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妈妈笑了:“太太怎么又忘了,春燕早就出了门子,现在要叫蔡保康家的了。”
“这不是忘了么。”雨竹有点小不好意思。
春燕是雨竹陪嫁来的丫鬟,为人爽利又不乏细致,因为年纪不小了,年前就嫁给了外院管车马的廖管事,如今也已经很是体面。
像这样的丫鬟,崔氏给了好几个,如今都已经陆续嫁人,成为雨竹手下得力能干的媳妇子。
此次谢氏去上香,她跟过去服侍,对有些事情相必清楚得很。
帘子响动,华箬领着个年轻的妇人走了进来。
那媳妇子穿一件秋香绿的绣花交领长袄,油光水滑的发上插了一对嵌珠玲珑小银簪子,眉毛修成了细细的柳叶眉,嘴上涂了淡淡的口脂,很是大方得体。见雨竹问她话,依旧从容不迫,条理也很清楚:
“回太太的话,奴婢得了阮妈妈传的信,特特注意着……那秋纹姑娘一路没什么动静,把她安排着和奴婢坐一辆车,她也不多话。”
“奴婢本来以为她要往老太太跟前凑,没成想刚到普渡寺,奴婢一错眼就不见了,正巧老太太去了大雄宝殿,奴婢就去寻秋纹姑娘。”蔡保康家的脸上带着丝丝困惑,“在殿里找着了……那些菩萨,她一尊一尊的全拜过去了,奴婢瞧着都眼晕……对了,她烧的还是三炷香。”
三炷香?
雨竹也皱眉了,三炷香是为自己祈福,一般很少有人烧,这世道谁没个亲人?便是贫苦的百姓去也是烧六炷香,为两辈人祈福——最普通的香,三炷和六炷之间差不了几个钱,越往上越贵,十三炷香是极致,为功德圆满的高香。那个才要花大价钱。
而且一般时间来不及,只需要去大雄宝殿前烧,谢氏都不挨个儿的拜过去,她一个丫鬟一尊一尊的拜完菩萨,不是太好笑了么?
按耐下自己旺盛的求知欲,雨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笑着问蔡保康家的,“过的怎么样?”
春燕有些不好意思。直到雨竹很恶劣的逗她,“是不是蔡保康欺负你了,放心,我叫二爷收拾他去。”
她这才红着脸点头。
雨竹也跟着高兴起来,崔氏的意思她懂,也知道那是联系外院的好法子。不过她还是很希望这些女孩能够被好好的对待,有个美满的下半生。
现在看来,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好歹日子过得很不错……
送走了春燕,雨竹心中微动,看向华箬,见她难得的一副神思不属,精神恍惚的模样,忍不住打趣:“不要光看着啊。要是动心了,跟我说一声,又不是什么难事。”
华箬白净的脸上红霞弥漫,却没有想往常一样躲开了去,只是蚊子哼哼般的道:“太太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做。”
有戏,雨竹笑得眉眼弯弯,华箬年纪最大,早园她们倒是还可以等等。唯独她再拖就要变成老姑娘了。
正想再努力一把。忽的又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太太,小陈姨娘给老太太抓起来了。好大的动静。”
雨竹与阮妈妈对视一眼,赶紧站了起来,难不成还真是小陈姨娘下的手?
