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修斯最近很无聊。
他一无聊,神域就乱了套。独角兽们的角被打上一个个蝴蝶结;凤凰的尾翼多了好几根飘带;圣精灵啃的果子全变了味,酸的酸苦的苦;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花圃拼出“庆祝兰修斯大人诞辰三万周年”一行丑丑的大字;俗艳的大红灯笼在空中飘来荡去;喷泉变成了洒水车,呼啸着到处奔驰;矮人们精心雕刻的石像披上五颜六色的外衣;建筑物抹了一层金粉,闪闪发光耀眼夺目,搞得原本圣洁庄严的土地像某个暴发户的生日宴会。
闹成这样,居然还没人造反。
这位神祗虽然时不时恶作剧,却不会超过分寸,顶多折腾得人哭笑不得。而且看到他哈哈大笑的快活模样,再大的气也消了。
他也很懒,一年有九个月窝在床上睡觉。偶尔起来胡闹,大家都当他需要发泄精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只有少数知情者知道,兰修斯之所以行为古怪,常常冒出乱七八糟的点子,是因为他做的梦。
自从和贺加斯一起创造了时间,他就拥有了[梦见]的能力。
弹指千古,无论多么遥远的未来,他都能在梦里看见,但都是零碎的画面。换作常人早被庞大的信息量塞爆了。身为两位主神之一,兰修斯当然没有这个问题,不过也会情绪混乱,比如此刻――
“我想要一艘战舰。”
有白玉质感的手指描绘出优美的轮廓,长眉凤目,极具古典美的黑发神祗眼巴巴地瞅着专门服侍他的水精灵娜夏。习惯了他胡言乱语的侍女只是回以冷淡的眼神:“兰修斯大人,您睡糊涂了。”
“怎么会,我还看到洛笑得像个白痴,塞给你一个草圈――你不是喜欢他吗?”
娜夏面红耳赤,高举银盘砸下来。兰修斯熟练地顶住转盘子,很有气派地下令:“去榨一杯最新鲜的葡萄汁给我。”不甘心的侍女用眼光戳他,突然快意一笑:“兰修斯大人,一会儿别怪我没提醒您,所有的葡萄都被您弄成怪味葡萄了。”
“最北边那块没事。”
报复不成,娜夏只得怏怏离去。
“好好的小姑娘,就是心眼小了点。”动不动捉弄人却毫无反省之意的兰修斯撩起一缕长长的发丝,第n次抱怨,“啊~~~好无聊~~~”
“您无聊,就有人倒霉。”一个含笑的嗓音从窗外飘来。兰修斯探出头,双目一亮:“哦,普路托,你度蜜月回来了?”
冥法王嘿嘿傻笑,混乱神不禁感慨恋爱中的男人果然都是傻瓜。
“别发痴了,你回来得正好,秦蒂丝也回工作岗位了吧?我那个笨蛋老哥可以不用忙得昏天黑地。”兰修斯总是挂在唇畔的笑意渗入一丝真心的愉悦,他最喜欢的乐子就是逗弄他认真别扭的孪生兄长,光是想象他板着脸,想发怒又强忍的表情,就浑身舒泰,心情畅快。
“……兰修斯大人,您又想被贺加斯大人丢回来了。”普路托由衷同情生性严肃刚直的协调神,有这么轻骨头的弟弟,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他绷得太紧了嘛,我这是在帮他舒缓压力。”
有你在,贺加斯大人的压力才会直线上升。
看出他的心思,兰修斯轻轻笑起来,乌亮的发越过肩头,倾泄而下,比黑天鹅绒长袍更光滑柔顺,在风中微微摇曳,勾画出美丽的弧度。
普路托心一凛,凝视他剔透如水晶,却闪着琉璃光辉的黑眸。这双眼,就像兰修斯常做的那些梦一样,漾着迷离的幽光,似真非真,清淡而飘忽,转动间宛如千年时光无声逝去,让人揪心的痛。
他看着他,眼里却不是他,而是无数景象调和出的空灵色调,如透明的彩虹。
比霜更艳,比雪更清,冷绝了千山万水,也清晰得隔潭照影。
兰修斯是个谜,连贺加斯也看不透的谜。
“普路托,我老是把冥界扔给你,你会不会生气啊?”兰修斯笑吟吟地问,狭长微挑的明眸流光溢彩,变幻万千。普路托定了定神,随口答道:“没关系,我也把大部分事务交给引魂者们处理。”
所谓上行下效,就是这样。
“果然是我的好儿子,可是秦蒂丝怎么就不像我,和贺加斯一个性子?”
