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被电光照亮的大地上绵延着猩红,潺潺流动的血河蜿蜒在城市的废墟里,有人类的,也有魔兽的。
血腥和死亡在大雨滂沱中无止境地蔓延开,雨滴溅起红雾,萦绕在唯一存活的生命体旁。
银亮的水滴洗净了男孩全身的血迹,湿透的棕发披散在淡红的草丝中,星光闪烁。
席恩被深入骨髓的寒意冻醒,神智不清地伸出手,抓住一颗圆溜溜的物事,更冰寒的游丝窜入五脏六腑,使他呕出一口鲜血。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淋得他瑟瑟发抖的雨好像不那么冷了,高烧引起的头痛也略微缓和,不顾强烈的反胃感,他死死捏着。渐渐的,皮肤泛起一层淡淡的青气,慢慢隐没。
啪!那颗小石子不明原因地碎裂了,他在意识昏茫中又摸到一颗,接着是下一颗……
终于,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着满地星屑发愣。
他不知道,那些堕落祭司凝成的魂晶,让他的身体微微冥灵化了,因此撑过了这场险些冻毙他的冬雨。
但他依稀记起是什么救了他,捡起剩下的魂石放进口袋,摸到那本贴身收藏的日记,赶紧跳起来想找个避雨的地方,瞧见魔兽支离破碎的尸体,心一惊,昏迷以前的记忆骤然复苏。
[听我愿,解开禁忌之印,以生灵为献祭,在黑暗的引导下穿越空间的阻碍,诞生于无尽深渊的恶魔领主,餍魔之王格蕾茵丝啊,在您伟大的名下,我在这里请求您,借用您让万事万物腐朽堕落的力量,摧毁我的敌人!]
大祭司念了这段话,然后他就昏倒了,好像还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听不懂。
餍魔之王?席恩皱起眉,轻声吟诵这个名字:“格蕾茵丝……”
吹过耳鬓的风像是娇媚的调笑,他打了个寒噤,毛骨悚然。
当作又是哪个孤魂野鬼,他刻意忽略,昨晚可谓死里逃生,他可不想再和幽灵扯上关系。
沉下心来,男孩的双眼隐隐泛上一层血色,反复默背只听了一遍就牢牢记住的咒文。连魔族都能杀死的恶魔,对他而言代表了向往的强大力量。但是他并未冲昏头脑,“以生灵为献祭”,“在黑暗的引导下”,意思是只有那样的条件能召唤。
杀人……手刃盗贼的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席恩抱住自己,感到比刚才更冷的透骨冰凉。
难道就为了报复肖恩,杀那么多人吗?
不,不行。想起那对惨死在魔兽脚下的母女,席恩苦涩地牵牵嘴角:何况,我也是侥幸才杀了那家伙。
……等等!要生灵为祭,那恶魔为什么没吃掉我?嗯,应该是我长得不好吃吧。
席恩庆幸自己因为意外毁容,不晓得恶魔其实非常垂涎他。
一个激灵,他看看身上,血差不多被冲光了,现在的他对魔兽而言,一定很美味。
火速跑回山上,他开始搜刮盗贼的遗体,把之前没拿的钱和干粮统统塞进猎魔人的背包,因为她的比较结实。临走前,瞄见远处的魔兽碎尸,许多魔核浸泡在血泊里,这…这可以卖大钱啊。
转念一想,死了这么多魔兽,高阶魔族多半会追查,任何会惹祸上身的东西,最好不要拿。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但很少有人能想到,更别说做到。
朝墓穴鞠了一躬,男孩转身离去。
******
暴风雨依然猛烈,道路上积着水坑,他冒险在黑夜中跋涉,不仅是为了远离那个危险地带,也是想及早结束这趟旅程。
圣域……
那里的回忆像是火烤的刀子,狠狠扎进他的心。
[命运之子一个就够了,你是多余的。]
多余的……席恩握紧拳头,残废的右手颤抖着握不拢,他露出一抹苦笑,揉着一到雨天就酸痛的筋骨。
虽然不甘心,但是他的确比不上肖恩,这具孱弱的身体,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通过锻炼变得茁壮,而肖恩已经是交口一致称赞的天才剑士。
他想学魔法,可是肖恩显然无意于此。
好恨。
艰难的脚步蓦地停住,席恩一手抵唇,注意到一个以前忽略的疑点:
命运之子?
他原以为肖恩是偶尔被东方学舍的老师发现,带去圣域,可是从这个词看,内情并不简单。
难道是神的旨意?
男孩全身僵硬,他的世界一片凛冽的冰冷。
是了,不然为什么不要我?萨桑之子有多么少见,就算我的资质不如肖恩,留着我也没有坏处。
若真是神……真是神……这是为什么?
