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宫
兰冰宿陡然惊醒,一骨碌坐起,用汗湿的右手靶梳额前的乱发。
“是梦……”她低喃,似是自言自语,又似确认什么。发了一会儿呆,她才注意到眼前一片昏暗,显然天还没亮。确定已了无睡意后,她翻身下床,没有惊动睡在隔壁床的艾德娜,摸黑从柜里取出一件锦织白袍,披在蓝色的真丝睡裙外面,走出房间。
她的房间位于伊维尔伦最清幽的宫殿[听香苑],紧邻着荷花池,一到夏天,香风袭袭,因而得名,现在虽然荷花已谢,但围绕着宫殿载种的桂花开得正灿,沁人的花香在老远就闻得到。再过几个月,就轮到腊梅吐苞了。
冰宿赤脚穿过长廊,将拎在手上的拖鞋放下,转着走下楼梯,闲晃起来。今晚的星子很亮;水池的蛙鸣、草丛的虫唱组成秋季的音色;夜风拂动树叶枝桠,如水波般流动的月光透过其间;庭园里的花卉仿佛受过洗礼一样,焕发出澄净的色彩,娇艳更胜白昼。冰宿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直直走到莲池边,懊恼地瞪视空荡荡的水面。
我好像在做件蠢事!她心道:就因为做了个讨厌的梦,就三更半夜跑出来对着水塘发呆,被人看见肯定以为我要投湖自尽。
回去吧,这里也没什么好逛的,睡不着的话,就看书或做题好了,胜过发呆浪费时间。冰宿摇摇头,转身的同时抬起头,想看看距离天亮大概还要多久,这一看,她却再也动不了。
“寒星……”
满天星辰触动了少女心底的某根弦,令她不由得吐出一个人名,语气却不是怀念,而是充满了痛恨、不甘、迷惑和怨怼。
[是你害死寒星的!你根本不该出生!要不是你,寒星也不会死!]
“放屁!”冰宿狠狠踢了脚旁边的桂花,动作非常不淑女,“就因为我生时她刚好翘辩子,就说是我害死她的?什么狗屁歪理!要找茬也该找那个肇事司机,关我什么事!迷信的混球!杀千刀的蠢蛋!可恶——”又忿忿踩了两下,她才收回纤足。
如果有人问兰冰宿这辈子最恨的人是谁,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兰寒星”,虽然她连兰寒星的长相也没有亲眼见到过,但她确实有憎恨这个人的理由。
寒星是冰宿的姐姐,八岁那年因车祸而亡,巧的是冰宿正好同时出生。失去爱女的父母因此悲痛欲绝,连带把得到次女的喜悦也冲得一干二净。有点迷信的母亲更因那个巧合的时机疑神疑鬼起来,坚持不肯自己抚养冰宿,将她丢给保姆照料。冰宿的父亲虽不致像妻子这么荒唐,但每次看到冰宿也很不愉快,加上丧女之痛积郁难平,终于在某一天以工作为由飞往国外,逃离破碎的家庭,再也没回来。冰宿的母亲承受不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神智开始不清楚,整日打骂次女出气,全仗保姆拦着才没出事。最后是冰宿的舅舅,在中央医院担任内科医生的凌震羽看不过去,把妹妹强行送进疗养院,收养了冰宿。然而童年的阴影已在她心里留下永难磨灭的痕迹。她恨不负责任的父母,恨夺走她全部幸福的姐姐,恨那个莫名其妙的巧合,同时也不解:
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姐姐?爸妈只爱她不爱我?
于是她拼命努力,成为一个尖子生,以为这样就能挽回父母的爱,就算得不到回应,也当作自己程度未够,凌震羽父子看不惯她如此自虐,屡屡劝告,却一点用也没有。
[够了!冰宿!你还不懂吗,你所做的事根本是无意义的!姑父姑母不是因为你不如寒星才不爱你,而是因为你不是寒星!而且活人永远比不上死人,只要你活着,在他们心里兰寒星就是最优秀的!]
一次凌震羽的独子,冰宿的表哥凌心宇忍不住对她大吼,想让她认清现实,结果是冰宿拿起美工刀自杀,以证实他的话的正确性,吓得凌震羽一脚把儿子踢去加拿大,省得他在宝贝侄女面前乱嚼舌根,然后花了整整三天说服冰宿放弃那个实验。
事实上,冰宿内心很清楚凌心宇的劝告是正确的,只是她不能承认。得到父母的爱已成为她唯一的人生目标,失去它,她不知道生存还有什么意义;而且,她始终怀抱着一个微小的希望:总有一天,爸妈会看到她的努力,夸奖她,对她说对不起,摸着她的头微笑……总有一天。
“我真是傻瓜。”
茶发少女仰起头,深深叹气:“也许来到外星球是幸运的事,至少对我和他们来说,都是种解脱。”
话虽如此,冰宿明白她还是不甘心的。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点回报也没有,她真是倦极了,有时也想干脆放弃算了,何苦为那种人累死累活摧残自己,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半途而废,亲情什么的已经无所谓,凌震羽父子早给了她,她要的只是一句承认:你比寒星出色,就可以证明她没白来人世一回。
她的愿望很小,真的很小,可是,为何连这么微小的希望,也无法实现?
少女墨绿色的眸子浮起迷惘,随即又被坚毅取代。毕竟,除了这个愿望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人生目标了,那么只有这么走下去。
想通后,她开始考虑如何离开这个“异次元”,回到地球。
算算她来到这里已经有半年了,罗兰福斯仍然一点“解雇”她的意思也没有。虽然扮演满愿师很容易,冰宿还是担心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几时。而且当初罗兰并没有明说时限,只简单叙述了满愿石的由来和魔导国的现状,请她冒充神使安抚人心。之后冰宿追问了好几次,都被他轻松应付过去,令她不能不怀疑他是不是想霸占她一辈子。本来要是能看穿罗兰的用心,她就不用这么烦恼,问题是她看不出!她搞不懂他到底是想用她当称霸大陆的筹码;还是纯粹帮助东城人民坚强度过荒年的政治偶象;或是和卡萨兰的圣巫女对抗的道具;又或是得到满愿石的踏脚石(尽管冰宿至今不相信世上有满愿石这种东西)……总之,可能性太多了,然而不管哪一种,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的,所以冰宿才会焦急。
但老实说,她倒不讨厌目前的生活。在伊维尔伦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十分充实。上午向大神官法利恩罗塞学习魔法;下午和城主随侍武官艾德娜一起练武;傍晚去福利设施做义工;空闲时看书、做题,听侍女们谈论时事或宫廷轶闻。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两点一线跑,埋首题海,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兢兢业业学习,远远看着其他同学围成一圈谈笑打闹,不用担心奖状会从疗养院的病房里丢出来……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首先罗兰需要她,其次是伊维尔伦的人民。虽然她是个假冒的神使,但也只有她能当“满愿师”不是吗?尤其当她在福利设施帮忙时,那些病人总会朝她绽开纯朴又感激的笑容,即使她一个治疗魔法也不会,一点超能力也没有,他们还是真心把她当作上天的使者般欢迎,感谢她所做的每一件小事——不管端茶还是递毛巾,这是冰宿从来没有的体验,令她情不自禁地想提高自己的能力,更大范围地帮助那些病人,还有朝她鼎礼膜拜的其他民众;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宫廷侍从们——成为真正符合他们期望的[满愿师]。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
冰宿一字一字告诫自己:无论我在这个星球是什么身份,真实的我依旧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谎言终有一天会拆穿,相信罗兰福斯也明白,所以我总有一天会被送回去,回到那个没有人需要我的世界,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只会是我生命里一场可笑的闹剧;一个太过奢侈的梦。兰冰宿啊兰冰宿,你不能再陷下去了。
思绪万千,愁肠百转,等冰宿回过神,诧然望见东方的天空蒙上淡白,她竟在外头发了小半夜的呆。摇摇头,她正要回房补眠,听见一阵脚步声。冰宿揉揉眼,想从还不太明朗的视界里分辩出来人,却徒劳无功,倒是对方先瞧见她,出声唤道:“咦,兰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听见称谓,冰宿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只有这个人称呼她“兰小姐”,艾德娜唤她“冰宿”,法利恩叫她“冰宿小姐”,其他人一律称她“满愿师小姐”。这时,冰宿也看到了伊维尔伦城主闪耀着淡淡光芒的金发,宛如天上的月牙儿掉入了凡间。
“罗兰城主。”她诧异地问,“这么早就起来办公?”
