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母等人闻得林琰接了圣旨,因林如海而被封了轻车都尉,心内都是五味陈杂。贾母更是又惊又叹又喜又悲。
所惊者,不想死去的姑爷竟是如此得圣宠,所谓隐蔽子孙也就是如此了。所叹者,林琰不是女儿贾敏所出,却只不过一个过继而来的,这份儿荣耀却是与女儿无关。所喜者,林家本就是几代列侯,虽是林如海这一辈中没了爵位,却是科举出身,如今到了黛玉这一代又得承爵,这林琰对黛玉来说实乃一强大倚靠。所悲者,这份儿圣宠却不得在黛玉身上。
一时心内百感交集。
贾赦原本靠在椅子上,如今也坐直了身子。贾府乃是因军功起家,到他这里不过是个神威将军。算算到了贾琏身上,直接就是三品威烈将军了。再往下传,品级也就愈低。
眼看得林琰年纪轻轻却已经是正四品的轻车都尉,身上又有功名,日后那是前程无限呐。更何况妹夫林如海家底丰厚,如今归了林琰,那可是一笔天大的富贵。贾赦虽然不管事儿,每日里只爱与姨娘们厮混,却并不傻。因此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拉拢着林琰才是。
林琰笑吟吟地扫过屋中众人,不意外地看着他们脸上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惊诧的神色,嘴角愈发上扬,面上笑意更盛。
黛玉虽是之前并未听见林琰说起此事,惊讶之余,欢喜便慢慢涌上心头。
这些日子里两个人相处下来,林琰的细心体贴,一点儿一点儿地让她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变得慢慢将林琰真正看作了亲人。眼瞅着哥哥有了这样的好事 ,自然是替他高兴。
一旁的宝玉时刻瞧着黛玉,见她眼中晕出笑意,颊边梨涡浅显,登时便呆住了,再无心思去想些林家表哥乃是庸人的念头。
凤姐儿最是知机,此时众人多少有些沉默时候,唯独她排众而出,脆生生道:“老太太,这可真是天大好事呢。”
贾母点点头,慈爱地看着黛玉,“玉儿兄长如此,我也能够稍放下心了。”
又命人贾赦等人好生招待了林琰。贾赦有心拉拢,贾政此时恨不能儿子立时也成了林琰这样的,因此都忙不迭地应下了,又要叫人摆好了酒席。
林琰却是起身道:“老太太厚爱,原不该辞。只是按理说来,父亲热孝才过,便是走亲访友都是不宜的。因是老太太这里,我想着也是无妨。只是,若再饮宴,未免叫我兄妹心中不安。”
贾母脸色有些不好,她何曾被人如此驳过?况且林琰的话听起来虽是有理,但先前黛玉头次入京之时,算算也在贾敏热孝之中。这么说来,岂不是荣府这里就没有想过让黛玉为母亲稍尽孝心之意?
王夫人此时倒是一心想要留下他们,因此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实在。这尽孝呢,原本在个心意。老太太也是长辈,多少天了都念叨着你们呢,若是不留下,恐怕倒是寒了老太太的心。”
“二太太这话也是。只是,日后妹妹孝敬老太太的日子多着呢,何必在这一时?况且京中原有不少父亲旧交,我们进京来了,万不敢有一丝儿行差踏错,污了林家的名声。老太太惯是疼爱晚辈的,还请老太太体谅呢。”
王夫人被堵了话,面上笑意僵了几分,却还是拿捏着帕子扯动嘴角:“其实叫我说,林哥儿你和大姑娘两个,年纪都还小呢。做什么非自己住呢?尤其大姑娘,身边儿又没个长辈指教,如何使得?倒不如搬来府里住。一则全了老太太的心,二则也彼此有个照应。三则么,我们府里的娘娘已经恩准了省亲,只待省亲的园子建好了。先前林家姑奶奶在的时候,最是疼爱娘娘。我前几日往宫里去请安,娘娘提起来,还红了眼圈问大姑娘呢。这待省亲的时候大姑娘若是得见娘娘,既是福气,也能了却娘娘一段儿心事不是?”
