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八
师苑一手扶额,叹口气道:“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蹲□去抱起小白狐,“你怎么现了原形了?”
“这和尚害死了我的媳妇啊。”清冉在师苑怀中对着法海怒目而视,“我的姥姥媳妇被这和尚害死了!”
师苑有些混乱:“姥姥媳妇?”愣了半晌,“方才那白狐到底是你姥姥还是你媳妇?”
清冉又往师苑怀里缩了缩,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美人要我叫她姥姥我就叫了,可我长大了是要娶她做媳妇的,这么漂亮的美人一定要留给自己用的。”
师苑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敢情她手里抱着的是个小色鬼,还没长开呢就成日想着讨媳妇,日后修为长进成年了那还得了?况且白狐一族本就生得极好,看来她简直是抱了个祸水啊。
师苑想到这里,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松了手。小白狐尖声叫唤了一下,爪子勾住了师苑的袖子,一条雪白蓬松的狐尾在半空荡啊荡啊荡。
“小媳妇是吃醋了对不对?”清冉嘿嘿笑了两声,灵活地顺着师苑的手臂蹭进了她怀里,“放心,日后我一定好好疼你啊。”
师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抬手就要拉开小白狐,他却仗着自己有爪子紧紧地缩在她胸前。师苑刚想捏个诀把这小白狐给弄走,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提起小白狐的两只耳朵就把他拉了开来。
清冉的爪子在半空胡乱挥舞,怒吼道:“臭和尚!快放开我!”
法海微微一笑:“小白狐,你根基尚浅,还是回去修个几百年再来罢。”
“臭和尚!我自与我小媳妇说话关你什么事了!”小白狐很愤怒,回头看着师苑时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花,“小媳妇,你就任由别的男人欺负我吗?”
师苑脚下一个踉跄,狠狠地剜了清冉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和尚,这小白狐不过百年修为,他姥姥虽作恶多端,与他却没关系……”
法海的目光移过来,师苑舌头有些打结,有些说不下去了。清冉欢欣道:“果然我小媳妇待我好。”
师苑想了想又加了句:“当然如果和尚要替天行道,我自不方便多加阻拦。”
清冉哀切地唤了声,伸出一只爪子遮住眼睛,很是幽怨的模样。
法海细致的侧脸湮没在一片斑驳的树影里,恍惚间似听到他笑了声,极轻极轻的一声,瞬间便消隐无踪。
他弯□子,将小白狐放到地上,双手合十面色庄严:“小白狐,本座今日念你年幼放你一条生路,日后定要多行善事不得作恶,阿弥陀佛。”
清冉敏捷地跃开几步,回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满满的都是难以置信。师苑忍不住开口道:“还不快走?”
他这才回过神,对师苑眨了眨眼睛,抖抖尾巴一头钻进了花丛。
“梨妖。”法海挺拔的身姿背对着她,阳光穿过枝叶在他不染纤尘的白袍上落下点点碎金。
师苑应了声,想了想又偷偷往后退开两步,怕这和尚今日收妖收得顺手了,一高兴把她也给收了。
法海转过身,目光悠远寥落穿过这树影:“我先前倒不知,你们妖竟胆子这般大,也敢和凡人生情!”
师苑一时没醒过来法海指的是什么,想了半天也只是攒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妖又如何?和尚,你看不透情爱,不懂真心的可贵。又怎么知道,妖捧出一颗心,实比你们这些凡人更不易。”
眼前的女子着一身浅黄衣衫,嘴角铺开笑意,眼底却仍清透一片。她一手抚上腕间,偏着脑袋低低笑了笑。
法海自树影间漫步走出,视线落在她的腕间,眼神一滞终是开口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一道笔直的伤,宛如锦绣绸缎上的裂痕。师苑垂下眼去看着那道伤痕,笑起来:“还能怎么弄的,受了伤流了血不就会留痕么?”
法海移开视线:“你是妖,普通的伤又怎会留这么深的痕迹?”
“和尚都说了我是妖了,妖之间打打杀杀的不是很常见么?不小心受了伤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法海忽的微微笑起来,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是温润清和的模样。
“梨妖,我要助你修行。”
法海说,既然她是生来仙缘,那他友情赞助一臂之力也算是功德一件。只一点,她以后必得听他的安排,勤加修炼增进修为。
毫无疑问,师苑想都不想直接转身就走,法海然要助她修行,这简直是要她的命。不对啊,青崖子所讲的戏文里压根不是这个套路,难道不是法海要青蛇助他修行么,怎么到了她这里一切都乱套了呢。
青崖子小道在讲到这一段时,很是含糊,师苑偶尔走个神没听明白问个两句,他就闪烁其词。事后,师苑自个儿想想,觉得也许是青蛇和法海和尚在过程中产生了情意。试想一下,法海和青蛇都是可以修行的,那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修着修着保不定就走上了“双修”之路。那法海现在提出要助自己修行,难道也是指这个?