“不,正好相反。”
金发青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来,扬起习惯性的微笑,“倒是兰小姐好有雅性,一到早就来莲池散步……嗯?”走到近处,他一愣,收起笑意,露出关怀之色:“你怎么了?眼神就像被丢弃的小狗似的。”
“!”冰宿心脏漏跳一拍,斥道,“胡说八道!”
“嗯嗯,从流浪小狗变成竖刺的刺猥吗?”
“……罗兰城主,如果你要继续讨论动物学这个话题,恕我不奉陪。”
“抱歉。”罗兰好脾气地笑道,“我是开玩笑的,别介意。”冰宿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内心却一点也不高兴:每次都是这样!虽然两人争锋相对的最后都是罗兰先低头,占足上风的却也是他;更糟的是她居然让他看见软弱的一面,这下不知道要被他嘲到几时。都怪那个该死的噩梦!该死的兰寒星!
头顶传来异样的感触,让她回过神,扒下一看,原来是罗兰的斗篷。
“这是……”干嘛?
“秋天的夜晚很凉,今后最好不要在室外待很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很久?”
“如果你照照镜子,看见自己发青的脸色和冻得雪白的嘴唇,就明白我为何知道了。”罗兰打了个哈欠,“老实说,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女鬼,幸好遇上你的人是我。”
冰宿浮起咬烂斗篷的冲动,好容易忍住。
“彼此彼此,你的黑眼圈也很漂亮啊。”她回敬。
“骗人。”
“什么?”
“我说你骗人,现在这么暗,别说我没有黑眼圈,就算有你也看不见。”罗兰对答如流。冰宿狠狠瞪视他,飞快开动脑筋反驳:“你说你没有黑眼圈,难道你确认过了?”
“这倒没有。”
“那你照照池子,看我说的对不对。”冰宿酝酿起一个毒计。罗兰怀疑地瞟了她一眼,还是走到池边。上位者最重形象,万一真的有黑眼圈的确不太好看,反正照个镜子也没损失,上当的话大不了今后多整她几顿就行了。一边想着这些东西,罗兰一边弯下腰,这时,一只穿着拖鞋的纤足正中他臀部,将他踹下湖。
哗啦!罗兰一头栽进莲池,吓了躲在树后的艾德娜一大跳,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冰宿起初不以为意,她早就料到罗兰会装死诱骗她上前,拉她下水,但是等啊等,等了五分钟……没听见半点声响,她不禁慌了。
“喂,罗兰……”惨了!谋杀东城城主是滔天大罪啊!就算她是满愿师也不能豁免。冰宿小心翼翼地踏前半步,唤了一声,没有回应,这才真的慌起来,大步向前,“罗……”一言未毕,衣角被用力一扯,整个人跌进湖中,激起第二声巨响。
“哈哈哈!”
金发青年探出头,畅怀大笑。过了片刻,另一颗头从他旁边冒出,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咒骂:“你…咳咳!这只老狐狸……咳咳咳!”
“有仇不报非君子,别忘了是你先踢我落水的。”罗兰敲了她一记,“喂!为什么陷害我?我们之间好像没这样的深仇大恨吧?”只是平常多逗了她两句,有必要恨到要他当水鬼吗?真是最毒妇人心。
冰宿脸一红,前额也传来炽热的感觉,别过头道:“没什么,看你不顺眼罢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是为了报负半年前那个唐突的吻,更可气的是,记得这件事的似乎只有她。
“这样啊,那我就没话好说了。”罗兰耸耸肩,不在意地泅水上岸。冰宿愣了愣,诧异他过于平淡的反应。
这家伙……好像很习惯应付女人的蛮横无理?为何?他一点也不像个花花公子啊!
“喂。”已上岸的罗兰半蹲下身,朝她伸出手,“你还想在水里待多久?”冰宿看看他友好的笑容,再看看那只手,道:“你该不会在指缝里藏了什么毒针吧?”
“……这么不放心我,你自己爬上来。”
冰宿笑了笑,伸手与他相握。她刚上岸,罗兰就捡起掉在地上的斗篷,盖在她身上。
“喂,这样会连斗篷也湿掉的。”冰宿抗议,一把拉下斗篷,“应该先生火,你真没有常识!”罗兰挑眉,兴味地打量她,半晌才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摇头道:“你一定没有玩过水。”
“什么?”冰宿正忙着生火,随口应了声。
“我说,看看你的胸口。”
冰宿漫不经心地垂眸,登时烧红脸,从原地蹦起来,用斗篷将自己裹得死紧,瞪向对方,他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没常识的人是谁啊?”
“你你…你看到了?!”
“别紧张,女人的裸体我看得多了。”罗兰淡淡地道,看到冰宿眼中的愤怒火焰刹时拔高,他急忙澄清,“我不是在贬低你,别误会!要不,我让你看我的好了。”说着就要脱衣,被冰宿吼住:“谁要看你的裸体!”
“是你自己不要看,将来别怪我占便宜。”罗兰得逞一笑,拍拍她冰凉的脸颊,“好了,我送你回房,赶快洗个澡换件衣服,免得着凉——话说回来,艾德娜呢?她怎么让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出来溜达?”
“我醒时她正在睡,总不好吵醒她。”冰宿被他亲呢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奇异的并不讨厌。
“是吗,原来你不是趁她上厕所时偷溜出来的。”罗兰懊恼地咋舌,“该死!让那家伙欣赏了一出好戏。”冰宿怔了半秒就会意,左右张望,果见红发副官噙着一抹笑从树后转出:“大人,冰宿,失礼了。”
罗兰白了她一眼,扔下一句:“正好,你送兰小姐回房吧。”语毕,悠哉离去。
“大人,你就这样回去?”艾德娜反而有点错愕。
“有何不可?”