林琰听得险些发笑。这谁不知道荣府里的当家二太太,乃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听听方才这通话说下来,情理兼备条理分明,哪里是个不会说话的?只怕一时之间凤姐儿都难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呢。
薛姨妈已经笑着接了话茬儿:“正是这般说法呢。都是亲戚,理应照顾些。若是叫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自己在外头,让人看了倒也有些不像。”
贾政也捋须点头,他倒是真心想留下林琰,喜欢这孩子是一回事,另外也想叫林琰指点着些宝玉的功课。
贾母听着王夫人薛姨妈两个一唱一和,林琰面上神色虽是恭谨,却丝毫不为所动,想来也是留不下他 。看来,这孩子也是个执拗的性子。不过林琰虽是驳了她的话令她有些不快,倒也没有真的恼了林琰。若是没有几分性子,只随着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倒是看不上了。
“既是如此,林表哥倒是自己回去也可。表哥每日要读做文章,又要讲究经济仕途人情往来,林妹妹自己在家里岂不是孤单的很?让林妹妹住在我们这里,碧纱橱里都收拾好了的。正好有我们相伴。表哥也可放下心,岂不是好?”
宝玉早就着急了,他这里还不及与林妹妹说上几句话呢,袖子中的鹡鸰香串珠是早就预备好了的,也还没有与了林妹妹,怎么能就叫她回去?因此听了半日,终是没忍住,也没敢看父亲的神色,自己匆匆叫了出来。
这话屋子里众人听了都是不觉得有何不妥,王夫人虽是不满宝玉一心惦着黛玉,有心喝止。然一想到若是黛玉留下,林琰便少不得多来几次,到时候有些话也好说。当下便忍住了。
林琰却是满面诧异,抬头看向贾政,疑惑道:“怎么妹妹竟是一直住在碧纱橱里?那不是女眷们回避外人之所么?”
贾政虽是黛玉舅舅,然他要说见到黛玉,也不过是在贾母身边儿,话都未必说上几次的。若是冷不丁问他黛玉住在何处,他还真未必能想起来。
凤姐儿看贾母脸色,忙出声儿解释道:“这正是老太太疼爱林妹妹,不舍得她住到别处去。自打林妹妹来了,二妹妹她们都是搬到了外边抱厦去呢。”
林琰恍然大悟,点头笑道:“是我一时没想到,说话莽撞了。老太太太太们勿怪。”
贾母扫了一眼王夫人,王夫人低了头吃茶,恍若未觉。
黛玉半日未说话,此时却是抬起了头,拉了拉贾母的袖子,轻声道:“老太太,哥哥说的是。横竖日后我就在京里住着,若是老太太想我,打发人去说一声也是容易。家里宅子收拾的很是齐整,又有哥哥才托人费力请来的嬷嬷,我身边儿跟着的丫头也多了几个,老太太尽可放心的。”
贾母瞧着这个架势,知道今日也留不住他们兄妹。倒是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如此便依你们。只是但凡我打发人去接你,可不许推脱不来。”
“哪儿能不来呢?”黛玉抱着贾母胳膊笑道,“老太太放心罢。”
贾母笑着抚黛玉头发,淡淡地吩咐王嬷嬷:“你家姑娘在家里你多经心,断不许叫她委屈了或是累着。教养嬷嬷们有时候严厉了些,你该发话发话,都是以姑娘为重才好。”
林琰低着头,面上做出一副惴惴状,看向贾政。贾政倒是不觉得林家兄妹如何不对,他本就是有些迂腐的性子,听得林琰黛玉的话反而觉得这二人知礼。因此,眼见林琰似有不安,便安抚地笑了笑。
王嬷嬷面上带笑,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又道:“老太太也请放心。那两位嬷嬷原是我们大爷托了人,从宫里直接请出来的。这两日相处下来,非但姑娘,便是老奴在旁听着,也觉得明白了好些。况且说话也都温和着呢,姑娘?”