“呃,兰修斯大人,虽然您是我的创造者,但说是我的父亲……”
“什么,不承认?把聘礼和嫁妆统统还我!”兰修斯瞪起眼睛,普路托只有苦笑。
他是这位任性懒散的神明分裂自己的力量创造的第一个实验品,而生命女神秦蒂丝也是兰修斯用贺加斯的游离能量塑造的第二位次级神,严格说来是他的子女没错。
好吧,既然说他是儿子,他就来尽尽孝道:“父亲大人,需要我为您准备安眠药吗?”
“不用不用。”兰修斯笑眯眼,开心地和他抬杠,“倒是贺加斯老是不注意劳逸结合,又成天高度紧张,很可能得了某些难以启齿的病,我这里有贴药,治便秘很有效,你帮我把它送去吧。”
开玩笑!他会被不懂得幽默的协调神拆成一百零八片!普路托见机地闪人,不,闪神。
“哈哈哈哈……”
兰修斯得意地抱着肚子狂笑,然后幸福地滚到床上,继续拥被而眠。
乐极生悲,在他身上得到绝佳的例证。
冷汗直流地醒来,兰修斯抚着胸口,久久不语。
刚刚,他看到自己被一剑穿心,死亡的气息是那么真实,让他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夹在未来里的真正梦境。
真遗憾,还原的时刻这么快就来临了吗?
若非大限将至,他不会梦见有关自己的事。
直接转移到浴室,随着沉重衣袍的褪下,思绪紊乱的脑海渐渐恢复了冷静。
不对,他还梦见过更遥远的未来,[灭之刻]没有到。那么,只是他的死亡了?
可是他若死了,贺加斯也会死啊,然后他们会回归本貌――父神混沌之主沙凡西顿,不再分彼此。在虚无之力的影响下,一切会跟着消失,回到初始状态。即使父神再自我分裂,他也没能力看得那么远。莫非,他是受了必须回始源之海调养的重伤?
啊,这样贺加斯会耳根清净很长时间吧。想到孪生兄长暗暗松口气的样子,兰修斯笑了。
发自心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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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做的梦,推翻了他的猜测。
喝完迟来的葡萄汁,还是老样子,他在娜夏絮絮叨叨的数落中入睡,纵横交错的经纬在他眼前铺展延伸,将空间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无数彩色光谱碎裂成微小粒子盘旋飞舞,他能看见它们的波长,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中子衰变、细胞分裂、行星诞生……一眨眼,他漂浮于无垠的宇宙之中。
没有费心寻找定点,许多线自动缠绕住他,光膨胀开来,逐渐凝聚,最后形成一个身影,那是……他?
是他,混乱神,兰修斯。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自己,笑靥清澄灿烂,宛如百花怒放。那绝色幽凝的眸子里,装着满满的单纯和幸福。
在他对面有个少女,黑亮的长发瀑布般流泻至腰,有一双温柔如夜色的眼眸,笑起来仿佛穿过树梢的春日阳光;而她旁边,是个气质凌厉的青年,望着他的神情却很放松,眼神透出深深的宠溺。
那对男女教他所谓的“防狼术”,教他识字念书,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教他……
醒来后,他呆坐良久,害得娜夏以为他梦游症又犯,在他耳边当当当敲打平底锅。
他把她丢出去,整理那些影象。
反谱归真……这是好听的说法,正确的形容是――他变成白痴了。
真的死了啊……一手盖住脸,兰修斯逸出一声低笑。只有彻底的神灭,他的人格才会粉碎重塑。
姑且不论为什么不是贺加斯教养他,贺加斯又为什么没死,既然事态变成那样,他也得做些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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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熟悉的气息,桌后原本专注听报告的协调神微微蹙起眉,交代了几句,走出位于人界的行宫。
他的孪生弟弟笑眯眯地缓步走来,背对着橙黄色的夕阳,漆黑的长袍镶在光线里,黑发像蒙了一层半透明的金纱,连瞳孔也反射出灿金般的光芒。
一瞬间,贺加斯有种朦胧的不安,似乎他会被光融化,再也不存在。
把这感觉认为是纯粹的错觉,贺加斯冷冷开口:
“你又来干什么?”
水晶一般明澈华丽的嗓音却欠缺情绪起伏,平板淡漠。
“哎哎,贺加斯,这是你对久别重逢的弟弟的态度吗?”兰修斯装出受伤的样子。习惯了他耍宝的贺加斯不为所动:“你要是来干正事也罢了,但你只会闲晃偷懒。”
“我从来没怠忽神职啊,是你没事找事做。”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幕美丽到令人屏息,永生难忘的景象。
犹如黄金捻成的长发,比初春的嫩叶更翠绿的双眸,身穿高领丝织白袍的青年就像一株百合,高雅的容姿和圣洁的气质完美融合,全身笼罩着淡淡的白光,更使他的美显得清圣。
而他对面的男子一袭简洁的银纹黑袍,黑绢般的发丝随意披散,悦目的唇线似笑非笑,眼角微挑的黑目像未睡醒般惺松,波光流转间散发出万千风情。
两位神祗都是笔墨难以描绘的绝色,一如日辉耀眼,一如夜色动人。
没有跟他辩解这个问题,贺加斯再次绕回正题:“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不能来找你吗?”兰修斯一个耍赖的前扑,紧紧抱住兄长,不但破坏了自身的形象,还连累贺加斯和他一起出丑。
“放手!”