清冽的嗓音宛如掠过林间的风,渐渐飘远。少女凝视青年英挺的背影,一时竟移不开眼去。
蓝黑色的天幕逐渐被苍蓝取代,然后是明亮的蔚蓝,群星隐去,白云浮现,温暖的阳光照亮东城伊维尔伦上界大陆的每个角落,时间正从破晓进入午前,在来往侍从好奇的打量中,两个客人大刺刺地走进位于湖心的王宫。
来人一男一女,男的约摸三十上下,栗发灰眸,肤色宛如结穗的麦色,身穿商人服饰;女的只有十三四岁,护卫打扮,腰间配着匕首,背上还有两把双截棍,相貌颇为甜美。她像只小雀似地在男子身边蹦蹦跳跳,一刻不停。
“哥,你看这花园多美,以后你也别光顾着赚钱,请个园丁将咱家的庭院整理整理。”
“花又不能吃。”
“你说什么!”
“好好,我请我请。”
被少女怒目一瞪,男子立刻一脸怕怕地妥协。这时一名身穿白袍,手持法杖的青年迎面走来,清丽绝俗的脸上荡漾着让人屏息的笑容。
“希顿先生,夏侬小姐,大人已在书房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竟然让大神官阁下亲自迎接,真是不胜惶恐。”
在法利恩抚胸行礼的同时,希顿也行了个商人的礼节,夏侬则和周围的侍女一样,盯着褐发青年的笑靥陷入自然痴呆状态。
法利恩微微一笑:“在神殿以外的地方,我都是大人忠实的仆人,希顿先生不必客气——请。”希顿点点头,牵起夏侬的手往前走去,法利恩紧跟其后。
“啊嚏!”
书房里,坐在桌后的年轻城主刚打了个喷嚏,旁边整理文件的美丽副官就跳起来:“第三个!今天早上的第三个!你还说你没有感冒?”
“我一不咳嗽二没发烧,哪里有半点感冒的样子,你别神经质了。”罗兰摆摆手。
“可是喷嚏……”
“打喷嚏是自然现象,与感冒无关。”罗兰用羽毛笔在艾德娜鼻下搔了搔,后者连打两个喷嚏,“——看,你也打了啊,难道你也感冒了?”
“大——人——”
“啊,客人到了,快去开门。”罗兰发号施令,艾德娜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奔向玄关。希顿一脸诧异地走进:“我还没敲门呐,你的感觉真敏锐。”
“干我这行的,没两下子怎么混得下去。”罗兰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转着羽毛笔,笑容可鞠,“好久不见了,沙曼达,最近生意如何?”
“这件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吗?”
“我们是好朋友,口头上总要关照两句嘛。”罗兰笑容依旧。法利恩看看墙角的落地钟,朝主君深施一礼:“那么,我先告退了。”
“等一下,法利恩,把这个交给兰小姐。”罗兰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剑,刃极长,几乎是一般长剑的一倍长,单护手一段就有两英尺,式样非常独特,把握剑人的手完全包住;沿着护手往上,剑刃的根部有一组饰纹,由温润的珍珠石镶嵌而成,正好与黑曜石打造的护手呈鲜明对比;余下的剑刃一片雪亮,锋面极细,最粗的地方也不过两指,光滑有如明镜,又像吞没一切的深潭,散发出冷冽逼人的气息。
“哇!好棒的剑!”
夏侬惊叹,像小狗般围着罗兰转悠,想借来看又不敢说。看出她心思,罗兰大方地把剑递给她。夏侬高兴地亲了他一记:“谢谢罗兰哥哥!”
“真是上等货,你从哪儿弄来的?”等妹妹欣赏完,希顿也接过长剑打量,由衷赞叹,连他的商会也少有这种等级的存货。
“拜亚帝国。”
希顿一愣:“拜亚?就是尼普亚斯大陆的那个拜亚帝国?”
“不错。”罗兰示意法利恩拿走长剑,“告诉兰小姐,这是我对她前段日子努力的回报,希望她笑纳。”
“是。”
门一合上,希顿批评:“讨好女孩子,应该送花。”
“兰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罗兰微笑。希顿向送上茶点的红发副官点头为谢,道:“可是,她也不是像艾德娜这样的武将,你送她剑干什么?砍人头?”
罗兰不答,冰蓝色的眸子起了微微的波澜,随即又恢复成冻池的水面般无波无痕,没有情绪起伏的模样。他悠闲自在地啜了口绿茶,懒懒地道:“你猜啊,猜对有奖。”
“猜不出。”希顿干脆投降,相交多年,他很清楚眼前的人的心思有多么深沉复杂,仿佛迷宫一样百转千回,任谁也琢摸不透。他是聪明人,不做无用功。
“没意思。”罗兰撇撇嘴,“算了,你找我什么事?”
“向你汇报一下,第一批从矿山过来的货已经到了,一共两万套,都堆在我家的仓库里,随时等你来取。”希顿掏出一张武器清单,让艾德娜转交罗兰,“还有,贝迪希望我一次付清当初商量好的五百万石粮食,省得来来往往麻烦。”
正浏览清单的罗兰猛然抬头,沉声道:“他什么时候说的?”
“你和诺因城主他们开会的时候。”
“……”
罗兰若有所思,半晌,勾勾食指,在俯下身的艾德娜耳旁说了几句。后者点头领命,退出房间。希顿见怪不怪地看着这幕,道:“你又嗅出什么别人闻不到的味道?”
“战争的味道。”
“战争……是吗,原来如此。”希顿沉吟片刻,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回复?毁约?”
“开玩笑,这么好的装备,我舍得不要?”罗兰甩甩纸。希顿皱眉:“五百万石粮食耶!不是五千石!你上哪儿筹去?把伊维尔伦的粮仓搬空也不够!”
“我自有办法。”
“罗兰,老实说,你和贝迪正在玩火。”希顿叹了口长气。
罗兰轻声一笑:“当初我和他订下[以粮换铁]的协议时,就有玩火的觉悟了。这是步险棋,而时间是致胜的关键。等着瞧吧,我和他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拭目以待。”希顿用放弃的口吻道。罗兰浮起一抹促狭的笑:“话是这么说,其实你早就笃定我会赢吧!”
“是‘赌’你会赢。”
“真伤感情。”罗兰耸肩,突然看向房门,喝道,“谁在外面?”第二个查觉的夏侬飞也似地冲过去拉门。
“呀!”
站在玄关的是个身穿芙蕖色彩衣裙的年轻女性,茶褐色的卷发在雪白的颈旁挽成一束,秀美的面容满是惊惶,颤抖的手指险些端不稳托盘。
“朵琳。”罗兰立刻缓下颜色,上前扶住妻子,柔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朵琳惊魂稍定,双颊浮起害羞的红晕:“没关系,我没事,我、我是来送姜汤给你的,艾德娜小姐说你身体不舒服。”
那家伙!罗兰暗自咋舌,表面的笑容却一点没松懈:“谢谢,我会喝的。”朵琳仰视他的俊容,恋恋不舍地道:“那我回房了,你好好保重,小心别累坏自己。”语毕,朝希顿兄妹盈盈一福,退出房间。罗兰一直送她到房外,嘱咐侍卫沿途护送后,才转身关上门。
“畏畏缩缩的女人。”
希顿手肘撑着椅背,大刺刺地发表评论,语气不带贬意,但也不带褒意。他虽在东城居住多年,骨子里还是个隐捷敏亚人,西城的男性普遍欣赏性格爽朗的女孩,过于温柔体贴或含蓄多礼的女子只会令他们浑身不自在。当然,只限于娶妻,床伴没这么多顾虑,貌美就行。
罗兰但笑不语,坐回座椅,随手将碗搁到一边:“言归正题,你代我答应贝姆特,不过需要一段时间准备。”
“你真的要这么做?”希顿忍不住再次确认,见罗兰颌首举起双手,叹道,“好罢,反正我是商人,不负责国家大事,你认为这决定妥当,就放手去做吧,我只管赚钱。”
“你会一直贯彻这个想法到最后吗,沙曼达?”
