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莎,为什么特地出来买菜?”
走在校舍区外围的市集里,安杰困惑地问,厨房应该都有储备好的食材。小莎提着菜篮子道:“因为我要用很多新鲜的香料啊,还有鱼、活的虫子――妈妈喜欢吃鱼料理,爸爸喜欢昆虫大餐。”
“……”什么怪异的口味啊。少年抹了把冷汗,随即想到萨菲是恶魔,就释然了,又想起一个兜在心头的疑问,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道,“那个…小莎,我问你件事,希望你不要见怪。”
“好啊,你问。”相比他的多礼,女孩就显得大方多了。
“你妈妈的小指,是怎么――”
“哦,那个不是伤。”没有半点不悦的表示,小莎笑了,“照外公的说法,就相当于我吧。”安杰不解:“什么意思?”
“我是爸爸生的。”
“嗄!?”他是不是听见什么匪夷所思的话?
小莎拎着篮子走得飞快,安杰失神地跟在后面,听着她低柔婉转的嗓音轻快地道:“妈妈不能生育,但是她又赌气想生孩子,因为她也是外公用左臂为代价创造的生命。像我们这种违反法则的存在,都必须[等价交换]维持平衡。除非外公完全取代旧神,可是那样现有的制度会崩溃。所以,外公一直不答应妈妈。”安杰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你爸爸是怎么……”
“我说了,妈妈不能生啊。”小莎一脸理所当然,“而爸爸可以,恶魔其实都没有性别,可以变男也可以变女。妈妈就把小指切下来,塞进爸爸的肚子,叫他生我。结果舅舅难过得要命,外公知道后,只是白了她一眼。每次说起来她就气得咬牙切齿,好像要吐血的样子。”
安杰感觉自己也快吐血了,定了定神,才道:“那你妈妈不喜欢你?”
“不,她很疼我。”惊讶他的问题,小莎强调,“爸爸也是,还有长老们。不过…我是和外公、舅舅、格兰妮比较亲啦。将来我要跟着外公进修,成为不亚于他的大法师。”安杰并不意外她的决定,他早就发觉友人对席恩几乎是崇拜的孺慕景仰,也乐见她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然而想到分别,又不禁失落。
“是吗,我会有点寂寞的。”怅然一笑,少年遥望远方,“若是顺利,五年后我会进入机械大学,到时你已经和魔皇陛下一起到处游历了吧。”年幼的女皇牵住他的手,急切地摇头:“才不会咧,我也要进魔法大学!以我现在的水平,只会拖累外公,起码要一、二十年……不,那时侯长老们都年纪大了,我还要服侍他们――我估计要五十年,我们有五十年的时间相处。”惆怅一扫而空,心情刹时飞扬的安杰展颜:“那就是一辈子了?”
“对!”不明白彼此许下的是怎样的承诺,小莎重重点头,回以喜悦的粲笑,突然感到手心的触感很粗糙,低头一看,惊呼,“安杰,你受伤了!?”
“嗯,早上醒来就开了条口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安杰解开纱布露出一道血痕,吃痛地咧咧嘴,“我怀疑是我老姐气我老不回去,偷偷摸进来砍我一刀。”小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嘛!”
“可能啊,失手的情况下。”他老姐凶暴归凶暴,还有点姐弟之情。
“唔,亚朵姐也太狠了。”小莎心疼地放出治疗魔法,顾虑友人是魔免之人,还特地使用了神力,伤口却没有愈合,她错愕地睁大眼,“不对,这是印记之类的东西――可恶!我要告诉格蕾茵丝姐姐,叫她的手下别动你的歪脑筋!”安杰涨红脸:“你说魅魔?”
“对!她们常常这样在男生身上弄记号!”小莎愤慨地道。安杰不自在地把手背贴着裤子磨蹭。误会了他这么做的含义,女孩安慰道:“别怕,我不会让她们害你。”
“咳。”安杰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岔开话题,“你也被男恶魔骚扰过吗?”
