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答应皇上,那再过一年,待得在翰林院学习满三年后,成绩优异可留任翰林,授编修或检讨,正式成为翰林,其他则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或派到各地方任官。不过他情况特殊,本来是白身,后来又做了将军府的上门女婿,不尴不尬,没有同乡、同窗、同科庇护,亦因冯老将军身子忽的衰败,占不到多少福泽——这条路无疑不是好走的。
反之,他要是答应了,那……是通天的富贵还是弥天的大祸,都要交到老天爷手里了。
“以后着意打听这人,喜好、性情……还有些小习惯、癖好,无比要做到了然于胸。”林远之指点道,“刻意结交倒是不用,但是不要交恶,偶尔可以卖个好。”
“父亲的意思是他会答应了?”
听得长子的话,林远之摇头一笑,眼中闪着睿智的光彩,浑身上下俱是沉稳,“冯家是绝户,又没有得力外家亲族——冯老夫人不是什么豪门望族,冯夫人娘家也不是很得力,而且……没有子息留下,更加不妙。”
“更糟的是,冯老将军年轻时又不是什么好脾气,战场、官场得罪的人亦是不少,若是他这一去,又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家族的人,冯家满门妇孺还不是任人欺凌……那起子小人可就等着这一天出气报仇呢。”
“最好的法子就是答应,赌一把……皇上可是写过‘官轻则爱惜身家之念轻,而权重则整饬吏制之威重’呢。”林远之缓缓收敛了脸上的冷漠,露出些微怜悯,唏嘘道:“冯老将军和你外祖都是一样的勇将,没想到晚景却是这般的凄凉。”
林宗延默默地将父亲的吩咐牢牢记下,琢磨着方法。
一时之间,书房里一片安静。
“别整日木头桩子似地,好歹也多说几句话。”过了会儿,林远之回过神来。看到长子那闷的不行的样子,就假装生气,“可知道根源在哪儿?!是没有儿子!要是冯老将军子息繁盛,还会有这些事情吗?”
林宗延无视他殷切的眼神,淡定道,“瑞哥儿最近又不听话了?儿子晚上回去定会认真教导。”
还是这幅样子!
老子是让你努力些,给老子多生几个孙子孙女出来!林远之嘴角抖了抖,大了就不听话了。小时候倒是个爱哭鬼,被自己眼睛一瞪就怕得大哭,怎么长成这样了。
“别以为骗得了你爹,前院小厢房里养着的几个女的是怎么回事?”某爹得意洋洋。
林宗延皱了眉,不满道,“是崇安送的。他最近处理京郊的生意去了,等他回来再送回去,怎么来的怎么走,当面点清。”
“哟,那么多就没一个动心的?偷偷收房也行,便是叫你娘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不守妇道的女人,站都站的歪七扭八,有什么好看的……”林宗延目露鄙夷。连带着对送她们来的吴伯昆也没什么好感。
……
这桩事在林府不过就是个声响,提起过便放下了,毕竟林家今时不同往日,有皇上罩着,谁敢轻易在他们头上动土。而镇北将军府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冯老将军半倚在炕头,微阖着双目,左手转着一对玉石的圆球,缓缓问道:“你可已经知道了?”
“是。”吕浩然穿着一件石青色的玄边袍子,身姿挺拔如松。神色平静如常。像是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似地。
“皇上能看上我,那是荣耀。我自当尽力。”
冯老将军面色复杂,盯着自己这唯一的孙女婿看了许久,才无奈的吐出一口气,“……难为你了。”
皇上的意思他清楚,就是要一把刀,不能从公卿之家选,也不能从官宦之家选……吕浩然是朝中最合适的——出身平民,入赘的又是没什么旁支关系的冯府,与各大家族势力牵扯最少,身份却又比一般的平民尊贵,较能服众……
不管从何处看,都是成为那把利刃的最好材料!
“您何出此言呢。”吕浩然微微一笑,一瞬间的冰裂水融,花开春暖,“那年我落魄进京,承蒙……”
“此事还是莫要多言了。”冯老将军伸手抓住黑漆弯腿炕桌的桌角,粗大的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是宝儿不懂事……”
吕浩然摇了摇头,年轻白皙的面庞上却缓缓罩上了一抹苍凉,“宝儿挺好的。”
正说着,冯老将军面色一变,没有预兆的伸手按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脸色紫涨,说不出话来。
听到动静,丫鬟们婆子们赶紧从外头小跑着进来,喊大夫的喊大夫,倒茶的倒茶,还有人跑去找老夫人,一片忙碌。
待得大夫匆匆进门后,吕浩然才慢慢走了出去,踱到了自己住的院子。
“……呜呜。”
还未进院门,就听到里头隐隐约约的哭声,“秋千不是故意的……”
夹杂在婆子嚣张的喝骂声中,显得好不可怜。
吕浩然面色一沉,大步跨了进去。
院里的密密实实站了不少人,皆是面带不忿的丫鬟婆子,恶狠狠瞪着中间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见到吕浩然面带寒霜走来,小女孩就像见到了救星般露出欢喜的笑容来,想扑过去又顿住了脚步,胆怯的打量冯宝儿的脸色。
吕浩然张开双手,秋千马上绽开笑容,纵身扑进他怀里,嗫嚅道,“浩然哥哥……”
“出什么事了?”