罗兰的口吻陡然严肃。希顿淡淡一笑:“当然,我可不想与你为敌呐。”罗兰绽开释然的笑容:“我也是。”
友人的信任让希顿很高兴,但同时,他心里也浮起犹豫之情:若将来罗兰和贝姆特站在对立方,我是否真的能保持目前的立场?一方是看着长大的小舅子;一方是相交多年的好友,硬要选择的话……恐怕我只能做到两不相帮。
罗兰一个扫视就看出他的矛盾,但他并不打算拆穿,也不逼希顿做出进一步的承诺。他了解强迫只会造成反效果,包涵才是聪明的法子,可以在对方心底种下歉疚的种子,日渐茁壮为纠缠灵魂的毒芽;再不然,他也有自信说服希顿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而且,贝姆特已经认定希顿是这边的人,这才是他的最大优势。
“罗兰哥哥,你不喝那碗汤的话,给我喝好不好?”
夏侬开口道。两个男人高谈阔论了半天,她一句也没听懂,早闷坏了;加上茶点吃完,就瞅了个空向罗兰索要。希顿不作斥责,他向来纵容妹妹,而且夏侬也算是罗兰看着长大的,他一点不担心友人会对她大小声。果然,罗兰和蔼地道:“这个可是姜汤,不是鸡汤,很苦、很涩的哦,你还要喝吗?”说着端起碗。
“啊,我不要了。”夏侬皱起眉头。罗兰宠溺地看着她失望的小脸,对希顿道:“待会儿留下吃饭吧。我叫人准备夏侬爱吃的菜肴,下午我再派人去你那儿取货。”
“哇——”夏侬振臂欢呼,也不管她老哥答应没。希顿苦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罗兰忍俊不禁地将碗举到唇边,但才喝了一口,他脸色立变,吐出嘴里的姜汤,瓷碗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希顿大吃一惊,奔上前搅住他,大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罗兰中毒的消息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文官心惶不已,武官红着眼叫嚣着要把犯人碎尸万段,不安与紧张的气氛像漩涡般流窜在每个角落。城主随侍武官艾德娜以雷厉风行的手腕平息了骚动。先是宣布罗兰安然无恙,安抚住众人;接着命令不许喧哗,不得闲言碎语,立刻回去各自的岗位,如有违逆,一律严惩。两项指示有效地镇压下混乱的局面,也让王宫暂时平静下来。
寝宫里,所有关系人齐聚一堂,担心地看着床榻上昏迷的金发青年和用白魔法进行治疗的大神官。半晌,法利恩收回手,转头笑道:“没事了,毒素已经彻底清除,大人很快就会恢复意识。”余人都松了口长气,瑟缩在魔导团团长艾露贝尔怀里哭泣的朵琳也抬起头,浮起欣喜之情。
“不过,这毒药真的非常歹毒,幸好大人只喝了一点点,不然——”褐发青年的声音蕴藏着他人没发现的冰冷杀意,但光是话的内容就足以叫众人胆战心惊了。不约而同地,数道视线射向在场唯一的嫌疑人。
“不是我。”感到众人眼中的指控和疑问,朵琳的泪掉得更凶了,全身抖得如风中树叶,呜咽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做,我没有下毒害罗兰……”
“朵琳夫人,这里没有人怀疑你。”法利恩温言道,柔和轻缓的嗓音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大家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好追查出真正的犯人。”
朵琳镇定了一些,慢慢抬起头,拭了拭脸:“什…什么问题?”
“那碗姜汤,是你煮的?”
“是……”
“期间有没有其他人帮忙?”
“有,我的贴身侍女,我让她帮我拿生姜、茴香。”
法利恩的眼神转为犀利:“那个侍女在哪?”
“当然是给人灭口了,还用问。”
“大人!”
年轻的城主不太流畅地坐起,靠在伸手相扶的大神官肩上,微喘道:“去护城河捞,九成在那里,顺便调查那个侍女的背景,拿来给我。”刚踏进室内的艾德娜闻言又转了出去。艾露贝尔看看怀里的朵琳,犹豫了一下,没有走,鼓励地拍拍她肩。
“罗兰……”朵琳小声唤道,不敢上前,也不敢面对丈夫的脸,生怕看到两道不信任乃至嫌恶的目光,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怎么了,朵琳,过来。”
朵琳情不自禁地抬首,对上一双温和的冰蓝色眼眸,被这双眼引诱,她怔怔走上前,待惊觉时,两手已被紧紧握住:“我…我……”
“傻瓜,你以为我会怀疑你?”罗兰松开只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吓坏了吧?我没事的,别担心。”朵琳眨眨眼,再眨眨眼,才回过神:“你相信我?”
“当然,你是我最爱的妻子耶。”
“呜呜,罗兰……”朵琳如释重负,搂住他痛哭,“我好担心,好害怕,幸好你没事!呜…我以后再也不熬姜汤了!呜呜呜……”
就算你熬的是鸡汤,一样被人下毒。罗兰心道,嘴上却不住呵哄哭得稀里哗啦的妻子,好不容易等她哭累睡着,让艾露贝尔扶回房间。
“罗兰,你没事吧?”见友人脸色苍白,希顿关怀地问。夏侬内疚地道:“对不起,罗兰哥哥,要是夏侬喝了那碗汤就好了。”罗兰翻了个白眼:“那现在躺在床上,不,躺在棺材里的人就是你了。”他因为被暗杀过许多次,行事总是比较小心,才能一发觉不对就把毒药吐出来,换作夏侬那种大口吞咽的豪迈作风,早就挂了!
希顿捏了把冷汗,庆幸妹妹平安无事,明白自己又欠了罗兰一份情。
法利恩开口道:“大人,你真的认为朵琳夫人没有嫌疑?”
“她没这个胆子。”罗兰懒懒地道,瞟了他一眼,“你怀疑她是北城的间谍?”