天际传来滚滚的低沉轰鸣,仿佛碾压而来的巨大车轮,猛地在乌云中破开一道裂隙,一刹那,刺眼的闪光撕裂了黑暗,一条粗大的光蛇快速游过,紧接着就是炸雷的巨响,震得大地战抖,人耳发麻。
风咆哮着肆虐,原野上寥落的树木几乎要倾倒地呻吟摇晃,一条条树枝也像狂舞的皮鞭,在空中呼啸、扭曲、抽打着,枯枝败叶随风旋转飘落,狂风夹杂着汹涌的冷雨从天而降,在闪电的映照下散乱闪烁。
席恩咬破了手指,却浑然不觉,全部的精神都用来抵御从心底传出的悸颤。
像他这样在旷野中旅行的人,最怕的就是打雷,刚刚的猜想又令他感到一股非现实的恐惧。
深切的痛苦伴随着鲜血自伤口流泻而出,他想疯狂地逃窜,一直逃到听不见雷声为止,又想蹲下来缩成一团,在电闪雷鸣中尽情啜泣……但他没有哭,也没有动,任凭暴雨和寒风扑打着身体,宛如审判之雷的光芒在头顶闪耀。
他抿紧唇,投注在地上的目光生硬而凛然,犹如实质的利剑,这把剑还没经过魔法之火的锻冶,只是意志的稚型,却已有了不惜与苍天诸神为敌的狂烈气势。
然后他慢慢镇定下来,打了个喷嚏,开始正常发抖。
冻得发麻的手好不容易卸下背上的包,搂在胸前,抵住里面的日记本。
一定湿透了。心疼地叹了口气,席恩挪动僵立的腿,一步一步踏着泥泞前进。
他要找个躲雨的地方睡觉,该死的肖恩,但是他不能错过每天的识字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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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那马拉到圣域塔里斯,要经过坦帕斯帝国、威尔廷公国,绕行日光平原。每当朝阳升起,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这片富饶的原野上,那瑰丽的景致就如同它唯一的住民――金精灵一样久负盛名。
席恩没有欣赏到精灵优美绝伦的建筑,一支向安那马拉进发的急行军把他和其他难民赶到了路边。其实不被挡住也进不去,精灵固然性情优雅又爱好和平,但他们对异族的偏见足以让他们张弓搭箭化身为冷酷无情的战士。任何擅入精灵领地的人,都会在第二天起来看见脑袋边上插了几根箭,如果再无视警告继续前进,那么精灵决不会手软将他变成一具尸体。
“你没事吧?”
“啊……”席恩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看着伸到面前的手,这只手有点脏,所有的流浪者都无法经常保养,却更衬出它原本的白净细致。想拉他站起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纤细单薄的身子裹在斗篷里,几缕嫩绿的发从帽檐垂下。
嗯?绿色的头发?
也许他孤陋寡闻,但是他还从来没见过人类有这样的发色。
接到他疑惑的视线,少年大惊失色,一手拉低风帽,另一只手竖在唇前,拼命嘘声。席恩眯眼鄙视:他是白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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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家多久了?”
“呃,三个月。”
“是吗,能活到今天真是万幸,你应该感谢风没把你的帽子吹跑,没有比我更小的小孩对着你的头发大呼小叫。”
“……”既然是小孩,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太奇怪了吧。
一滴冷汗从少年的额角滑落,感兴趣地瞧着男孩用简陋的木桩和细树枝处理现摘的树叶,手指细长灵活,带着从容不迫的稳定,不禁赞叹:“你的手真巧。”
“看村里的神官做过。”席恩面无表情地道。
那个神官其实是军营退伍的药剂师,兼职做过牧师而混了个白袍的职位,跑来小村庄当神棍。对席恩而言,这是件幸运的事,虽然获益较多的是他弟弟。那时他成天只能躺在床上,和咳嗽病痛相伴。只有唯一的一次,瞒着母亲,让肖恩背着去。
停――他用力吸气,闭眼重重吐出,睁开眼,眸光变回毫无杂质的专注坚定。
一切的回忆,都只是证明他愚蠢的牢记,和肖恩轻易的忘却。
“你不舒服吗?”少年关怀地凝视他。席恩不答,将染发剂涂到他头发上。
厚厚的乌柏叶子挤出的汁与原本的发色混合,变成了浅麦黄色,延伸到发根的细柔触感,令人感到十分舒适。
“我叫莉拉?梅丹佐?克罗迪尔。”少女露出和悦的笑靥,银铃般清脆的嗓音就像一缕春风,吹暖了初冬微寒的空气,“你呢?”