“他们是会逗我啦,但从来没欺负过我。”
“那就好。”安杰如释重负。小莎同情地道:“你经常被亚朵姐姐和维加哥哥欺负吧?”安杰挠挠头:“没有啦,别看我姐凶巴巴,姐夫很阴险,我们感情还是很好的。”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在地上界?”一直没听友人提起过父母,小莎好奇地问。
少年停顿了一秒才回答:“我爸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死于一场坍塌事故;我妈是难产去世。姐姐比我大八岁,之后就像妈妈一样照顾我,只是她烧的饭太难吃,算是美中不足吧。”小莎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她原本对生离死别没有概念,但两位教授的猝死已经给了她太大打击,使她深刻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感觉。
“安杰……”
“干嘛这副表情?”安杰笑着捏捏她白嫩的脸颊,“我还有叔叔阿姨呢,他们可好了,把我和姐姐当亲生儿女抚养。叔父是个小商船主,我从小在他的船上长大,慢慢就学会修理零件,也是他启发我当技师。我们家原本只有一座废矿,是爸爸发现从土里提炼矿物的方法,叔父又继承他的遗志,才能跻身空运的行列。如今梅隆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好歹也小有名气。”
“真了不起。”小莎由衷地夸赞,摇摇友人的手,“安杰一定会比你叔叔和爸爸还厉害。”安杰莞尔:“我做生意比不上我姐姐和姐夫,不过其他方面是我强。”
说到自己的志向,少年的双眼也闪闪发亮:“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拜基连先生为师。”小莎皱皱鼻子:“基连叔叔还不错啦,那帮人当中就他和优叔叔是好人。”她的结论严重偏离事实,但小孩子的好恶就是这么单纯明快。
奥玛里的民生管理十分到位,市场也没有乱糟糟的,小莎先跑到干货店,比对一条条挂在屋梁上的鱼干,听完店主的介绍就爽快地选定,当场付帐;再到对街的海鲜铺子买活鱼,同样的过程再次上演。安杰忍不住问道:“你都不还价吗?”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大小姐啊。
“为什么要还价?”小莎不解。
自从席恩学会魔法后,就再也不需为财源发愁,所以尽管年幼时过得凄苦,也不像罗兰拥有一手华丽的杀价技术。耳濡目染下,他的儿子女儿外孙女自然也不懂得了。
“嗯…买东西便宜呗。”安杰苦口婆心地教育小朋友勤俭节约的美德。小莎开始受教,转念一想不对:“那很浪费时间精力吧,这点时间可以用来做多少事啊,就算被宰一点小钱,我挣大钱回来不就行了。”旁边的摊主听得鼓掌,安杰自叹弗如。
不愧是魔皇的外孙女。
让店家送货上门,齐心协力做好两桌丰盛的佳肴,却听见席恩等人正在开绝密会议,小莎的失望可想而知。
“什么嘛。”生气地嚼着自制的鱿鱼干,在禁闭的大门前嘟嘟囔囔,“外公总是闲不下来,爸妈也被他带坏了。”安杰有些担心:“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闻言,小莎的心弦顿时绷紧,不安地询问两个守门的反奥傀儡:“里欧,尼欧,里面在干嘛?”
“陛下没交代。”两名守卫以死板的语气道,“只说不许任何人进去。”
“唔~~~”小莎越发焦虑。这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精神的脚步声:“咦,你不是莎娜吗。”
“肖恩先生。”安杰礼貌地打招呼,对这个开朗爱笑的青年很有好感。小莎却闪到他身后,只露出一对警戒的眼睛。席恩从未说过和孪生弟弟之间的恩怨,哈玛盖斯和格兰妮也不是多嘴之人,然而卡雅为了让女儿竖立“正确”的是非观,天天当睡前故事讲,言语中将肖恩一方和旧神都渲染成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小莎?”奇怪友人的反应,安杰把她拉出来,“快叫叔公。”
“才不要!”这回小莎连法杖也握在手里,姿态如临大敌,“他是外公的仇人!”肖恩微微苦笑,也不否认:“那个…我找席恩有事,他在里头吗?”安杰友好地道:“嗯,但是他们在开会,我们也不能进去。”
“这样啊。”肖恩对着门等候。
“你找他有什么事?”知道席恩讨厌看见弟弟,小莎想快快问完了赶人,免得好巧不巧撞上。
“他的附体复制出来了,老师差我跟他说一声。”
“咦!”两人一愣。小莎喜道:“真的!?你们复制了黑头发的外公?”肖恩皱眉道:“我是觉得老师像在打什么坏主意,最好叫席恩再看一下。”直觉敏锐的他没有猜错,蕾诺雅是打着将心上人变性的主意。
“太好了!太好了!”小莎高兴得蹦蹦跳,对眼前的人恶感大消,“是外公叫你做的?”