“没有证据排除这个可能,不是吗?”法利恩垂眸,语声冰冷。
“嗯,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挺有自信,所以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小。”罗兰微微一笑,“而且,女人是很敏感的生物,若让她查觉我心口不一会影响夫妻感情,暂时不要把她列为观查对象,不过我会记住你今天的话的,法利恩。”
大神官点点头,这才缓下凝重的神情,这时,传来几声扣门声。
“进来。”罗兰应道。
“我听说你中毒了,现在看来是谣传。”
“不是谣传,兰小姐。”罗兰笑道,“你看不出我很虚弱吗?”冰宿斜着眼打量他,评价道:“脸色的确不太健康,但说话的中气还很足,应该没大碍。”
罗兰耸耸肩,放弃装病弱,转向希顿兄妹:“这位就是鄙城的满愿师兰冰宿——兰小姐,这两位是我朋友,希顿商会当家沙曼达和他的妹妹夏侬。”
“久仰大名。”冰宿对两人行了个无械可击的仕女礼节。希顿压着妹妹的头欠身,由衷地道:“很高兴认识你,兰冰宿小姐。”
一打完招呼,冰宿就把注意力调回罗兰身上。
“犯人是谁?”
“一个侍女。”
“背后主谋?”
“不知道。”
“还没查出来吗?”冰宿皱眉,随即摆摆手,“罢了,以你的能耐,水落石出是早晚的事,今后小心点,不要以为是老婆做的东西就万无一失。”
罗兰微微沉下脸:“你如何得知?”艾德娜是怎么办事的!冰宿轻笑:“猜就知道了。你不让消息泄露出去,不是为了保护犯人,就是避免打草惊蛇。可是从你身边的人的忠诚度看来,第二种可能性不大。二减一,答案很明白。而能够亲近你又让人有可趁之机的只有你妻子,所以我就断定是她了。”
“嗯,分析得不错。”罗兰抚摸下巴,“虽然还有欠洗练。”冰宿白了他一眼,抛下一句:“我走了,好好养病。”便一脸义务尽到地转身走人。房门刚关上,希顿就吹了声口哨:“这个女孩很有性格嘛!”
“把爪子收回去,她是碰不得的女人。”罗兰警告。希顿饶有兴趣地瞅着他,意有所指地道:“我知道,她是‘你的’满愿师,自然没有人可以碰。”
“算你还有点常识。”罗兰打了个哈欠,没听出友人的暗示,“累死了,我要睡一觉。法利恩,接下来的政务交给你,包括希顿的事,六点准时叫我起床。”
“遵命。”
大神官一丝不苟地接令。
冰宿走出房间,吁了口长气,一抹如释重负的情绪缓缓浮现在她墨绿的瞳眸中。她摸摸胸口,仍然跳动着惊悸。
为什么在听到那家伙中毒倒下时,我会那么紧张?冰宿懊恼地咬紧下唇:而且在紧张中似乎还有点——害怕?
害怕?我害怕那家伙死掉?为什么?他跟我又没有关系,充其量不过是我的雇主罢了。
茶发少女正困惑间,听见身后响起开门声。她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团混乱,转过身面对相继走出室内的三人,还没发问,又一个身音从她身后传来:“满愿师小姐,梅迪和埃特拉的两位满愿师到了,正在花厅等候。”
侍女恭敬地道。冰宿一愣,这才想起自那次见面后,每天中午邱玲和轩风都会来拜访她。她应了声,挥退侍女。法利恩道:“冰宿小姐,待会儿不要把刚才的事说出去,若两位小姐问起大人,就随便编个理由好了。”
“我理会得。”冰宿心照不宣。如果让那位埃特拉满愿师得知己城的公主涉嫌毒害伊维尔伦城主,明天肯定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将破坏两个姻亲城的关系,对东城的和平外交造成伤害。
“对了,他——”虽然竭力克制,冰宿还是忍不住询问。
“他睡着了。”法利恩微笑道,“毒已经解了,大人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完全康复。”冰宿点点头,道:“果然是祸害遗千年”转身往花厅走去。
“这个女人说话好毒哦,她是不是和罗兰哥哥有仇啊,刚才在房间里也是!”夏侬不满地皱皱鼻子。希顿一边抚摸她的头,一边朝少女离去的背影投以玩味的视线:“我倒觉得她更像在掩饰真实想法,你认为呢,大神官阁下?”
法利恩但笑不语。
“冰宿!”
远远看见同学走近,埃特拉满愿师邱玲立刻跳起来挥手大喊,差点碰翻杯子。梅迪满愿师柳轩风的贴身侍女伊莉娜眼明手快地扶住。
冰宿身穿一件式样很军礼服的紧身衣,勾勒出黄金比例的身段;配上明丽的脸蛋,纤长的身材,无械可击的高贵气质,整个人宛如从天而降的女战神,连同性的轩风也看得有点失神。冰宿踏着优雅又不失英气的步伐走进凉亭,在两人对面的石椅坐下:“你们俩还真闲。”每天都来,不嫌烦吗?
邱玲早就习惯她的冷漠态度,不改热情的神态。而半年来摸透她这种性格的轩风也不以为意,笑道:“我们已经挑你空闲的时间,你还有什么不满?”
“哼。”一句哼声包含太多不悦。
真是个冰人。轩风摇头叹息:一点生活乐趣也没有。邱玲关心地问道:“冰宿,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哦,那你下午的课什么时候开始?”
“老样子。”
“呃,那个,我昨天看了本很有趣的书哦!你要不要听?”
“没兴趣。”
“这……”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轩风在一旁感叹地看着这幕每天上演的戏码,果然,今天还是冰宿先耐心告磐吼人,不过老实说换作她也会不耐烦。轩风一直不能理解为何邱玲能承受难堪地坚持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而冰宿也是让人佩服的,因为邱玲虽然罗唆了点,但那张情谊真诚的小脸就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冰宿却能半年如一日地无视至今,而且谁也看得出这场拉锯战的历史肯定不止半年,三五载都有可能。真是对奇怪的朋友!轩风心道,但她不是个喜欢探究他人私事的人,至少对同性不会,所以只是在心里想想,她关心的是另一个人:“冰宿,罗兰城主呢?”
冰宿撇过头,冷冷地道:“他正在接待客人,无瑕招呼你们,要我代为致歉。”
“这样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唉,来得不是时候。
“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看帅哥?”冰宿不悦地看着她。轩风诧异地注视她,良久才道:“一半一半。”想不到,这个冷到骨子里的家伙还是有点在乎她们的?邱玲也听出友人语气里的酸意,高兴地道:“轩风是为了看帅哥,我完全是为了看你哦!”
“没必要。”
“耶!?”
“有这个美国时间,就多用点心在魔法或武技上头,省得老是要一大群人保护你。”冰宿毫不留情地道。邱玲登时垮下脸。轩风看得不忍,道:“就算勤练防身技,咱们的雇主也不会放心让我们四处晃,何况小玲又不是不用功。有句话叫‘劳逸结合’,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所谓休息,是一种放松身心的行为,你们这样跑来跑去东拉西扯根本不符合休息的定义。”冰宿尖锐地反驳回去。轩风不在意地道:“对女人而言,闲聊本来就是种休息方式。”
“胡扯!”分明是疲劳轰炸。
“是你太怪。”
“歪理……”
“你们别吵了啦!”邱玲急得跳出来制止,“大家都是好伙伴,干嘛要闹得不愉快?”冰宿白她一眼,懒得理睬,轩风安慰道:“小玲,我们没有吵架,是在辩论。”
冰宿多看了她一眼:其实这女孩还不错,聪明,也有主见,只要——
“对了,冰宿,罗兰城主没空,就拉那位大神官过来聊聊啊,他不是你的魔法老师吗?”
