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泡了茶来吃。
腊月的夜晚,寒意深深。屋子里点了两个炭盆,也驱不掉沁人的凉意。
陌上斋是有暖阁的,可自从齐恪纯满五岁之后,再没有开启过那个暖阁。齐家教女,以矜贵为主;而男子,却是近乎苛刻的严格。
浅碧用过饭,前来换芳树回去,手里抱着件银妆缎滚灰鼠毛的荷叶短斗篷,一面给齐悦瓷披上,嘴里已是叽叽呱呱:“我想着公子的屋里不比咱们那暖和,找了半日,才翻出这件短斗篷来,还是前年小姐生辰时,老侯夫人赏的呢。别的还罢了,倒是格外轻便小巧,小姐总不能再抱怨了。”
“什么话都被你一人说了去,弄得我是那刁钻的千金小姐一般。”齐悦瓷坐直了身子,抬头觑着浅碧打趣。
“罢罢,我是说什么错什么,也不敢在小姐跟前惹人嫌,还是去寻画屏几个说话去。听青萝说,她今儿忙了半日做桂花糯米糖藕吃,这会子去,当真是便宜了我。”说着,笑福了一福,领着屋里伺候的人一起退下。
齐悦瓷瞪了一眼,嗔道:“赶紧去,没人拦着你。才吃了饭,又来打牙祭。”
待她们走后,齐恪纯缠着齐悦瓷给自己解释。
虽然弟弟年纪还小,可是时间不等人,他日后是要继承齐家,顶门立户的,所以齐悦瓷等不及他慢慢成长。她是疼爱幼弟,可不会一味骄纵溺爱。
她细细啜了口清亮的汤汁,放下茶盏,将齐恪纯伸出被外的手放回去,温婉笑道:“知己有难,自当奋不顾身相救,那方是君子之交。不过,”她容色一正,眉心一蹙,转而说道:“不过只知逞匹夫之勇,不用心思量,却是大大不妥。
当时情形,的确危急,只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你难道不该先想想有没有智取的好法子?既救了人,又不见罪于康郡王府,岂不是两妙。”
齐恪纯听得连连点头,自己冥思苦想了一番,问道:“依姐姐的意思,该怎生智取呢?”
“颜俊是什么人,我也时常听你提起,那顶多是个绣花枕头。你素来自负机敏伶俐,难道连一个草包都哄不住,哄住了一时,回来再计较永绝后患的法子,不是比这样喊打喊杀来的更好?”
“颜俊最好唬弄,当时我若仔细琢磨一番,或者也能哄骗得他过。是我太过忧急鲁莽,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就动手,不但自己受了伤,还闯下大祸。”这一次,齐恪纯是诚心诚意认错了。
他与颜俊交往不多,但颜俊在书院名声响亮,他也是多番耳闻的。别人都能哄住他,难道自己反而不行?
齐悦瓷看着灯下的弟弟,松散着一头乌发,披在肩头,双手撑着下巴,一会撅嘴一会自叹的。
又道:“我再问你,倘若事情十万火急,容不得你再细想对策了,那时该当如何?”
齐恪纯惊讶地抬头,吸了吸鼻子,试探着问道:“不能智取,只当力敌?”
“很好,”齐悦瓷抚掌而笑,眼中闪过欣慰:“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与他讲理的。但是,咱们至少要做到先礼后兵,当礼无用时,你再用兵,不是理直气壮很多?
选择力敌之后,难道你就只顾蛮干,而不把前路后路梳理清楚?
纯儿,将来你是要在外头做大事的。
很多时候,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精确的判断,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具备百折不回的勇气。”
齐悦瓷的容颜很美。
她是标准的鹅蛋脸,一颦一笑间,会给人非常大气雍容的美。如果她只是齐家的女儿,那么鹅蛋脸会使得她极其温婉恬静;但,她同时又是沈家的女儿。书香清雅的眉心,在微微上翘的眉毛渲染下,平添一股飒爽磊落的英气。她与齐恪纯一样,嘴角处小小两个梨涡,美艳而娇俏,即使年华老去后,依然会让你觉得明媚似少女。
尤其当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高贵天成。
齐恪纯呆呆得看着自己姐姐,私底下,他常常不解,为何姐姐竟不是男儿身呢。不然,以姐姐的聪慧,振兴齐家,亦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纯儿……”齐悦瓷愣愣地看着弟弟露出那副怪异的表情,推了推他的肩膀。
“呃……”齐恪纯回神,讪笑着低下头,很快打点起心神,问道:“姐姐的意思是,我当时动手前,应该先派人回来搬救兵。然后,下手要留情,想好之后的应对之策?”