“不,他委托老师和基连,我只是帮了点小忙。”肖恩实话实说,盯着她手里的鱿鱼干,“可以分我一半吗?”小莎眼珠一转,整包递给他:“请。”以为是孙侄女的亲近表示,肖恩欢天喜地地接过。安杰急忙阻止:“别…呜!”被友人偷偷拧了一把。
小莎小瞧了她的叔公,菲莉西亚也是个味痴,经过养女的荼毒,肖恩的胃早已刀枪不入,只觉这包鱿鱼干还别有风味,吃得意犹未尽:“谢谢,还有没有?”
“……没了!”小莎首次尝到和席恩相同的感受:郁闷得想捶胸。
肖恩想了想还是决定走,要是席恩出门撞见,肯定误会两个孩子被他拐了。他的兄长对他还有极大的芥蒂,努力修复期间,一切会引起他强烈反弹的行为都必须谨慎。
目送棕发青年的背影,少年诚恳地劝导:“小莎,他是好人。”女孩咬着下唇不吭声,这是她也想得明白的事,既然席恩是坏人,被他仇视的当然是好人。
“可是外公不喜欢他。”她坚守立场,“我也不和他好。”听她这么说,安杰也没了反驳的余地,只道:“那我们先去我家坐会儿吧,干等也不是办法。”小莎迟疑片刻,同意了,向守卫吩咐了几句,和他手牵手离去。
******
那是久远以前,久得连时间这个名词也未出现的年代。
[勃拉米!勃拉米!]
一只绿毛鹦鹉忽而引吭高歌,扑腾着翅膀从站岗的篱笆上飞起来,吓了躲在草丛里的他一大跳。
[乖乖不要叫。]抓住它的脚爪勒令闭嘴,他惊魂甫定,猫着腰往目标走去,却不料他的行为在里外都看得一清二楚。
丁零!丁零!清脆的铃声沿街而来,夹着女子的轻笑,他回头,尴尬地僵住。
[苏,你还没走啊?]
[我走了,艾寇就没休息了,这些天都下雨不是。]侧坐在小马驹上,报晴女神苏菲亚轻轻摇着时刻不离身的小铃铛,笑若阳光,[你这位尊贵的夜神,又是几时偷溜回来的?]
[别、别告诉小库!]紧张地呼喊,俊美的黑发男子拼命搓揉黑袍下摆的泥印,毁尸灭迹,[我在散步、散步!]乳白色卷发的美丽女郎瞄了眼一旁低头吃草的奶牛,拖长音“哦”了一声。
[对,对。]慌忙拍下头发里的树叶,夜神欧托拉姆立正接受她的检视。苏菲亚忍住笑:[得了,等我值勤完,来我家陪我听歌,我就帮你保守秘密。]欧托拉姆为难地蹙眉:[可是我要和达妮莎换班……]
[那我告诉库克尼尔好了。]苏菲亚把头一偏。欧托拉姆急得惨叫:[啊啊――我答应!我答应!]
比金铃更悦耳的笑声远去,留下夜神在原地伤脑筋。
黄昏长些不要紧吧……哎?隐隐琢磨到什么,欧托拉姆没有细想,转而进行偷窃大业,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口塞堵住奶牛的嘴,然后拖着它朝后门撤退。
[大人。]
一个突如其来的稚嫩嗓音吓得他手一抖,放脱了缰绳,奶牛飞奔向救兵。手捧黑曜石容器的少年身穿侍从的装束,留着一头两鬓略长的漆黑短发,干净文秀的脸庞上,一双温润透青如猫儿眼的晶瞳和他一模一样,神态举止却明显比他沉稳有风范,[请问您在干嘛?]
[我我……]行迹败露,欧托拉姆绞尽脑汁思索借口,然而在他的凝视下,一句完整的话也想不出来。库克尼尔奇怪地看了看身边哞哞叫的动物:[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们家养的牛,您偷自家的牛做什么?]