——没有这个花痴的毛病。
“他也有事。”冰宿实话实说,语气少了先前那份敌意。轩风哀声叹气,表情凄凉得活像家里死了谁。邱玲问道:“冰宿,朵琳姐姐好吗?”
冰宿眼神一冷,随即又恢复常态,淡淡地道:“我不太清楚,但也没听说她不好。”
“罗兰城主一定对她很好吧?”邱玲这句话并不是疑问句。
“据侍女说,很好。”是好得不能再好!只差没有如胶如漆!冰宿无意识地捏紧茶杯柄。邱玲一脸欣羡。轩风掩不住几丝妒忌,半晌深深一叹:“我也好想有这么好的运气。”
未必是好。冰宿冷静下来,想起这场婚事是政治婚姻,再对照罗兰平日的言行,只怕他不是真心爱上那个草包公主,而是在做戏。对了,他连他的前妻也没有半点追思了。
那么,他真心喜欢的到底是谁?还他从来没爱过任何人?冰宿沉思,这时,轩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冰宿,那件事你跟罗兰城主说了没?”
“还…没。”冰宿说到一半意识到,想收回口已经来不及了。她暗暗懊恼:怎么回事?我竟然在帮那家伙扮白脸!没查觉她的异样,轩风催促道:“快跟他说!我们的希望全在他身上了!”
“轩风,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太好。”邱玲犹豫道。
“那怎么办!我们那两个雇主根本没指望,他们宁可供着我们发霉发臭也不肯放手!”
“可是,罗兰城主会很为难的,这样他会得罪米利亚坦伯伯和梅莲可城主。”
轩风一窒,好容易才按下良心和倾慕之情的呐喊,挤出声音:“没关系,罗兰城主英明神武,一定会想出办法解决。虽然对不起他,但这个世界我们只有他这个朋友,不靠他靠谁?那个女儿城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再说我们已经待了半年——半年!不是两三天!家人有多担心我们!我家里只有两个老人,我非回去不可,所以只能靠他了。”一听见家人二字,原本举棋不定的邱玲立时沉默,回想起父母和两个兄长的音容笑貌,心境陷入感伤的浓雾。
冰宿却没有动摇,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你自己跟他说啊。”
你以为我不想吗!轩风在心里哀嚎:问题是我每次跟他在一起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除非他把脸蒙起来……不,我情愿忘记自己姓甚名谁。想到这里,轩风对冰宿的感佩又深了一层。至今为止,她是唯一一个轩风看过在罗兰人鬼难挡的魅力前还能悠然保持自己步调的雌性动物,连对男人没什么绮念的邱玲也常常抵抗不了罗兰的笑容攻势,的确是冰人——她得出结论。
“我和小玲是他城的满愿师,对他影响不大,你就不同了。”想了想,轩风搬出个比较像样的解释。冰宿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谎,也猜得出真正的原因,所以不打算拆穿。在面对罗兰以外的人时,她的洞查力都是所向披靡的。
“他的确答应过会送我回去。”冰宿斟酌后开口,“但是我不认为会在近期。你们的请求我会跟他提,不过我劝你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第一,那个十二段的空间转移魔法只能施用于一个人,即使以伊维尔伦的术士资源,也负担不起三个人;第二,我对你们和罗兰城主的‘友谊’胜过伊维尔伦与南北两城的友谊这点持怀疑态度。”
语毕,冰宿连句场面话也不交待就起身离去,留下僵在原地的轩风和邱玲。
黄昏厚重的色彩抹上云朵,太阳西斜,所有的物体都像镀了层金似地散发出澄黄的光芒,一只白鸽穿过覆盖伊维尔伦上界大陆的结界,朝王宫飞去,停在一扇窗前,用尖喙啄了啄。
咯啦。窗户由内推开,迎进白鸽。东城城主罗兰福斯仅着单衣,肩披黑天鹅绒长袍,坐在窗边,取下白鸽脚上的竹筒,他并不急于打开,而是抚摸了一阵鸽子柔软的羽毛,放手让它飞离,才慢条斯理地拔掉竹筒的盖子,抽出绢布做的信件。(注:这种竹筒是附有魔力的特殊竹筒,如果收信人以外的人强行拆封就会爆炸)
法利恩留心观查主君的表情,一如即往的,什么收获也没有,罗兰控制面部神经的功力就像控制情绪一样深厚,你永远别想从那张宛如半神般俊美的容颜上找到任何诸如惊讶、害怕、愤怒之类的负面情感——有也是装的,他总是镇定从容地微笑,把心藏在深处,即使他最信任的部下也不能一窥堂傲。
“赢了。”罗兰把信捏成一团,没头没脑地道。但法利恩听懂了,刚才他一看见那只鸽子,就猜出是来自绝境长城,真正让法利恩诧异的是罗兰捏信的动作,他还敏锐地注意到主君的嘴角下移了大约两根头发丝的宽度,跟随罗兰多年的法利恩很清楚这是他控制负面情绪的前兆。
“出了什么事?”
“伊芙受伤了。”
法利恩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人能对金色死神造成伤害,略一思忖,他恍然大悟,“是拳神?”罗兰颌首。
“将军伤势如何?”
“轻微内伤加右手手骨碎裂。”罗兰缓缓松开五指,沉声道,“明天,我要去趟绝境长城。”
“你的身体还没复元……”法利恩露出犹豫之情。
“我不单是去探病,也是去鼓励士气。信上说北地已经下雪了,再过段日子会更冷,必须赶快将御寒衣物和相关物品送过去。霜雪初露的时候士气最容易浮动,真到天寒地冻反而好,蛮军也没法出来做怪。”
“上界呢?”
“交给你和克莱德尔(注:国务尚书),没问题吧?”
“大人。”法利恩一手按头,叹了口气,“干脆说你担心伊芙将军,好不好?”