他有个尊贵的姓氏。席恩惊讶。
平民是没有姓的,就连名字,也是父亲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除非有神官赐予教名。贵族有一个姓,两个姓以上是王族的专利。不过他是异族,可能异族都有姓吧。
“席恩。”
“我要去伯明镇,一起走好不好?”
席恩的手僵住了,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嗓子干涩,他想到了猎魔人临死的嘱托,期盼的眼神……“我们不顺路。”
莉拉很失望:“这样啊。”席恩不说话,两人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嗯……其实我在找失散的同伴,也没有目的。”
“不要去城镇。”和莉拉同时开口,顿了一下,席恩用明显轻快得多的口吻道,“我们从野地走,别靠近城市。”莉拉不解:“为什么?”
“安那马拉被魔兽踏平了,一个恶魔又杀光了魔兽,满地都是魔核,那支军队多半就是捡便宜去的。若魔族报复起来,肯定先攻击城市,走在外面安全点。”
“那怎么行!要赶快告诉他们!”莉拉跳起来,顾不得席恩还在帮她染发,一把扯下斗篷,翠绿的羽毛哗啦啦长出来,形成两片比她人还高的翅膀。席恩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见她踮足就要飞翔,连忙抓住:“慢着!无凭无据,谁会相信?”
少女低下头,宛如倒映着初夏万绿的澄碧眸子直直注视他:“那也要试试,那么多生命。”男孩肆无忌惮地笑了,一瞬间在他眼中迸射出的讥诮和恶意像妖兽的爪:“噢,他们有准备也没用,魔族是从空中攻击,还不如让那些威尔廷的士兵去充当目标,哼,坦帕斯和普雷尼亚也会眼红吧,你的声音会像泡沫一样淹没在这场争夺中,消息被封锁。现在你想去警告附近的城镇了?让恐慌蔓延的下场同样糟糕,哪怕你是对的也要为此负责,还会害我失去明显的隐蔽――是的,为了我自己。”
这不是一个孩子说的话,这不是一个孩子能明白的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承载了太多东西,以致于完全夺去了他应有的童真。
“你可以看不起我,离开我。”缓缓松开手,席恩淡淡地道,“别去,你是翼人,搅这淌混水会死的。”
近年来对异族的迫害行为越发严重,除了龙族、精灵这些强大的种族罕有人敢招惹,其他貌美如羽族、水族的女子遭遇最惨,翼人的羽根还有药用价值,可想而知莉拉若被逮到,会有什么下场。
“席恩,不管有没有用,都要试了才知道。”翼人少女没有生气,温柔地抚摸他的脸,眼波清澈美丽,“谢谢,相处时间虽短,但我很快乐。”
忍痛拔下三根羽毛,塞在他手里:“这个可以做药,你的身体好像不是很好。保重,不用等我。”
“……笨蛋。”
目送少女展翅离去的背影,男孩咬牙。
(注:莉拉的故事在外传《罗里兰塔之歌》,她的儿子帕西斯后面和席恩也有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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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三天,然后上路。
失落的钝痛潮水一般翻涌,比目睹猎魔人合眼的一刻还要难受。
崎岖难行的小路上,他独自一人背对夕阳走向东方,迎面走来几个金精灵,他们是从前面的市镇交易回来,精美的银饰琳琅满身。因为精灵认为金子很俗,而银器就高雅多了。
其中一个精灵抛出一枚钱币,并非动了恻隐之心,是想让肮脏的小乞丐离他们远点。
席恩默默蹲下去捡,他已接受为了生存的乞讨,然而每次做这种事,仍是感到火烧般的痛楚。
手触到金属币面的刹那,他听到精灵们的谈笑,在他听来和鸟语没两样的语言,却莫名的令他震颤,血管里好像有什么在奔流,急欲破体而出。
他跑到那些精灵前面,大口喘息,眼神热切而渴望,尽管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精灵的语言来自神语,是魔法的语言,本身就有力量的语言,而萨桑之子是天生的操法者,身体里流着魔力的自然之子,即使双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遇,也共振出和谐的旋律。
“你们在……”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他下意识模仿那种频率,“唱歌吗?”
噼啪!细小的弧光爆闪,沿着男孩矮小瘦弱的身躯绕了一圈。
原以为他要讨钱的精灵们愣住了,互相交换着惊异的眼色。一个肩披蓝色披风的男性精灵用锐利的眼光上下打量他,嫌恶之色一闪而过,嘴角拧出轻蔑的笑弧。
“所有的东西都会唱歌,人类。”
他们抛下他,走了。席恩静心思索良久,走到那枚银币前,轻踢让它弹起,握在手中。
即将被夜色染黑的道路通向那个人所在的光明之境,似乎不再是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