[打赌输了啦!]夜神放弃地大喊,抱头认错,[伊洛卡斯那混帐,一直觊觎我家的白白,诈赌骗我!他说斐多耶的橄榄树林会枯萎,我说不会――本来就不会么,可是他用梅箩尔的金苹果贿赂了斐多耶,叶子一夜之间全枯掉了,结果……]
[结果您输了?]
[呜呜呜~~~]欧托拉姆抱着奶牛伤心饮泣,他的白白啊,他也舍不得给那个奸诈的日神。库克尼尔司空见惯地叹气,轻抚他随着肩膀抖动的夜色长发:[别难过,我会把他的小黑赢来给您。]
[我不喜欢喝羊奶。]
[我会调得您喜欢。]
欧托拉姆破涕为笑,又和奶牛依偎了一番,拉着它要送去夙敌那儿。库克尼尔拦住他:[挤好今天的份,我会送去。您先洗澡换身衣服,到茶厅等我。]
走出几步,欧托拉姆回过头,不好意思地道:[小库,麻烦你了。]
黑龙的化身抬首,朦胧暮色中,缕缕青丝被风卷起,落霞中缱绻舞动。那位神祗一袭黑色衣裳,温柔如夜,小院篱笆上种的几株白菊在他身旁凌霜傲放,高洁自持的花姿和他一比,也落得庸俗。
浅浅一笑,温情的柔波由眉梢眼角漾开,自始至终不变。
夜之都,最初神族的故乡。
漫长的岁月使那里的风景变得模糊,只有几个片断无法淡忘。
他托着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嫣红的晚霞像凄艳的血,他突然觉得霞神的裙子很碍眼。
远处不知名的地方传来隆隆的震动声,吵得他心浮气躁,以往美味的炼乳红茶也食之无味,重重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又是哪儿毁掉了?]
库克尼尔不动声色地帮他换了杯清火宁神的桂花茶,点心也换成了薄荷小甜饼:[形意之神塔格斯的魔方塔。]欧托拉姆看了一会儿杯中清冽的茶水,一仰而尽:[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重建呢?]
[这是都主的意思。]库克尼尔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就如同他吐出的事实,绝对、冰冷。在夜之都,都主的意志即代表了高于一切的旨意。
因此,夜神没有继续质疑,只是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压抑,喘不过气来,日复一日的惶恐,却无从挣脱。
[记忆之泉的泉眼也堵住了,穆里埃大人的眼泪解不了急渴,她的泪水也迟早会流干。]
[哦。]烦躁,不想再听下去。欧托拉姆蓦地一震,手腕被握住,对上侍从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如一道救赎的光,照亮他心底难以言说的黑暗:[大人,我们搬家吧。]
[……]动了动唇,欧托拉姆勉强咽下到嘴边的好字,惦念地低语,[苏不肯走。]
[您跟她说过了么?]库克尼尔不认为报晴女神会不乐于同行,只有这个呆瓜还没看出人家的心意。欧托拉姆难堪地道:[她…她会笑我的。]库克尼尔的叹息声轻不可闻,无奈地瞅着他大孩子似的主上。
[好吧,我去说,我不怕她笑话。]
[嗯!]夜神开怀而笑,额心呈花瓣状的三对眼眸也因高兴而绽放,宛如通透的翡翠。
库克尼尔回以素淡温煦的笑容,一只银色信鸽飞了进来,令他俩的目光都为之凝滞。
神上神的传讯鸟。
[都主叫我们去一趟。]镇定地展开信看完,少年对掩不住动摇之色的主子笑了笑,[回来再吃晚饭吧。]欧托拉姆无声地点头。
在寻常的交谈中,他们离开朴素却温馨的小别墅,进入影之帝国的国界,虚空蜿蜒的小径走来一个身影。
柔软的肢体,花朵一样娇美的容颜,黑瀑般的发丝直泄于地,闪亮的珠串仿佛夜幕上的群星。
欧托拉姆猛然停步,瞪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对方来到他面前,恭敬地轻吻他的发尾。
[星辰女神蒂砝听候您的指示。]
闭上眼,夜神无法回应。扶住他微微发抖的身子,库克尼尔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退下吧。]
没有指责他的逾越,蒂砝颔首遵从。好半晌,周围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喜欢这样的苏。]低下头,欧托拉姆的呢喃接近哭泣,[我喜欢从前的苏菲亚。]库克尼尔静静地陪伴,等待他转头,但是过了良久,欧托拉姆还是迈步前进。
双目一黯,库克尼尔默默跟上。
果然不行么,毕竟是初始神,受创神的制约太大,到恐惧冲破长久的无形禁锢,也许已经太迟了。
刚踏进道路尽头的城堡,夜神又是一颤,亮丽的金色如剑剖开幽暗,是他再眼熟不过的颜色。
银线暗绣的丝织长袍走动间光影交替,绚丽夺目,飞扬跋扈的眉眼隐含怒意,举手投足锐气逼人,不同于平时的雍容闲雅。
[伊洛卡斯?]前所未有的紧张,他不确定地唤道。眼一眯,日神笑得光芒四射:[怎么,不认识我了?]他身后和他同样耀眼的少女金发垂肩,如同熔炼的黄金般的双瞳直视黑龙的化身,传递隐秘的讯息,随即弯腰行礼。
[你好,艾美达。]扶起跟随僚友的金龙,松了口长气的欧托拉姆顺理成章地问:[你们也来见都主?]