罗兰眼神闪烁了一下,转过头。法利恩凝视他一头仿佛月色浸染而成的金发,暗褐色的眸浮起怅然:“伊芙将军是你最信赖的部下,你担心他,是人之常情,何需遮掩?再说……他还是你的弟弟。”
“你也是我的弟弟。”罗兰回过头,加重语气,“亲弟弟。”
是。法利恩垂眸,内心泛起苦涩的潋漪:我才是你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人,可是我知道在你心目中那个不是你亲弟弟的弟弟却比我重要,只因为他比我早认识你,而且是早好多。
“我从小就希望有个弟弟。”
罗兰别开眼,仿佛自言自语似地道,“因为我身边全是女人,虽然她们骨子里比男人还强悍,不屈服于任何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像风一样无拘无束、自信爽朗。她们把所有的男性都视作奴隶,包括我在内。”
法利恩情不自禁地张大嘴,满脸呆滞。罗兰却浮起追忆的笑容,冰眸也微微融化。
“所以,在她们的淫威下长大的我,理所当然也想找个叫作‘弟弟’的出气筒来欺负奴役。然后,我捡到了伊芙。他有着和我一样的金发和蓝眼,年纪比我小,也是男的,又丧失记忆,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弟弟。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帮他取了名字,骗他我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逼我义母收他做养子——总之属于诈欺的事全都做了,唯一的失算是伊芙实在太可爱、太可爱,可爱得让人没法下手摧残他。又单纯、又善良、又乖巧、又体贴,长得更是我见犹怜——就跟我梦想的妹妹一模一样。”
法利恩差点爆笑,好不容易忍住。罗兰温和地望着他:“明白了吧,伊芙对我来说是妹妹,虽然他是男的。我打心底疼爱他,珍视他,却不像对你一样可以任意呼来喝去、恶整欺负、压迫奴役,所以你才是我的弟弟。”
……原来大人对弟弟的定义就是“可以任意呼来喝去、恶整欺负、压迫奴役”!法利恩一阵晕眩,这才明白为何主君平时那么喜欢捉弄自己。
“我现在情愿你把我当妹妹了。”他虚弱地道。
“是吗?”罗兰笑着瞅视他,“做妹妹的话,你对我而言就不再是‘特别的存在’咯,法利恩。”
褐发青年震了震,半晌垂下头,低声道:“是…我希望成为你心里最特别的人,不,是不可缺少的帮手。”
“你现在就是了啊。”罗兰叹道。
不,还不是。法利恩在心里苦笑:应该说,这世上没有人是你不可缺少的。
“你错了,法利恩。”罗兰一言道破他心思,“我不是神,既不完美也不全能,我需要你们。承然我很无情,我不爱任何人,因为我已经把爱全献给了那位叫野心的美丽妖精,我能分给你们的只有信任和喜欢;而且老实说,要是有必要,我可以牺牲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不管是你、伊芙,或是马尔亚姆、艾德娜他们,这一点你们都清楚,不是吗?但你们依然跟着我,这是为什么?因为你们知道自己对我很重要,根本不可能被舍弃!”
法利恩如遭雷墼,许久才回过神,怔怔吐出一句:“我真是笨蛋。”
“百分之百。”罗兰一点不留情面,但随即,他的眼神又柔和下来,“你这个傻瓜,他人的承认,有这么重要吗?人的价值,不是靠别人的一句话肯定,而是由自己挖掘实现的——法利恩啊法利恩,这道理你要到何时才明白呢?”说到这,他突然玩味地笑起来:“不过,有个家伙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咦?”法利恩一头雾水。这时,传来开门声,艾德娜夹着一叠文件走进来。
“大人,那个侍女的尸体已经找到了,果然在护城河里头。”所谓的护城河其实是包围王宫的大湖翡翠湖的别称,所以打捞起来很费劲。
“嗯。”罗兰淡淡应了声,示意她继续说。艾德娜续道:“她身上没有他杀的痕迹,应该是自己投湖,不过也不排除受催眠的可能;另外,魔导团已确认尸体没有做过改变外貌的幻术处理,现在只等夫人醒来认尸。”
“她还没醒?”
“对一个千金小姐来说,今天的事的确超出她的承受范围。”艾德娜体谅地道,她一向对柔弱的同性颇为维护。罗兰耸耸肩:“罢了,待会儿我去认。”朵琳平时足不出户,连带她的贴身侍女也深居简出,就算偶而出来晃一下,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被朵琳吸引过去,根本没人注意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但罗兰不同,他看人只看内涵不看外表,别说丑女,就算骷髅在他眼里也和一个徒具虚表的美女没有差别,因此对那侍女的长性记忆犹新。
法利恩问道:“大人,你认为是谁指使那个侍女做出这件事?”
“你说呢?”罗兰把皮球踢回去。艾德娜插嘴:“喂,只凭这么点情报,你们就能判断出谁是主谋?”罗兰笑道:“当然不能,所以,你那儿还有什么收获?”瞟了大神官一眼,他笑意加深:“法利恩之所以那么问,是因为他已经认定犯人是朵琳。”艾德娜瞪大眼,嗤之以鼻:“夫人?她连只蚂蚁也踩不死!”
“很多女人都善于用柔弱的外表掩盖她们狠毒无比的心肠。”一反平日温和可亲的形象,法利恩冷酷地道,清丽无匹的脸庞也好似冻了层寒霜。
这小子晚饭时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艾德娜纳闷,反驳道:“理由呢?毒杀自己丈夫,破坏我们和北城的姻亲关系,对她有什么好处?”
“的确没什么好处,但对女人而言,驱使她们的不一定是利益,可能是爱情,不是有传闻朵琳夫人和青龙骑士巴曼关系暧昧吗?也许就是他们俩……”
“放屁!”艾德娜暴跳如雷,“你把女人当什么了!”
“好了好了,艾德娜。”罗兰安抚道。艾德娜仍不服气地瞪了眼褐发青年,转向主君:“大人,你也包庇这个‘狗眼看女人’的家伙!”
“法利恩只是提出一个设想而已,没有污辱你同胞的意思。”罗兰边说边向心腹使了个眼色。法利恩立刻会意,弯腰行礼:“抱歉,我没有恶意,不过我的口气确实太冲了些,请你原谅。”态度十分诚恳,表情和语气也恢复了常态。艾德娜不觉气消,点头接受了他的致歉。
罗兰靠向椅背,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坐姿:“法利恩的看法估且保留,艾德娜,你的意见呢?”红发副官毫不犹豫地道:“我认为南城的可能性最大!我们若和北城交恶,她们最高兴。当初大人和朵琳夫人结婚时,外头不就谣言满天飞,说我们的目的是离间南北两城,拉拢北城共同对付南城吗?那谣言肯定是梅莲可城主散布出去的!不过,大人上次在会议上顶撞了陛下,所以犯人也可能是中城的人。还有个可能是我们自家——那些念念不忘旧王室的疯子!”
“旧王室的余党,已经全部肃清了。”法利恩淡淡地道,眼神沉静如山中深潭,却让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除了我和大人两个人。
艾德娜看着他,皱起眉头。罗兰沉吟道:“自家的人吗?嗯,从那侍女的死状来看,倒颇有可能,没有交情的外人无法叫一个人心甘情愿赴死。”艾德娜问:“催眠术呢?”
“法利恩,你给她施个无条件上吊的催眠术。”
“你敢!”
罗兰笑嘻嘻地道:“懂了吧?再厉害的催眠术也不能迫使受术者投入死神的怀抱,所以那侍女八成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嗯,等一下,也有可能她是被人迷晕投进湖或是遭人刺杀而亡,伤口却在事后被治疗术消去。”
艾德娜呆了呆,跳起来大喊:“我去确认一下!”也不等罗兰答应,就一溜烟冲出房间。法利恩目不斜视,只当没听见一连串乒呤乓啷声,对同样意态悠闲的主君道:“若大人的猜测属实,最大的嫌疑者就是艾德娜推测的‘外人’了,不过内贼的嫌疑也不能排除,毕竟能从这件事里得到好处的人实在太多了。”
“真是桩扑朔迷离的案件啊。”罗兰老神在在地笑道,好像他不是差点被毒死的当事人,而是个看好戏的路人甲。连法利恩也不禁为主君这种过分轻松的态度皱眉。
“检查过了!”艾德娜飙回来,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没有药物反应和内伤!”
