,见到此情此景却还是悄然无息的退了出去。
我窘迫的推开他,看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温和的笑容挂在嘴角,原想说的话,此刻见到他的笑容,竟然忘得干干净净了,遂低着头,小声的说,“陛下怎么过来了?朝廷的事可是停歇下了?”
“我听到漪兰殿侍女禀报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来到这里看你。怎么,不高兴吗?”他语气带着欣喜,却还佯装不悦。
我笑笑,娇嗔道,“如此说来,臣妾岂不是魅惑君主的祸水了么?”
他忍不住大笑,长臂一挥再次将我搂进怀中道,“你若是魅主的祸水,那我岂不是昏庸之君了?就让他们说去…只要,你我自己明白便是。”
他的大掌缓缓游移到我的小腹上,轻声的呢喃,“我怎么觉得这次会是一个小皇子呢?”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侧身将脑袋贴在我的腹部,仔细的聆听着,“听御医说,已经有两个多月,怎么平日里也没有察觉呢?”
我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伸手掰开了他贴着我小腹的脑袋,沉声说道,“不过是少了妊娠反应。也许是没有在意吧。”
“那你以后可得小心了…我明日再给漪兰殿添派些人手,好伺候着。”他将我靠在榻上。
我连忙摇头,“陛下,万万不可!臣妾不过是怀孕罢了,也不是什么别的大事儿,这若是传了出去,那臣妾岂不是恃宠而骄了,况且对陛下英明的声誉也不利的。”
他黑眸转了转,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我的请求,“那阳石和诸邑就让别人带着,等孩子出世了,你再把她们接过来。”刘彻知道我不会轻易的舍弃这两个孩子,所以才补充上了后半句。
我粲然一笑,“臣妾谢陛下。”
自从我再度有孕的事在**之中传开了后,皇太后的赏赐源源不断,虽然身子多有不便,但还是时不时的来到长乐宫给皇太后请安。她虽每次对我都格外的照料,我心里还是存在着些许的隔阂,那些曾经过去的往事,让我从心底里畏惧。
这日,我正斜靠在芙蓉香榻上小憩,前院却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闭着眼睛,仔细的聆听着这潺潺而悠远的乐曲,仿若清泉从心底里流过,清新而自然的韵味残留在心间。正当我心情愉悦之时,那箫声却戛然而止,我扫兴的起身来到前殿,见到韩嫣,手持玉箫。
我和他也有许久未见,不过他一点也未改变,还是十分璀璨的笑容布在脸颊,对我晃了晃手里的玉箫。
我侧身,“韩大人不进来坐坐吗?”
“还以为嫂子不打算请我进殿一叙呢。”他眼里泛着奇异的光芒,大步的走进前殿。
紫藤花经过这一个月的晾晒,已经完全的干枯,我让玉勒去泡了一壶紫藤花茶,一时之间芳香四溢。韩嫣将玉箫放在榻上,玉勒从托盘之中取出茶杯,将刚刚泡好的紫藤花茶渗出,热腾腾的气味充斥着鼻翼,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嫂子这是什么花茶,竟如此的芳香?”他端起茶杯在鼻尖微微一嗅,抬头看着我。
“不过是初春在前院采集的一些紫藤花,洗净晾晒干了就制成了这紫藤花茶。韩大人若是喜欢,让玉勒去备些便是。”
他听到我的话,狡黠的一笑,“嫂子这么说,可是不欢迎我来这漪兰殿?为何要带些回去,如若是每日能来嫂子这里,那这茶岂不是日日能用了?”
我无奈于他的话,只是笑着点头。
“韩嫣的贺喜似乎来得有些迟了…”他放下茶杯。
我觉得疑惑,“韩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他抿嘴一笑,“前些日子,**之中传的沸沸扬扬,漪兰殿的卫夫人承蒙圣恩,再度有孕。嫂子别告诉我这传言是假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韩大人所指是这件事,这倒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