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精元珠的感觉并不太好,浑身骨骼似被打碎了一般。
太上老君的脸变得有些模糊,我睁大眼睛,努力放稳调子,转过头对昊天缓缓道:“日后若是太乙醒了,千万莫要告诉他。”
龙三凉着调子,慢慢道:“若是太乙知道了,只怕恨不得再去死一次,昊天尊神这么关心弟弟,想必是有绝妙的法子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阿寰就不要操心了。”
他这话说的肉里带刺,昊天听起来大概是刺耳得紧。
不过龙三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芮项有一句话说得及其精妙:这世上,论法力高深无人能记得上当年的东昊上神;论心胸宽广无人比得过凤族族长凤彦;论口舌之利却是龙王三太子一马当先。
其实龙三也没有什么坏心,只不过心里面不舒服的事情总爱拿出来说上那么一说,说过了也就过去了,不会记在心上。比方说现在,他虽然这么拿话刺昊天,但若要是昊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龙三一定毫不犹豫。
真真是典型不能再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昊天阅人无数,当初怎么说也在天帝的位子上跌摸滚打过一番,若不是他主动退位,怎么也轮不上芮项那个小肚鸡肠、死好面子的家伙上位。连芮项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昊天自然心里也门儿清。是以,听龙三这么昊天也不动怒,只是举起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慢吞吞放下,朝着龙三笑笑,一语不发。
龙三被他这一笑弄得要炸毛,浑身的鳞片都竖起来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明是冷血的水族,头顶却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太上老君手微微颤抖,稍稍往后退了几步,与龙三和昊天拉开距离,然后一脸正经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语。
我赶忙伸手拍拍龙三的手背,将快要显现出来的龙鳞拍下去,方才敛眉道:“唉,龙三,我脑袋有些晕乎,你去帮忙给我倒杯水来。”
龙三不疑有他,顺从地替我倒了杯茶,端到我手边,看着我喝了。
太上老君又站得里龙三远了几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抖着嗓子,低声道:“上神你看,什么时候将胎儿引掉?”
我晕了晕,握着茶杯的手一抖,几滴茶水溅到手背上,火辣辣的,一阵钻心的痛。
龙三又狠狠瞪了昊天一眼,然后转向我,弯下腰,语气亦是带了几分哽咽道:“阿寰你现在可是法力全无,仅剩身体里那残余的一丝儿仙气儿撑着,还是尽快为妙。”
我微闭着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恹恹道:“我现□体有些乏力,头也晕沉得很,今儿还是算了,日后再说吧。”
太上老君和龙三都不说话,默认了。
只是向我投来的眼神都带着那么几分藏不住的痛,却又酸酸得憋着,让人瞧着有些闹心。
我别过头,扶住桌子站起来,眼前一阵花白,脚下不由晃了晃,后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眼下不是伤情的时候,我定了定神,努力用轻松的调子道:“夜也深了,我先回去歇一歇,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龙三扶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轻声道:“这么晚了,东海那么远,我今儿就不回去,到你那儿借宿一晚吧。”
唔,这龙三只怕借宿是假,拐着弯儿找借口扶我回去才是真。
我一之前直说他是条神经纤细的龙,现在看来果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走到门口,昊天突然出声喊住我。
我扭头,我们分明离得不太远,但视线却有些朦胧。
隐隐约约中,昊天手里捧着一方盒子,盒子里垫着素白的绢帕,我的精元珠在绢帕中间,闪着微微的金光。
昊天双手捧着盒子,将盒子举过头顶,低着头,朝着我深深弯下腰,脊背与地面平行。
龙三扶着我的手一抖。
昊天这个动作乃是自古以来最最正式的礼节。
当年仙魔大战之时,太巫法力高深,呼风唤雨,引天边之水将擎天柱冲得晃来晃去,山崩石裂,天界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坠下凡界,生灵涂炭。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东昊上神引燃魂魄,以之为代价,将太巫生生封印在九嶷山下,换来短暂安宁。
天水滔滔,水面上残垣断壁,浮尸遍野。
头顶上电闪雷鸣,巨响不止。
空气中水汽弥漫,魂魄燃烧的光被折射成五颜六色的,照得众仙面色忽明忽暗。
记得当时,众位在场的神仙具是横举手中法器,高过头顶,深深弯下腰。
一时间兵戈之声突地止住了,天地间安静无比,只余雨声、浪声,渐渐远去。
那段记忆太过惨烈,我不愿意回想起。
我这样做,比起东昊上神,其实连个边都靠不上。
“你不必如此。救太乙,也是我的心愿。”