冯宝儿本来有些心虚的,在听到那细细的一声“浩然哥哥”后,满腔的怒火又被点燃了,尖声道,“不准这么叫!”
吕浩然感到怀中小小身躯的瑟缩,眉间闪过一丝不悦,“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丫鬟婆子顿时做鸟兽散。
冯宝儿的奶娘贺妈妈看看吕浩然,又看看冯宝儿,急得不行。自家姑娘的脾气她最清楚了,那就是个爆竹。一点儿火星儿就能点着……没什么坏心肠,就是被宠坏了,受不得气。
以往都是姑爷让着,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姑爷对这秋千丫头关照得很,比疼自己亲妹子还宝贝,哪里能撞上去?
这不是找事儿吗。
再说了,那孩子不过才七八岁。有什么威胁,小姐这醋吃得也太过了……
贺妈妈赶紧给冯宝儿使眼色,让她服个软,眼看着姑爷脸色也不甚好,就别拧巴了。
“我没错。”冯宝儿看到乖巧伏在吕浩然颈侧,朝自己看过来的秋千。怎么样都觉得那孩子的眼神里带着挑衅,哪里还记得要服软,火气更旺了,“你问问她今儿做了什么事了。”
“秋千?”
秋千红着眼圈,抱着吕浩然的脖子小声的啜泣,“我摘了朵花……想给浩然哥哥养在书房里……”
“你一个小乞丐知道那是什么花吗?什么都不懂就敢伸手,谁给你的胆子!”冯宝儿觉得自己快要被气炸了。
“够了。”吕浩然眼神冷厉,深呼吸了口气,淡淡道。“要多少银子,我来想办法。”
顿了顿又道,“宝儿,秋千只是个孩子,没有父母,也算与我有缘,为何事事要针对她?”
冯宝儿死死盯着秋千的眼睛,似乎是要把她看穿般……
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她不要让浩然哥哥觉得自己刁蛮。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养在府里就是添张嘴,她不介意啊……
可是。为什么,自从这个秋千醒来没几天,她就整日要和浩然哥哥吵,一再惹他生气呢?是那一声声只有自己才能喊的“浩然哥哥”,还是浩然哥哥偶尔看秋千时虚空中带着思念的眼神……
不对,这孩子不简单,她总是处处惹自己生气!
冯宝儿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细细回想起秋千进府以来的一些事情。
吕浩然轻轻叹了口气,抿紧的唇角在颊边留下两道深痕。
这便是入赘啊……软不得硬不得。每日在翰林院拼命的学习揣摩,回房后还要忍耐这样那样的事情,以及那压在自己肩上的将军府风雨飘摇的未来……他觉得自己都要撑不下去了!
秋儿,秋儿,秋儿……
将那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默念几遍,吕浩然像是又恢复了些力气,重新将腰背挺得直直的,如一棵笔直的松树。然后抱着小秋千,送她去住的厢房。
见吕浩然走了,自家小姐却不见了往日的聪明伶俐,显得呆呆的,贺妈妈大急,连连催促,“小姐,您刚才怎么不解释清楚啊……”
冯宝儿这才如梦初醒,急急拎着裙子跟了上去。
一步一蹭的跟在吕浩然后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逮着机会就轻轻喊一声“浩然哥哥”。
“说罢,听着呢。”吕浩然整理着手中的书册,似是无奈又似是认命。
冯宝儿精神一震,终于理她了,顾不得唾弃自己的“低声下气”,赶忙解释,“今儿跟秋千闹腾,不是因为花多么名贵稀罕,只是那盆山茶是爹爹从前亲手给娘挖的野山茶,娘宝贝的不行,每天要看好几遍,哪片叶子长在哪儿都知道……就放在日头下晒了会儿,居然少了朵花,娘不定怎么心疼……”
“浩然哥哥,别气了,我再不那样对秋千了好不……人家待会儿还要去劝娘呢,快别和宝儿生气了罢?”
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晶莹澄澈,干净的让人不忍破坏。
吕浩然只感到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嘴里一阵阵发苦:有些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再不可能了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