[见过啦。]伊洛卡斯阴森森地冷哼,眼底闪着异样的光亮,他垂眸敛去,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夕岚,来我身边吗?]
库克尼尔毫不惊讶地摇头。欧托拉姆却怔了怔,气极大吼:[你、你胡说什么!]伊洛卡斯不予理会地劝道:[跟着这笨蛋没前途啊。]
[我的主人只有一个。]黑发少年明确回绝。金发少女开口道:[大人,您这么问是对我们共同的侮辱。]
[好吧,好吧,你们倒是一鼻孔出气了。]伊洛卡斯耸耸肩。一只手扣住他的颈项,将他整个人提起。
[你骗走我的牛不够,还连我的龙也想拐?]夜神逼近他,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露出少有的阴沉表情。
[留着你的狠劲吧,父亲。]一句称呼轻易让他松手,日神理了理领口,微笑,[再动动你生锈的部位,别像和我打赌时一样说话不经大脑――朝雾,我们走。]应了声,金龙的化身紧跟其后。
[怪里怪气。]欧托拉姆莫名其妙。库克尼尔欲言又止:[大人……]欧托拉姆看向他,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什么?别听他的哦!]
[不会的。]一如既往,黑龙的化身回了个沉静的笑靥,[我们进去吧。]与此同时,通往内殿的大门徐徐打开。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库克尼尔。
******
“所有的龙都是神仆?他们自愿服从你们?”
清冷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从优美的双唇逸出,犹如投入水面的石子,在短暂的静默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不,龙蛋是兽神玛塔的作品,都主说这些生物太强大,违反规则,除了开头孵出来的八头,其余都销毁了。”古神又跌入遥远的过去,嘴角微微翘起,言下有一丝骄傲,“小库是我挑中、养大的,他最乖,也最能干。”魔皇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有签订契约吗?”
欧托拉姆茫然:“契约?那是什么?”
没有契约,麻烦了。最短的捷径无法通行,席恩只好尽可能多地收集敌情:“能不能用我们的语言描述一下夜之都?还有那位都主?”