进了思谦堂,见正厅里头空空荡荡,东次间里头似乎有声音,她便径直进去。果然,不大的屋子里站了不少人,小陈姨娘已经被拉了过来,钗环散乱,哭得泪水滂沱,只不停的磕着头:“老太太,我冤枉啊,那不是我屋里的……”
雨竹先给谢氏行了礼,然后轻声问周妈妈:“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周妈妈低声道:“在小陈姨娘的屋里搜到了东西,虽是已经碾成了粉末拌在了花盆的土里,可还是被解妈妈寻了出来。”
想不到解妈妈鼻子居然这么灵,雨竹忽然有些理解解妈妈为何最怕陪自己去寺庙了。
谢氏怒斥道:“不是你屋里的?琳琅可招了,每次静安师太来的时候,你们俩可都要在屋里关门谈好一会儿呢。”
小陈姨娘脸色苍白,一磕到底,哭道:“婢妾不曾关门,定是琳琅见我没有帮她还完债,心中怨恨,这才诬陷于我,老太太您要明察啊。况且,这后院中,经常听静安师太讲佛的人多着呢……宋姨娘,宋姨娘也是……”
这说的应该是老公爷的那些姨娘吧。
雨竹偷眼打量谢氏的脸色,见她冷冷一笑,然后吩咐杨妈妈道:“去把宋姨娘带来。”
没多时,一个胖瘦得宜的妇人就走了进来。
这还是雨竹头一次见到老公爷的姨娘,穿着靓蓝绸缎镶边棉裙袄,温柔娴雅,垂首立在阶下,极是端丽可亲。不过雨竹可是丝毫不敢小觑她,从丫鬟到通房再到生下庶长子升为姨娘,这条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尤其是在严厉冷肃的谢氏的手边。
更何况,按照规矩,丫鬟出身的姨娘能够以姓加在称呼前面,都是生的孩子受宠,在主子跟前很有体面的……
“宋姨娘。”谢氏声音轻缓,眼神却冷得可怕,问她:“静安师太可是也常去你屋里讲佛?”
轻轻福了福身,宋姨娘笑道:“是有那么几次……婢妾受您感化,些许看了几本佛经,可惜碍着身份,不方便去寺里,亏得静安师太上门讲讲佛理,好歹能有个安慰。”
“讲的些什么经?”
“说了六字大明咒,最近的是心经,才讲了一多半,婢妾笨得很,学得慢。”宋姨娘有些不好意思的抚了抚鬓角。
谢氏的手轻轻掠过袖子,淡淡道:“你倒是知礼得很。”
静安师太去了程府哪个院子,谢氏自然不会不知道,既然拿出来问,那想要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回答。
宋姨娘倒是有些滑不溜手。
雨竹对那个静安师太没半点印象,这么个人上门她怎么会不知道,就悄声问周妈妈。
周妈妈先小心的看了眼谢氏,这才挨近了雨竹,在她耳边轻声道:“自太太嫁进来,师太还未曾上门过呢。您自是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静安师太是普渡寺的……老太太信佛,老姨娘们或多或少也是信的,自己屋里都设有小佛堂,静安师太时不时就带个小徒弟来念几本佛经,得些香油钱,老太太见她老实,又在京里好几户勋贵人家都走动着。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个雨竹也听崔氏讲过,很大的寺里通常有男僧也有女僧,在一个寺名下,实际修行居所距离都很远,只在**时才会聚在一起讨论佛法。
姨娘们信佛,又因为等闲不能出门。所以静安师太就提供免费上门服务了么?不出事便罢,一旦有个什么,她这个能进出内宅的肯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啊。
谢氏看着小陈姨娘,满眼都是失望,她本来还觉得小陈氏虽然争宠掐尖的事情做了不少,好歹心地尚淳厚,每月都资助弟弟银两读书,也不曾做打骂下人、给主母下绊子之类的恶事,没成想还是没忍住心中的恶念。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因为当初长孙寐生,赔上了媳妇一条命,所以一直都不得老大的喜欢,住的院子也有些偏……这几日刮的都是北风,那香不是在季氏的院子里烧的,就是在院子北边点着了,风把香味吹了过来,只是后面的一种实在是困难,很就容易吹散了去……
谢氏已经基本可以认定是谁做的了。她看着跪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小陈姨娘。缓缓道:“不着急,你不认也不要紧。马上静安师太就要来了,玲珑……算算时候也快招了吧。”声音不高,却如金石相击般透着铿锵之声,一股肃杀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宋姨娘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抖了两下的小陈姨娘,笑道:“老太太,小陈姨娘这是怎么了,婢妾刚才才得了消息,咱们家大奶奶得了个千金,正准备好好谢谢菩萨呢,您就喊了婢妾过来,这……这是出了什么事?”
