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氏虽然不是第一个看到宋二郎从病床上站起来的人,但是宋二郎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确是不容置疑的。
从宋二郎第一次被苏兰搀扶着在院子里溜达、到他独自一个撑着木棒溜达、到最后他扔掉到了木棒,自然的走在阳光下;接着他顶着太阳给在田间劳作的宋大郎送水送饭,再到他可以轮着斧头劈材——虽然比之以前一斧下去木头就破成两块的大力气,现在的他要三斧四斧才能劈开。但是宋二郎是真的好起来了。
骨头汤吗?宋李氏摇了摇头,喝了大半月的骨头汤,她确实感觉到了干活的时候力气大了不少,但是只是骨头汤却是不可能让宋二郎好的。
冲喜成功了——连药都没吃,就这么从鬼门关回来了。
舅母,这就是你给宋二郎娶的好媳妇……宋李氏拳头攥的紧紧的,她努力不让怨毒的眼神落在宋杨氏的身上。你高兴了吧,你喜欢的宋二郎好起来了……
其实宋杨氏心里也很不好过。她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从小都是干着农活长大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一个有两亩好田的男人,成亲后能在第二年生个大胖小子,可是她却嫁——不,她只是被欠了赌债的老爹买给宋家的——虽然这件事自从宋老爷子去了后,只有她一人知道。
宋杨氏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她长的还不错,虽然经常干农活,但是她除了一双被生活磨得粗糙的双手,脸蛋和身形都是方圆几个村里最出挑、最亮丽的。
能嫁到宋家,宋杨氏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满满的兴奋、高兴与激动,如骄阳般浓烈。
好日子就要来了——宋杨氏是这么想的。虽然祖上几辈子都在洪星村,但是人丁单薄、到了宋老爷这辈只有他一脉单传的宋家,家底在洪星村是数一数二的丰厚。
只需侍奉公婆夫君,没有难缠的小叔子小姑妯娌,能在宋家站稳脚就是为宋家延续香火……五年无所出,最后她含笑迎进了隔壁村里家境不错的张氏。
平妻——哪怕只是从别人嘴里听来拆分开的这两个字,宋杨氏的背脊都要僵住。她是卖身契之身入了宋家,而张氏却是身家清白人家的女儿,张氏年纪比她小,长得也娇俏漂亮,最让宋杨氏难受的是张氏还识得几个字。
夫君的宠爱被分走了大半,卧房里折的桃花一夜就凋谢了。
她是那么艰辛的一步一步的熬了下来,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怀了孩子。夫君的宠家、公婆的关怀再一次回到宋杨氏的身上,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在她生下宋大郎的时候,张氏也怀了孩子,一举得男,接着又怀了。
当宋杨氏陪着宋老爷子在产房外等待的时候,听到产婆贺喜的是男婴的时候,她浑身的血液都倒流着,冲进了混沌了脑子。
在张氏生下宋三郎的那一天,宋杨氏再一次感谢上天对她的眷顾——张氏血崩死了。
接着公婆去了,她成了宋家唯一的女主人。但是,宋三郎在读书上的聪明伶俐,让宋老爷子把眼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她的儿子女儿,得到的关注也就是宋二郎的份,根本无法与宋三郎相比。
可更让宋杨氏痛苦的是宋老爷子对宋三郎全力的栽培,但凡是跟宋三郎沾边的银钱,他是眼也不眨就一笔一笔砸下去。
宋三郎进学、考上童生、考上秀才……宋杨氏一直认为自己是欢喜的,没了张氏,她就是宋三郎的母亲,宋三郎有了出息,她得益的不少。可是当宋三倒下的时候,宋杨氏这才发现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比起宋三郎的出息了,她更高兴张氏的儿子病了倒了。
她痛恨张氏、痛恨宋二郎、宋三郎,如果上天开眼的就话就让他们败了去了,让他们一无所有——这是宋杨氏每次去拜佛的时候都要对佛祖乞求的事。
可是,痛苦的事还在继续。宋三郎的病因为宋老爷了不泄气的找名医大夫,几十亩好田好地丰满的家底越来越薄,最后租给村人的田地竟都买了,只剩下可供糊口的几亩田地。
吃惯的肉食不见了、穿惯的绸缎也没有了……宋二郎病危了,宋杨氏心底涌上变态快感的喜悦,就算她看不顺眼的宋李氏也瞅着顺眼了些。
宋二郎一去,宋三郎也就全凭她的心情了。宋杨氏不介意做做好人给宋二郎娶妻冲喜,反正只是一文钱不要、逃难而来克爹克娘、克兄弟的破烂货而已——冲喜,除了能在她善待平妻留下的儿子的好名声添上一笔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宋二郎好了起来……宋杨氏不懂什么好好养着,脉像平衡,却暗藏凶险的话,她只知道给宋二郎抓药要钱,宋二郎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她的儿子顶着酷热的太阳干活……
老爷子在分不了,不在了,却怕弄坏了名声不敢分,但是现在……可以了。宋家最大的宋杨氏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面上她一点不显。