“我不要。”欧托拉姆一口拒绝,用力摇头,“那里的生活很难受,我不想回忆。”卡雅双眉一挑,竭力控制住自己,以免大打出手:“阁下,你也太过分了吧,那个库克尼尔是你的手下,理应你负起责任,我们没要你杀它,只要你说明情况,你都不肯?”欧托拉姆困惑地望着她:“责任又是什么?我的神职就是让天黑,为什么我要讲我不喜欢讲的事?小库也是找小可爱,不是找我。”
“你……”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到花容失色,美目窜起即将失控的火苗。
“好了,卡雅。”席恩没有动怒,玩味地扬唇:欧托拉姆似乎比这儿的众神还呆,那就好办了。
“奥路贝亚修。”非常自然地调整语气神态,由冷酷无情的大魔王一转为温柔体贴的小可爱,这门技术是学魅惑术的必修功课,“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就说说您喜欢的事好了,比如您和小库的相处。”
众人看得呆然:原来……原来……他们的魔皇陛下也会甜言蜜语哄人,还笑得如此诱惑,比最妖艳的魅魔还勾魂。
“席恩……”欧托拉姆顿时痴了,热泪盈眶地凝视对方,“嗯,好。”
对于法师而言,就算手上只有虚假的信息,也能从中提取出有用的部分,何况全部是真货,没多久就把欧托拉姆的祖宗十八代摸得清清楚楚,整合出一份虽称不上完满,却还差强人意的报告书。
库克尼尔和肖恩那六个徒弟一样,是宠长辈宠得没边的家伙。
类似于现世,夜之都是个各种神力交相运作的地方,神职划分极细,每个神只能使用职权范围以内的力量,并严守[规则]。
都主,也称创神,真面目不明,在欧托拉姆眼中是个黑糊糊的大圆球,其他看到的形象不一,有的是白色箭头,有的是玉米棒子,共同点是与各自的属性有关。
长老们听得津津有味,自从认识席恩以来,他们体会得最深刻的,就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句话。
“伊洛卡斯应该被重塑了。”在席恩的谆谆善诱下,欧托拉姆慢慢摆脱不自知的懊悔,正视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受不了夹着尾巴逃跑,也不会交出艾美达。”席恩对日神的死活毫不关心,关注的是另一个重点:“他对库克尼尔的叫法怎么和您不同?”
“哦,那是龙之间的昵称,他故意叫得亲热,想打动小库。八龙没有被都主赋予真名,全是由我们随便叫。”
“那他们就不受都主约束了?”席恩偏首,将话题牵引到关键问题。欧托拉姆摇头:“不,在夜之都,一切都要服从都主的旨意。”顿了顿,他浮起烦恼之情,仿佛第一次挖掘出以前没意识到的东西:“嗯…我们这么觉得,好像是有区别。伊洛卡斯以下的次级神有时就会质疑,但他们也不会违抗都主。”
“玩偶之家。”纤长优雅的手指轻扣唇,魔皇淡淡地道,“你们就像一群娃娃。”听到这里,哈玛盖斯等人已是周身发冷:若库克尼尔是奉了这个明显神经不正常的都主授意来审判席恩,也对他洗脑,拎去那座玩偶城过家家,就太可怕了。
“主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龙神顷刻间下定决心,抬起头,“夜之都在哪里?”真的发生那种事,他也要把人抢回来!
“啊?”欧托拉姆一怔。卡雅豁然起身,张开的右手激射出虹彩般的光芒,如同绞缠的藤蔓编织出绚丽的实体――神剑阿克蕾亚。
游走的剑光化作炽焰升腾,映着女神烈烈如火的眼神:“父亲,如果您被弄成另一副样子,我发誓会亲手结果您!决不让那个混蛋神任意摆布!”
“不行,卡雅。”哈玛盖斯做不到妹妹这般狠辣,一手挡在养父面前。欧托拉姆看看这边瞧瞧那边,叹了口气道:“小可爱逃不过的,我们这些[背离者]也是,还有这个世界,所有的生灵。”这回长老们也坐不住了:“什么意思?”