“菩萨当然要谢。”谢氏看都不看宋姨娘一眼,只吩咐:“没你什么事了,且先回去吧。”然后命人将小陈姨娘拖进旁边的耳房。
宋姨娘柔顺的应诺,刚刚转身,就看到小丫鬟领着静安师太进来了。
她微微一皱眉,然后冲静安师太浅笑了下,款款而去。
雨竹见那静安师太,已是个半百的妇人,穿了件绸缁衣,白白胖胖一张满月似的脸,眉目舒展,很是慈眉善目。
身后跟着个小尼姑,相必就是她那个小徒弟了。长的倒是颇为秀丽,朴素宽大的缁衣都掩不住袅娜玲珑的身段,若不是没了一头青丝,相必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就是目光有些呆滞,生生破坏了几分美感。
见屋子里这幅光景,静安师太也有些忐忑,强笑道:“不知老太太唤贫尼来有何指教。”
谢氏对着静安也没了以前的好脸色,开门见山道,“师太身为出家人,怎好行这偷窃之事?”
这下不仅是静安师太,屋里众人都愣住了,什么时候有了偷窃这一说?
“此话从何说起啊。”静安师太圆圆的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贫尼少年出家,几十年下来怎又会贪图那些身外之物?”
她忿忿道:“要不是身怀普渡世人的重任,贫尼才不会上你这富贵之门!”
雨竹目瞪口呆,不是说这师太经常在富贵人家晃悠换些香油钱么,怎么转眼又普渡世人了?
“小陈姨娘屋里少了两个赤金的宝石戒指,现今告到了我面前,要是真是如此,少不得要请师太去衙门走一趟了。”
静安师太被谢氏强硬的口气吓了一跳,印象中这位老夫人虽然冷淡了些,但还是一心向佛的啊。她眉头一跳,小陈姨娘屋里哪里有两个赤金的宝石戒指,唯一一个还整天宝贝似地带在手上……这分明就是诬陷!
她虽然游走在内宅,可绝不代表愿意被牵扯到里头去。
“贫尼愿意与小陈姨娘对质,便是去公堂也是不怕的。”静安师太面皮紫涨,双手合十念着佛。
谢氏轻讽:“师太是欺我程家无人么,长孙的姨娘出去抛头露面,可不招人耻笑。至于对质前,我倒想先听听师太是怎么说的,除了讲经外可还有做旁的事?”
静安师太听谢氏有偏向小陈姨娘的意思,就有些不淡定了,辩道:“绝对不曾有过。”
“杨妈妈,派人去找二爷。”谢氏眼皮都不曾瞭一下,就吩咐道。
静安师太一下子就慌了,为什么要找程家二爷,想到程家二爷是做什么的她心里就打起了鼓,要是真被抓了,即便被救出来怕都要先褪层皮。
就是那位也不定愿意碰上!
她怎么就惹了这么一身骚,静安师太面色变了几变,见杨妈妈快要出门了,才急喝:
“……是有些事。”
谢氏眼中就显出满意来,慢斯条理道:“说罢,我听着呢。”
静安师太看杨妈妈就站在门口,只是转过了身子,似乎还随时都会出去的样子,越发慌乱,也顾不得许多了,总要先保住自己才是,遂一咬牙,“老太太,贫尼只是卖了些香给小陈姨娘,其余都是讲佛法,并不曾偷窃……贫尼要是有一句不实,死后就永堕阿鼻地狱……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什么香?”谢氏心里慢慢升腾起怒气,脸上还是半丝不显,等着静安师太的经念完后才开口。
静安师太面上一紧,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回道:“就是些罕见的小香品,味儿好闻些,有百合的,有桂花香的……都是寺里自己做的。”
正好提醒一下小陈姨娘,她可是买了自己那种香的,再满嘴胡说,乱泼脏水,小心自己捅出来她买催情的香用在程家大少爷身上。
想想又有些懊恼,早知道不该掺和进程家,手段厉害的太多,远不像其他人家那么好骗。待脱身后以后可再不来了,徒弟求也没用……这几年她对那丫头也未免上心太过了,也该好好敲打一番了,可又不能驳了主子的兴致,真真难办……
“哼,味儿好闻?迷仙香味儿确实好闻的紧。”
静安师太思索间忽的听到这样一句话,顿如响雷在耳边炸响,她惊恐的抬眼望去,正好看到谢氏冷电一般的眸光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