“孽障。”宋杨氏爆呵,怒指宋李氏,“有米有肉还堵不上你的烂嘴,我以前就说过,再提分家的事……”
“这日子我不过了。”难道她要拿钱医好了宋二郎再分家吗——像宋三郎一样养两年,或者更久?宋李氏手一挥,碗碟就被扫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破碎了,米饭汤水菜叶也洒了一地。
苏兰怕宋二郎被碎片溅到,立刻把他拉到了一边。
宋李氏从来都不是讲理的人。为了分家,她撒泼打滚骂闹都用上,掀桌子砸椅子,入魔似的,一时宋大郎都没能近她的身。
“大嫂……”
宋李氏红着双眼,头发撒乱的她把桌子上的一个旧花瓶仍在了宋二郎的脚下,厉声道:“你还要害我们多久,你和宋三郎……”
“你疯魔了,又要闹吗。”宋大郎要去够宋李氏,宋杨氏却扶着额头摇摇欲坠,宋大郎无法,只得扶着她。
“混帐东西。冤孽啊冤孽。”宋杨氏捂着嘴,呜呜的哭着,“那天我还以为把你说通了,二郎三郎是大郎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你怎么能闹着分家,断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份,割了我们之间的母子之情……”
“你们兄弟就是兄弟,你们母子就是母子。难道当我、当大虎小花是死人吗……”宋李氏指着宋二郎,面孔扭曲,字字都如利箭射入了宋二郎的内心,“几十亩田地都赔了进去,是不是要把我们家都赔进去才好,你若是有点良心,你就该早早的分家,不要要在害我了。”
宋李氏盯着宋杨氏、宋大郎吼道:“养着药罐子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这个家,要么分,要么我走。”
宋李氏冲进了东厢收拾了几件衣服,推开了扑过来的大虎小花,飞快的消失在夜色的尽头。
大虎小花跌在地上痛得哇哇的大哭,苏义吓着了躲在门后瑟瑟发抖,看到大虎小花拌倒了,连爬带滚的奔了过去。
寂静的夜,宋杨氏的哭嚎响彻了漆黑的天空,“我是做了什么孽,怎得了这么一个儿媳妇!三天两头的闹啊闹啊,家无宁日……家无宁日……”
苏兰连忙过去安慰她,把她扶着进了房间,又将大虎小花带了进去。
苏兰看着宋二郎挺拔的身影,她招呼了苏义回房。
“大哥。”宋二郎向前迈了一步。
“你且莫说分家的事。你先想想爹临走的时候,把我们兄弟叫到床前,叫我们要看顾三郎,你若说分家的事,就是陷我不孝不义,这样你便不是我的兄弟。”
宋大郎眼眶红着说完了话,径直回了东厢。
宋二郎在堂屋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渡到东厢,敲了宋大郎的房门。
宋大郎坐在炕上,没吭声,没开门。
“大哥,夜深露重,你若让我就这么待在屋外,我也没所谓……”
“进来。”宋大郎语气不是很好的打开门。宋二郎立刻走进去,坐在了背对着他的宋大郎的背后。
“其实分家,不光是大嫂一人想,我也想。”面对宋大郎动也没动的身影,宋二郎接着说:“但最想的不是我,也不是大嫂,确是三弟。”
“你说什么?”宋大郎被他引得转过了身。
“大哥一直不知道,因为三弟他无法向你开口。”宋二郎粗矿的脸上,很是严肃,“三弟很想好起来,比大哥想的、比我想的,他更想。这是我还没病之前他告诉我的,我本来早早便想找大哥的,可是后来病了……三郎他想好起来,比任何人都想,可是身体却一直没有起色,反倒越来越差。除了身体本身的原因,还有他的想法,每当喝药的时候就不开心,不是因为药苦难以下咽,是因为喝了药、吃了好东西依旧没有起色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因为没有起色,却从来没有断过的花在他身上的银钱,他心理很难受,拖累了大哥这么些年……”
“我不觉得是拖累,三弟最近的身子不是要松快许多了吗?只要继续吃药,多喝汤就会……”
“大哥对我和三弟的情谊,我们都记在心里,可是三弟的心病越来越重,大夫都说心病是最难医的,他终日眉头不展,对着我们勉强的笑,大哥你整日忙里忙外不知道,三郎一直叫我瞒着你,其实他现在一顿喝不了半碗的米粥。”想起弟弟骨瘦如柴的身体,宋二郎也耸拉下了肩膀,“身体、心灵都受着罪,不知道还能撑到何时……”
“你怎地不劝他……”
“我如何劝得了。三弟的心思我完全猜不到,这些都是他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大哥你是知道的,三弟做事最有主张,认定的事,怎么劝都没用……”宋二郎抬起头,握住宋大郎的手,诚恳的道:“大哥,我们分家吧,就当为了三郎。”
久久,宋大郎才抽回手,他送宋二郎回西厢。
宋二郎手扶在门框上,“大哥你不要要怪大嫂,你当我和三弟是亲兄弟,大嫂也当你是亲人,她一心为了你、为了大虎小花,她并没有错,你莫怪她……”
“我不会怪她,我只怪自己不济。”宋大郎苦笑。他是无法上妻儿过上好日子的男人。
“大哥。有我照顾三弟你就放心吧。我就快要好了,这个时候山里的野兔野鸡正肥,我套些回来……没准我和三弟的日子比你过的还要好。”
“这话,等你好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