“这是个循环。小可爱已经知道了,你们问他。反正他一定会被都主抓到,一成神,他的真名就被掌握了。”
众人一致看向最倒霉的当事人,只见他支着颊像在沉思,好一会儿,目光才聚焦在欧托拉姆脸上。
“日神是你的儿子,光明神诞生于黑暗,那个都主建立的都市有[规则]……”微一停顿,冰封的眼底燃起灼人的火焰,“不对,他不是源头。奥路贝亚修,你概念不清,还是古神都被混淆了?混沌才是最初的宇宙形态,而且纯粹的混沌不可能具有意识,沙凡西顿是干涉的产物,你的都主不但拿你们当试验品,我们的世界也被当成观察对象了。”
“魔皇陛下,可否说得详细点?”长老们听得心慌意乱,加上求知欲无法抑制,纷纷鼓起勇气发问。环视他们一圈,席恩定了定神,敲打扶手的指尖显示他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复习一下基础课吧,万物的本质是能量,无论混乱也好,秩序也好,都是能量的不同表现形式。精神也来源于精神力的活动与组合,所以无序的混沌不会产生精神体。不,也许有微弱的意识流,但这些不过是分散的碎片罢了。都主,可能是有自我意识的第一个神祗,他的来历除非他自己透露,不然是无从考证了。但是过程和其他生物没有区别――基本粒子的有序排列,神识积累――所以他有神印。”随着逐渐明晰的话语,食指勾勒,尝试性地画出奇妙的光之图纹,一点点接近隐藏的真相,令夜神莫名心惊。
“神印?”阵法系的苏蜜雅教授冲口道,这正是她最近的研究课题。席恩语带讥笑:“呵,神的头上不都有图案么,这就是神印了,和魔法阵的原理相同,只要找出这个……”
“别画了!别画了!”欧托拉姆忽然一把抓住对方的右手,神情前所未有的阴郁凝肃,“席恩,你很聪明,可是禁忌是不能随便揭开的。为什么你能这么大胆?你们的神没有给你烙印吗?如果你的推论正确,那创神也下了禁制,你……你……”
轻轻一挑眉,冷笑:“有啊,两层。”
颤抖,从握着的手中,传来清晰的颤抖、冷汗的潮湿和汹涌的黑潮。欧托拉姆只觉一阵窒息,极度的不适使他松开手。
恐惧,比当年得知自己要被改造时更深的恐惧……都怕成这样了,他为什么还能――
“小可爱,够了。”陌生的感情充塞心口,欧托拉姆不知道,这叫心疼。
没有感应到他的情绪,席恩在这短短的空挡,控制住略有些失常的自己,表情也恢复了一贯的无波无痕:“奥路贝亚修,都主有说过他的目的吗?”
“有,他说要建立一个完全有序的终极世界。”内心萌动着,欧托拉姆伸手抚摸对方冰冷柔软的面颊,不顾哈玛盖斯的皱眉和卡雅的瞪目,“他还说我的迷惑代表我也是瑕疵品,他想要的是完美的成果――小可爱,陪我一起回去吧,我想回夜之都了,我带你去见库克尼尔。”
喂,哪有人心虚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旁观的众长老替他丢脸。
“那是您自己必须面对的,奥路贝亚修。”席恩冷冷地道,见他一脸热切地靠近,侧首避开,“别亲我。”啪嗒!一室人的下巴掉落在地。欧托拉姆不解:“这不是你们世界的礼仪吗?还有,你的身体怎么和上次不一样?在梦里我就想问你了。”说着,在席恩的胸口摸啊摸。
喂喂,你居然在我们面前吃魔皇陛下的豆腐!众人目瞪口呆,若不是为了镇守法阵,早就起来群殴了――士可杀不可辱啊!
“你…你走开!”哈玛盖斯怒极,拽着欧托拉姆的后领硬生生往后拖,声色俱厉地喝问,“你对主人做了什么?”
“亲他。”夜神老实回答,在对方杀气腾腾的瞪视下瑟缩,这是库克尼尔造成的生理反应。龙神狞笑:“你好样的。”眼看情势一触即发,魔法神出声制止他即将暴走的养子:“哈玛盖斯,他没恶意。”
“……”哈玛盖斯咽下到嘴边的叹息,心知他的养父极端厌恶这类身体接触,但是因为童年的经历,使他养成了下意识忍耐的习惯。
“都主的口气,很像混沌神和协调神。”思路立刻回到正题,席恩沉吟。炼金术导师魁萨斯忍不住问道:“魔皇陛下,您刚刚说我们的世界被当成观察对象,创神想得出什么结论?”
“如何避免毁灭。”法师淡漠的语气像在说着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因此众人的惊骇也来得很迟,“初元素具有凝聚特性,我估计――暂且称为原始之海好了――就在夜之都下面。作为一个有序的生命体,都主应该本能地排斥回归混沌状态,从而开始各式各样的实验:重建夜之都、制造类似的神、故意放奥路贝亚修他们逃跑……”
“妈的!真是个变态!”脾气最暴躁的迪罗愤慨地大骂。余人一齐点头,都感觉很不舒服。自己的世界被别人视为玩具,这谁也受不了。
变态吗?席恩不觉得,创神实践验证的作风和他颇相似。欧托拉姆体味着他的话:“小可爱,你说‘故意’?”席恩冥水般清冽的眸子注视他:“稀释的方法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
“这就是了。”
“那小库白换了?”冲击之下,夜神失神地喃喃。哈玛盖斯同情地劝慰:“和他见一面吧,他应该不会恨你的。”席恩斜睨养子,不明白他的断言依据何在。
扯下夜之都的神秘面纱,接下来就是库克尼尔的问题,他也没心情细想无关的小节。
蓦地,席恩打开腰包,掏出调到震动档的手机,放到耳边接听:“嗯?哦,谢谢……过会儿…大约五分钟。”关上手机盖,他迎视欧托拉姆新奇的视线,直截了当地道:“我可以和您去夜之都,但您必须把您所知的一切全说出来。”欧托拉姆尚未表态,真理殿堂已炸开了锅。
“不行!”卡雅竭力反对,“别相信他,父亲!”