这一晚经历了太多事,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无数画面闪过,挤得我头疼。
栖梧山现下正直夏季,空气闷热得紧,屋外蝉鸣不断,蛙声不止。
方才回来时已经是深夜,爹爹早已睡下,玉英姑姑屋里的灯也灭了,我在屋外徘徊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去敲门。
爹爹得了我这样的女儿,也算是不幸。
阿娘走后,爹爹孤身一人将我带大,也算是尽心尽责了。
反观我,碌碌无为活了七百万年,一不曾床边尽孝,二不曾膝下承欢,还总是要他操心,惹他担心,偶尔还得怒上一怒。
只叹现在想改,也没有机会了。
起身下床,推开门,龙三的屋子一丝动静也无,想必还沉沉睡着。
天边泛起一丝霞光,启明星已经拨来云头露出来了。
没了法力行动有些不便,我悄悄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一个人沿着山路往下走。
四肢有些无力,但心里有个信念在支持着我,离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要将孩子生下来,让他睁眼看看这美丽的世界。
依着龙三的性子,我若是告诉他打算保住孩子,只怕他必定是要想方设法的与我作对的。
我不能冒这个险。
对不起,爹爹。
对不起,玉英姑姑。
对不起,龙三。
对不起。
当年宋子轩的丞相府早已不在,我在郊外置的宅子也化为尘土。
紫禁城的主人不知换了多少任,只有来来往往的车流依旧,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茶楼的说书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说的话本子换了一个有一个,茶客换了一拨又一拨。
唯一不变的是说书人唾沫横飞的激情,不变的是茶客漫不经心的眼神。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瞧着厅正中的说书人。
他一拍手中的醒木,道:“柳毅的妻子笑着说道,我确实是洞庭君的女儿。多蒙你从泾河那里的冤苦中搭救了我。我深深衔感您的恩德,心里立誓要报答你。后来钱塘叔父问你提亲,你却不答应,以致暌违离别,天各一方,连个消息也不通。”
茶楼里的茶客皆是发出“啧啧”的叹声。
耳后一个人声道:“这柳毅当真是个傻子,差点误了一段好姻缘。”
又有一人附和道:“可不是,好在龙女是个聪明人。”
我喝了一口茶,又夹了一筷子菜,吃了。
自从昨日起,我就特别容易饥饿,想必是缺了精元珠的关系。
对面的凳子被拉开,一个人坐下来,拿着扇子的手对我拱了拱,朝着我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在下也甚是喜欢这靠窗的位子,不知姑娘可介意与在下同坐?”言罢也不等我同意,便转头对小二吆喝道,“来壶碧螺春。”
我抹抹嘴,也朝着他龇了龇牙:“公子尽管坐下,我吃好了。”
经历了宋子轩一事,我实在不敢再与凡人扯上些什么关系,唯恐一个不小心再造成一场惨剧。
那公子身后的紫衣丫鬟捂住嘴“嘻嘻”一笑,朝我眨了眨眼睛,伏到我耳边悄声道:“姑娘可是害羞了,他长得是好看了点,姑娘见了想逃跑也是应该的。”说完站起身,又朝我偷偷眨眨眼。
我掩嘴咳了咳,站起身,朝着对面的公子道:“公子的丫鬟果真伶俐,想必平日贴心得很。”不过我却是闻着一丝儿狐臊味儿。
虽然法力没了,可我怎么说也是活了几百万年的老凤凰,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那丫鬟脸涨得通红,咬碎银牙,哀怨地盯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抽,又有些后悔。
这狐狸怎地好似还是一只顽皮的小狐狸?
可嗅着味儿,分明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了。
碧衫公子转头似笑非笑看了丫鬟一眼,对我道:“姑娘可真是误会了,她可不是我的丫鬟,我们只是恰巧遇上,同行几步罢了,马上她就要走了。”
那紫衣姑娘又哀怨地看了我一眼,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干干一笑,不知如何是好。
按理说,瞧着他们这般熟悉,想必这男子也不是常人,可是我上上下下将他瞧了个遍,愣是没闻到一丝儿妖气来。
估摸着是我法力没了,这辨识的本领也随之下降了不少。
不过,眼下我可顾不上这些,收妖伏魔自有道士散仙们操心。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别乱来了。
放了茶钱在桌上,我朝着碧衫公子笑了笑:“不打扰公子雅兴,先走了。”
刚走出几步,袖子却被人拽住了,那碧衫公子松开手,面色有些尴尬:“小生的钱袋忘在刚刚那姑娘身上了,现在身上分文没有,能否请姑娘先帮小生垫付一下。”
我掏了一吊钱给他。
碧衫公子接过了,又道:“不知姑娘住在哪里,我也好将钱还给你。”
这戏码我熟悉,乃是话本子里用烂掉的着数。
我嘿嘿笑了笑:“公子丢钱是假,纠缠是真,不过小妇人已经身怀六甲,还请公子罢了吧。”
这话说的不留情面,想必他一定会一走了之。
却不想那人铁了心一般,不依不饶道:“不管怎样,钱是一定要还的。”想了想,将手中的折扇塞到我手里,“明日我来拿银子赎。”
说罢便走了。
我捏着手中的折扇有些惆怅。
金骨玉柄,这扇子委实贵重了些,只怕这个茶楼都可以买下了。
抠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