齐悦瓷挑眉,不置可否。
她迎面对上桌上的纱灯,白皙的肌肤染上点点金晕,脂凝香艳。
齐恪纯懊恼地摸了摸头,把身子往外挪了挪,埋到姐姐怀里,讨好得笑道:“姐姐,姐姐、、”
弟弟不过十一岁,即使比旁人聪明些,多读几本书,到底不曾由父亲母亲亲自教养,许多事,想得不够透彻,也是情有可原的。想到这,齐悦瓷不由一阵心疼,搂着弟弟的头,低低解释:“你说得对,也不对。
派人回来搬救兵是一定的,要知道事情闹大了,不是你们几个孩子之间的不和,而是两个家族间的矛盾。只有尽快让家里长辈知情,他们才能最快的做出有利于我们的反应,不然很容易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好比这次,康郡王府先赶到了,六叔父还毫不知情,被人劈头一阵指责。他要恼你,也是人之常理。
只是,都决定下手了,就不能留情!
幸好咱们家有几个家丁都是学过点功夫的,尤其永大爷,是母亲从母舅家带来的。不然,你以为你们这次能占了好去?只怕会比颜俊下场还要凄惨几分,你说对不对?”
闻言,齐恪纯想到依照颜俊的性子,自己坏他好事,下场,可不是惨了。他暗自庆幸不已。
“姐姐,颜俊好歹是康郡王府的少爷,咱们……”念及此,齐恪纯生出几分后怕来,这事还没完呢,康郡王府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所以,你要记住,不能把人打死。当然,也不能打得太轻了,以免给人留有反抗的机会。何况,打都打了,这梁子也结下了,再想大我们前去致个歉,从此一笔勾消,你觉得可能吗?”
康郡王府的为人处事,齐悦瓷明的暗的听过不少。
当她一听完松清的回话时,已经暗暗定下计较。
如果纯儿得罪的是徐家、苏家这些名门望族,或者成国公府、襄国公府这样的权贵,事情反而不好了结。那样的人家,表面上与你客客气气,甚至还自承其错,私底下,两家的仇是不会轻易解开的。
当然,往好了想,最后大家各退一步,把手言和。
康郡王府,不同于任何一家,那最是欺软怕硬的。你先上门致歉,人家正好痛打落水狗,占够了便宜,还坐实了纯儿的错。
眼下无妨,他日呢?
当纯儿功名在身时,这就会成为别人诋毁纯儿的污点。事已至此,大不了死扛到底,说不定还有柳暗花明的大好结局呢。
五老爷五夫人少年夫妻,你恩我爱,情分非常。五老爷一走,五夫人当即大病一场,后来虽好转些,到底作下了病根,每到春秋两季,便易发作。
自从长女出嫁后,五夫人身上的胆子更重了。除了照料弟弟,齐悦瓷还日日跟着她学习理家等事,小到三餐的安排,大到对外的交际。是以,京城一多半权贵世家,都在她肚里。只因是未出阁的少女,要尊重,怕惹人议论,才尽量收敛。
对于姐姐的话,齐恪纯是满心满眼的服气。
自己总以为姐姐身在内院,对外头的事不了解,其实认真算起来,姐姐看得比自己明白多了。她只是听自己偶尔回来的一些牢骚,就能举一反三,把前后都虑到了。光是这份开阔的眼界,自己还差得远呢!
他紧紧握住齐悦瓷的双手,眼中是坚定而勇敢的光芒:“姐姐,今日你费心为我周全;他日,我必当封侯拜相,护你一生平安幸福。”
一个之前还在街上与人打成一团的少年,转眼间变得这么沉稳,齐悦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啐道:“好,改明儿你不能封侯拜相,我看你羞是不羞?”
“姐姐,你就放心吧!我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康郡王府的事,是我做差了,往后,我再不会这般鲁莽,一定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齐悦瓷欣慰地拍了拍他,劝慰道:“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需懊恼,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姐姐吧。”
康郡王再没有实权,也是真正的皇族,自己贸然将人打了,哪儿说了就了的。自己捅得篓子,自当自己承担,如何能让姐姐一个女子为自己善后?
齐恪纯郑重其事地摇头:“不行。纯儿既然错了,明日就当去王府道歉,好叫我时时记着这次的羞辱。不管王府肯不肯接受,咱们尽了礼数,他们说话就不能那么理直气壮。而且此事本就是他们的错,料他们也不好大闹出去。”
换了从前,他是绝不肯认错的。现在,为了姐姐,他不能那般冲动行事了。
谁知,出乎他意料的,齐悦瓷亦是摇头,声音清冷激越:“你不用去道歉。相反,即使康郡王府想要善了此事,咱们,也要往大了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