“魔皇陛下,请三思!”长老们齐声阻拦。
“我带路。”唯一赞同的萨菲遭到众人的眼神轰杀,还被妻子卡脖子。哈玛盖斯一字一字道:“我想,您会带上我和格兰妮,是吧?”丽芙不落人后:“我也去!”
“席恩,席恩,你愿意?”欧托拉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了,我迎娶你做我的神妃…哎哟!”
“主?人?是?男?的!”一拳揍得他不认识姥姥家,龙神的全身释放出惊天动地的可怕威势,甚至令整栋建筑物吱嘎作响,应和他濒临爆发的怒吼,“他不可能也不想成为你的伴侣!给我听好了!不许再骚扰他!”卡雅跟着厉声警告:“没错!父亲是我和大哥的!”
“你们有结婚的概念?”不理解儿女的苦心,席恩满脑子围着学术转,“可以生育?就是您通过奥古诺降临的方式。”欧托拉姆委屈地揉着鼻子,闻言一怔:“那人叫奥古诺?他的体内非常温暖舒适,所以我一直没发觉。有天他突然不见了,我的分身一下子吸收了太多负能量,变得狂暴失控。”席恩略微不耐地提醒:“我问您话。”
“我们可以结合生宝宝,席恩,男性体也能做,你不懂我教你,我也有法子让你喜欢上我。”
魔皇及时阻止养子杀掉这个不死心的家伙,一来欧托拉姆对他还有用,二来他和基连约好的时间要到了。
“这件事以后再谈。”解开缚神阵,他起身走向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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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不停蹄地赶到密室,肖恩等人已经等着了。
“席恩!”笑容满面地迎上,棕发青年视而不见兄长的冷脸,却无法忽视他身旁俊美无俦的白发男子,“这位是?”
“我是小可爱的朋友。”欧托拉姆很快找到自己的定位。席恩纠正:“合作伙伴。”众人更加错愕,优讶道:“他说小可爱,是说你?”
“是他擅自取的!”卡雅愤愤地道。哈玛盖斯的神色也不好:“他就是奥路贝亚修。”在场一片哗然。
“席恩,她不是母神吗?”手指卡雅,蕾诺雅抑不住动摇。她质问的人盯着漂浮在晶槽里的躯体,懒得再多费口舌。守卫传达了小莎的留言,然而他扫描下来,暗地里的手脚有,体质方面却没有异常。
“你要现在就转移吗?”基连问道。席恩颔首:“有急需。”
“主人?”哈玛盖斯不安地呢喃。席恩深深看了他一眼,翻转手腕,[支配之权杖]凭空出现,与地面敲击出清脆的回响,一波波荡漾开去,遍及宇内。
意识失衡了,无人知道那一刹那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存在又不存在的一瞬,到中断的时间之线接上,基连微微蹙眉,按了按额角。肖恩张口,又困惑地闭上,再开口时无比自然地吐出一个新的人名:“列文,要检查看看吗?”
小龙的瞳仁猛地收缩,恍然大悟养父做了什么。
记忆修改。
身在冥界的父母遗忘了其中一个孩子,另一群人想不起师父有个双胞胎兄弟。
一只看不见的手也在同时改写了世上所有的文字纪录,使魔皇的全名变成了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
“不需要。”法师冷淡地拒绝弟弟,态度毫无异样。哈玛盖斯一震,战栗着低下头。
主人也忘了,今后他真实的名字,只有我知道。
席恩。默念这个深入骨血的名,复杂难言的神情也随之隐没,不再浮现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