师苑惊出了一身汗。
等到她一口气跑回住的店,小二笑嘻嘻地迎上来:“姑娘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吧?”
师苑点了点头,转口吩咐:“送些好酒好菜到我房里。”这一路跑下来,她很需要找些精神慰藉来压压惊。
小二欢快地应了声,转身忙去了。
师苑自楼梯上回望窗外,一枝红杏肆意墙头。
白素贞终于和许仙成了亲。与其说是成亲,不如说许仙是入赘。真的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美丽贤惠的娘子并田地家宅一起送上,原本那个清贫的生一夜间高墙大院美娇娘,统统都有了。
为了这一日,千年白蛇精是怎样的转承迎合,用女儿家的似水柔情织出密密的网。这张网,但凡是男人就逃不出。许仙是男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成亲那一日,师苑被邀请去。这些仪式,对于白素贞来说压根不重要,她要的是许仙的人,说得更痴情些,她要的是许仙的一颗真心,可许仙不同,他有朋友有亲人,不能稀里糊涂就搬去和一个女子同住,所以仪式省不得,白素贞也乐得陪他将这出戏用心地唱下去。
师苑原本不想参与这事,可白素贞请了又请,推脱不得。
“除了小青,妹妹是这里我最亲近之人,能请得妹妹是再好不过。妹妹再三推辞,难道是瞧不起我……动了凡情这心思?”
话说到这地步,实在推不掉了。
喜堂之上,高烛照红妆。师苑坐在位子上,眯起眼看着堂下执手叩拜的新人。
触目尽是醉人的红,蜇得无穷无尽的温热从心底压上来。师苑移开目光垂眼看着自己腕间的那一道痕迹,笑意被妥帖地敛在眼底。
“礼成!”
师苑刚要起身恭贺,忽听有清灵环音自门外疾行而来。一身大红嫁衣的白素贞身形一晃,在旁扶着她的小青忙关切地问了句:“姐姐,怎么了?”
师苑走过去,笑吟吟地握了白素贞的另一只手,道:“白姑娘大婚,原该吃杯酒再走,但我有故友来访,就先走一步了。”
白素贞翻手反握住师苑,语气有些激动:“那就不留妹妹了。”喜帕微低了低,应是做了个点头的动作。
师苑笑笑,匆匆往门外走去,临到门口还能听见小青带了怒气的声音:“她什么意思嘛,我们气气请她来,她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小青!不得乱说!”白素贞喝道,“我们欠她的恩情还少么?”
师苑勾起一抹笑,她不想任何人欠她的情,她也实在不想管这事。因青崖子跟她讲过这戏文,她早就知道了结局,又何必多插一脚。只是此时此刻,和尚是来坏白蛇的婚事。
许仙是怎样一个人,值不值得托付值不值得千年蛇精这样付出,这都不是看戏的人来定夺的,只看白素贞一人。她说值得,那就是值得,再也不用多说。
就凭白素贞下定了决心要嫁给许仙,师苑也得帮。
出得白府,环音愈发响亮,师苑看了看,足下轻点掠上了门口的一棵大槐树。她在枝杈间坐下,这才看清府外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不多时,白衣的和尚已经出现在视线中。
他的速度真是快,在夜色中如一道白影急速行来。不用师苑出手,他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师苑索性拍了拍身下的树枝,笑道:“真是巧啊和尚,不如上来一起坐坐?”
法海并未动,抬头看着她。
师苑笑起来,指着白府门上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道:“和尚,你信不信我也成过亲,也有那么一天,我穿着大红嫁衣,身边站着我的意中人?”
夜色笼着和尚年轻的脸,月光下他的神色隐隐约约看不分明。师苑等了很久才看到他僧袍一动,禅杖轻响,转瞬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呼吸间尽是淡淡檀香。
师苑愣住,偏过头看着他。
他平静如水的眼底映着一抹鲜艳的红:“妖就是妖,妖不能与凡人生情。”
师苑摇头缓缓道:“我与白蛇不同。”白蛇是妖,爱上凡人就是罪,她也是妖,却注定了要历情关过爱劫,真是讽刺。
“如何不同?”法海道,“只要是妖就不能生情,这是有悖天道的罪孽!”
师苑兀自垂眼笑笑,转口:“和尚,白蛇虽生私情,但她千年以来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这是她违背妖道最彻底的一次,你何不成全了她?”
月色在他脸上蒙上一层薄雾,更称得皎若仙姿,只听他道:“断不能成全。”
师苑扬起眉:“和尚,你定是要来坏事了?”
法海看她一眼:“我若今日便要破了这桩荒唐婚事你待如何?”
师苑抬眼望着府门上的红灯笼,微微一笑月朗风清:“先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