“哦。”罗兰略一沉吟,“那就将她下棺吧……应该是没有遗漏了。”艾德娜点点头,正要再次飙离,一名守卫拉住她,焦急地道:“不用麻烦阁下!属下去就行!”还没说完就飞奔而去。另一名守卫殷勤地推她入房,陪笑道:“阁下和两位大人继续聊吧,杂事我们会办妥。”语毕砰地关上饱受摧残的大门,也隔绝了艾德娜的抗议。
“怪里怪气的家伙。”艾德娜丈二摸不着头脑地转过身,看见两个窃笑的人,“你们笑什么?”
“咳咳,没有。”罗兰竭力忍下笑意,装出严肃的表情,“对了,艾德娜,我让你去查那侍女的背景——东西呢?”艾德娜从腋下抽出一部分纸递给他:“喏。”罗兰浏览片刻,微一挑眉:“她是红龙骑士的亲戚?”
“好像是他为了便于追求夫人,刻意安排过去的。”
法利恩皱眉道:“有点问题。那种侍女,早该在大人完婚前就调走才是。”艾德娜不以为然:“可能人家忘了呢?”法利恩断然道:“不可能!一两个人忘了说得过去,一群人全忘了怎么说也说不过去!何况两城联姻,是多大的事!任何一个小环节都不可以遗漏——这桩人事案肯定有人在背后搞鬼!而且是相当有来头的人物,才能瞒过我们的审查!”艾德娜无言以对。
罗兰冰蓝的双眸异光闪烁:“红龙骑士道格拉斯吗?倒是个意料之外的人选哩。”艾德娜郁闷地道:“居然是三角关系……大人你可真冤。”法利恩提醒:“我早说是三角关系,只不过现在那只角从巴曼换成了道格拉斯而已。”
“闭嘴!你那叫诽谤!”
罗兰视而不见两人的小冲突,自管自发话:“这件事暂且搁下,晚上我再问问朵琳——艾德娜,另一件事调查得如何了?拿来我看。”艾德娜依言将剩下的文件递给他:“大人,你所料不错,隐捷敏亚军果然有不正常移动的迹象,估计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他们应该是想一举攻下南城吧。”法利恩思忖道。
罗兰翻了翻报告,露出赞赏的笑容。
“好家伙,动作真快,这么快的速度,我想通知梅莲可也来不及。”
“你要通知南城?”法利恩和艾德娜异口同声,满脸不信:他们的主君可是标准的趁火打劫、坐收渔利之徒。果然,罗兰挥挥手:“才怪!”
“不过,佣兵王一旦吞并南城,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我们了。”大神官心细地指出。红发副官却持反对意见:“为什么一定是西城赢,梅莲可城主也不是吃素的啊!”法利恩委屈地道:“我并没说一定是西城赢啊,我只是说贝姆特城主会把我们列为第二目标。”艾德娜一窒,强辞夺理:“反正,是你不对!”法利恩苦笑,心道:女人果然是种不可理喻的生物。
罗兰笑着欣赏两人的斗嘴,这时才不愠不火地道:“吵完了吧?吵完就帮我做件事。”
“大人请说。”发觉自己竟然在主君面前失态,法利恩和艾德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把这份资料送到德修普的办公桌上。”
年轻的城主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加重语气,“秘密的。”
日落月升,璀璨的星辰占满了漆黑的夜空,时钟指向十一点,马上就是新的一天。伊维尔伦满愿师兰冰宿坐在华丽的寝室里,一脸沉思地抚摸今天魔法课上得到的“奖励”。
有生以来头一次,她为得到一件奖品高兴。过去,所有学业或其他方面的成就都只会让她难受,因为它们总是千篇一律地被从疗养院里扔出来,而如今,她再也不必担心会受到这种待遇,可以真正沉浸在学习的快乐里,体验到为人肯定的欣喜。
可是,为什么是这样名贵的长剑?
冰宿不解地打量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美丽兵器:以他万事讲究实用的性格,不该送我一件用不着的东西,而我练剑只为防身,宝剑纯粹是多余。还是我想太多了,他不过是想表达“礼深情义重”的意思……情义?我和那家伙好像谈不上这个词吧。
自嘲一笑,她将剑搁回桌上,余光所及,忍不住正眼瞧向某物。
那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黑色斗篷。
茶发少女不由自主地拿起它,放在胸口端详。触手有点潮湿,因为早上还包过她湿淋淋的身子。黑天鹅绒制的缎面柔软畅滑,沉甸甸的,摸起来十分舒服。缓缓的,一股奇异的暖流在她心底扩散,金发青年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冰宿,你睡了吗?”
突如其来的喊声将她的神智从瑕想中拉回,反射性地将斗篷塞进抽屉:“没睡!”咯的一声,艾德娜端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东西走进:“我送夜宵来了……咦,你脸怎么这么红?”冰宿一怔,这才感到双颊火烧似的发烫,心想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正要编个理由搪塞,听得艾德娜关怀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我没事。”冰宿深吸一口气,让红晕褪去,“谢谢你帮我送夜宵来。”为了演好满愿师,她必须以温和有礼的态度对待伊维尔伦的人民,初时觉得累,久了就习以为常,甚至变成自然的心声表现,反而在面对轩风、邱玲两个来自同一世界的同伴时,她总是不自觉地绷紧神经,恢复以往的“冰块样”。
艾德娜爽朗一笑:“没关系,顺便嘛。”随手托盘放在桌上,她不客气地抓起一块烤饼就往嘴里塞。虽然冰宿是满愿师,但艾德娜天性不拘小节,加上和冰宿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私下里就不太在意礼节。瞥见桌上的长剑,她含糊不清地问:“你刚刚在看剑啊?怎样?喜欢吗?”
“……艾德娜,罗兰城主为何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不是为了嘉奖你吗?”
“真是如此?”冰宿怀疑地问。艾德娜看了她一眼,微笑起来:“老实说,我不知道,认识大人这么多年,我自认了解他的性子,却不敢说我明白他的心思,那个人的想法,大概只有天上的神明能看透。”或许还包括那个时而温吞时而偏激的古怪小子。
冰宿微一苦笑,端起茶杯,瞄见里面淡绿色的液体,愣了愣:“这是什么?不是我点的清咖啊。”
“这是尼格龙茶,一种帮助好眠、安定身心、缓解疲劳的香草茶,是大人要我拿给你的,说免得你半夜睡不着跑出去吓坏行人。”见她端着杯子一动不动,艾德娜连忙澄清,“放心,不难喝,至少肯定比你的清咖好喝!”
冰宿缓缓将杯子贴近双唇,抿了一口。热茶顺着食道滑下,温暖的不止身体,还有心的一角,但同时,她也感到一股深沉的战栗感从深处涌出,扩散到全身,仿佛一个散发出甜美气息的黑洞,正扩张地盘,要将她吞噬。
眼前一片朦胧,是白色的雾气蒙蔽了视界。眨眨眼,少女这才发觉适才看到的是幻像。也许是尼格龙茶的效力起了作用,她感到困意涌上,漫延到胸口,使那里变得闷闷的。她摸了摸,还在跳,可是,这种束缚感、无法呼吸的感觉是什么?
茶发少女陷入了名为迷惘的心之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