黛玉附和道:“正是。李嬷嬷孙嬷嬷都是很好说话的,人又博闻多知,听着她们教导,确实受益匪浅。”
宫里请出的教养嬷嬷?
这林琰一出儿又一出儿地叫众人惊了。若说先前林琰得爵位乃是托了林如海任上而亡的荫庇,那能够从宫里请出教养嬷嬷来,绝对是与林如海无关的。
但凡京中的官宦人家,谁不愿意给姑娘请来好的教养嬷嬷?宫里头的嬷嬷除了那皇室宗亲家里,又见过几家能够请出来的?
这个林哥儿,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一时间众人看向林琰的眼神各有深思。
不说荣府这里一来一往,宫里勤政殿内却是怨气冲天。皇帝正坐在龙头案后边批着折子,两边儿伺候的小太监和宫女一个个屏气凝声,似是连喘气粗些都是罪过。
偏生那下首处摆着一张大椅,上边懒洋洋靠着一个身着银白海水江牙五爪团龙蟒袍的,头上的冠儿已经摘了,只留下根青玉簪子别着头发,剑锋眉,桃花眼,生的是一副极好的相貌。只是此时满面哀怨之色,捧着手里的白玉雕花小茶盅,不时叹口气。
皇帝被他扰得烦了,掷下了折子扔了御笔,慌得一旁的内廷大总管秦顺儿忙躬身去捡。
“你若是无事,就滚回你的王府去。再不然往后头去跟父皇说话,你有几日没去了?没的在这里讨人厌!”皇帝不留情面地喝道。
两边的太监宫女头都愈发低了,不着痕迹,却又尽量往后缩了缩。
“唉!”司徒岚却是个不怕皇帝的,他从小跟在这个兄长身后,自是了解他的脾气。这定又是哪里上的折子惹恼了他了,在自己身上撒气呢。
皇帝见他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你这自打下了朝就做出这副样子,给我看哪?啊?我叫你来是让你分忧的,不是听你抱怨的。”
看着司徒岚还是一副抽了骨头的样子,只得又换了口气劝道:“不过就是往荣府去一趟,你以为林子非那小子是什么好欺负的不成?”
“荣府里头女孩儿多。”司徒岚扳着手指头数,“光是老贾家就有三个,听说还有个做买卖的亲戚。再有史家的一个也常去,如今也不知道在不在。”
皇帝气极反笑,指着司徒岚道:“你好歹有点儿出息行不行!你算算,你府里头姬妾还少?戏子伶人缺了?怎么就要栽到林子非身上?你若是说得不着是好的,朕有千百种法子叫他从了你!你想想你今儿这么着可是值不值得!”
“皇兄!”司徒岚坐正了身子,脸上没了不正经的笑意,肃容道,“我府里那些人是怎么回事,皇兄是一清二楚的。若说我荒唐过,我并不说没有。只是子非不同,他不是那些人。皇兄你这几年难不成没有看清楚他?他是个有能为的,我也从未想过要将他如那些个人一般收到府里去。”
“哼!难得你还算明白。林子非看似随和,实则心高气傲,又有些冷情,并不容易动心。你,唉……”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弟弟,皇帝也不忍十分打击了他,只叹了口气便不说了。
司徒岚异想天开,“皇兄,你说子非若是女人,你就一道旨意赐了给我做王妃该有多省事?”
皇帝一脚踹了过去,“滚!回你的王府去!”
外头值守的太监进来通传:“启禀皇上,凤藻宫贾娘娘着人送来了吃食儿。说是今儿方呈给太后娘娘过的,太后娘娘说了好,又叫送了给皇上来尝尝的。”
司徒岚撇了撇嘴,朝着皇帝挤眉弄眼,凤藻宫贾娘娘,好会钻营呐。
皇帝阴沉着脸。勤政殿乃皇帝办公之所,后宫之人便是皇后,轻易也不得打搅的。这个贤德妃倒是会弄巧,贤惠到了太后那里去。
“知道了,叫她拿回去。告诉她们,待朕批完了折子去凤藻宫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