“不放!”
理智地停止拉扯,贺加斯设下结界隔绝他人的注目,任弟弟吊在身上当无尾熊。经验告诉他不挣扎兰修斯很快就会感觉无趣而松手,比强行扳开他有效多了。
不料,这次兰修斯却加重手劲,像要把他揉进身体。
“……怎么了?”贺加斯感到一丝异样。兰修斯委屈地蹭蹭:“我在神域孤孤单单,很想你啊。”信以为真的兄长有些内疚,生硬地道:“我有正事。”
“什么正事!正事比弟弟重要吗?”
“这――”越来越惭愧的贺加斯自我反省,在心里迅速编排时间表,“我会抽空……”
“哈哈哈,逗你呢!还真当我是向哥哥撒娇的小鬼?”兰修斯大笑着松开手。
贺加斯咬紧牙关,才没一拳揍飞这个可恶的弟弟,老是以耍他为乐!
“我走了。”当机立断地转过头。兰修斯眼明手快地抓住他:“慢慢,我有重要的事拜托你。”对他口中“重要的事”不抱希望,贺加斯扫了他一眼:“什么?”
“将来你碰上一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女孩,和一个紫色眼睛的酷哥,要好好待他们哦,不可以仗势欺人。”
“你又做那些乌七八糟的梦了?”贺加斯会意,言下隐含不耐。
兰修斯笑而不答,抬首远望。绵延的群山只剩下黯淡的轮廓,群鸟归巢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袅袅炊烟,夕阳的余辉柔和而温暖。鲜活的风景,就和他梦中见过的种种一样真实又虚幻。
浮生若梦……
“贺加斯,我已经不是晚上做噩梦就向你哭诉的孩子了。”
“……”
“而且,我好象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反而是你没人陪就睡不着,还不肯承认,说我怕黑,要黎姬陪我们睡。我是司掌黑暗的神耶,还怕黑……”
“闭嘴!”
体谅脸皮薄的兄长,混乱神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话说当年,收起笑意,黑眸在刹那间变得深不见底:“贺加斯,请,记住我的话。”协调神震了震,刚才的不祥感再度涌出,使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兰修斯再度微笑,夜风扬起他长长的黑发,若有若无的淡薄笑容仿佛镶嵌在深夜天空里的朦胧星光。
他看不到杀他的人是谁,也想不出谁有这个动机本事,但是命运的不可违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反正,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对他这样的存在而言,还有什么看不透,放不开的?
眼凝视着眼,世界悄然无声。清凉的风中弥漫着花的香,一点点将夜陶醉。
不过是空梦一场。
转身,兰修斯洒然离去。
贺加斯,不要太伤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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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界转了一圈,兰修斯隐隐琢磨到什么,但还是没往最糟的方向想。
那帮人类竟然妄想弑神,要不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呢?
话说回来,贺加斯也的确是管得太多了,难怪……正想得出神,他突然绷紧身体,抬起头。
这股波动……是世界之钥!哪个时旅者这么大胆,居然敢干涉神代!不,世界之钥怎么会允许……
不等他想通,变故横生。他身处的森林栖鸟惊飞,气流狂乱地舞动,树叶哗哗作响,前方一道粗长的缝隙凭空出现,渐渐扩大为黑色的空洞,四周围绕着模糊的灰影,缓缓旋转。里面伸出一只修长优美的大手,像抓住有形物体一样抓着边缘,然后是踉跄冲出的人体,一袭陈旧的旅行者斗篷包裹住高挑挺拔的身子,左肩趴着一头黑猫,胸前垂荡着一根样式古朴的项链,几缕浅金的刘海露出帽檐,发下是一张清逸俊美的容颜。
静静对视了片刻,金发青年用一种笃定的口吻道:“兰修斯?”
“我是。”从中感觉到一股迫切的期待,兰修斯沉稳地回应。
冰蓝的双眸绽放出夺目的喜色,青年转身将同伴拉出时空隧道,情不自禁地拥了她一下:“杨阳,成功了,成功了!是初代的混乱神!”
背负长弓的少女也激动地回抱他,尽显一路寻觅的艰辛,转过来的脸庞清雅而苍白,和黑发神祗梦中的一样,黑曜石般的双眸流动着释然和狂喜。
“……史列兰。”
(完)
唔,未来的章节,写着好玩,最近思路跳来跳去,都没法好好地构思正文,伤脑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