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穿过叶缝,闪闪发亮宛如碎金,又仿佛灿烂的宝石群,透过这个景象望出去的天空十分瑰丽,吸引了树下人的注目,也勾动了吟游诗人特有的浪漫因子。
“真是漂亮……”
“你是不是没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啊!”
随着一声粗吼,一只大脚丫印上殷红的长发,踢得可怜的肉票滚倒在地。因为双手被缚,连爬也爬不起来。
“那…那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红发青年没有生气,还好言劝说。清俊的脸庞安详而无辜,丝毫没有人质的自觉,就像一只误入猎人陷阱的稚鸟。
众抢匪闻言爆笑:“哇哈哈哈!老大,你听他说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是君子?君子!”
“这只是一句谚语,没有特别意思,不过生命之间是应该和平共处,你们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双手奉上,没有必要搞得这么难看,伤了大家的和气。”某人继续碎碎念。一个强盗不耐烦地踩上他的背:“闭嘴!小子!我们干嘛跟你罗嗦!直接抢不就完事了!”
这样的结果就是你们什么也抢不到啊……维烈叹息着看向翻他背包的三名男子。果然不一会儿那边就叫起来:“这小子穷得叮当响!那么大个包,里面居然才一点衣服,连干粮也没有!”
“什么!怎么可能!”
“没干粮他怎么活!一定有夹层!”
其他盗匪纷纷叫嚣,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没有!我们全翻过了!”
幸好昨晚以防万一施了障眼法和保护结界。维烈暗暗庆幸,但是他太不会掩饰表情,盗贼头领敏锐地发现:“不对,这小子一定有鬼,再查!还有搜他的身!”
“呃,这是人身侵犯……”
无人理会他微弱的抗议。
“找到了!钱包!”
“哦!一面镜子!”
另一头依然毫无收获,搜身的人相继欢呼。维烈一震,抬头对拿走手镜的盗贼喊道:“等等,钱包你们尽管拿去,镜子还我!”
“没错了,肯定是宝物!”盗贼头领得意洋洋,命令手下上贡。维烈大急,扭动被绑在身后的双手:“还我!还我!那个真的不值钱!”
“哈,你当我傻瓜?”嘲讽一笑,盗贼头领把镜子抛给骂骂咧咧的手下,“用这个试试,说不定就是用什么小把戏藏起了食物,流浪艺人最擅长骗人。”
晶莹的镜面反射着阳光,刺痛双目,回过头的盗贼没接住,眼睁睁看着它掉落。
“啊!!!”
维烈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呼——他没有对镜子设结界,这一摔,铁定碎掉。
当!一片绿叶从树冠顶部射出,不偏不倚地砸中镜子,带动它翻了两圈,稳稳当当地坠落地面。
“什么人!?”盗贼头领大喝。维烈松了口长气,整个人沉浸在放松的情绪中。
“连一个瞎子也欺负。”
属于少年的清亮嗓音从众人的头顶洒落,音质醇厚,语调有力。从树枝间露出的身形披着泛白的浅灰色斗篷,披肩下隐约可见淡绿上衣和下摆。五官挺拔,柔软的亚麻色直短发下系着一根白头巾。右手挂着连接大剑的皮绳,看似闲散,摆放的位置却无懈可击。一如他的眼神,平淡中包含锐利。
盗贼头领不由得退了一步,他走南闯北多年,多少有点眼光,对方看上去年纪小,气势却不同于常人,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你什么时候上去的?”
“我一直都在啊,是你们吵了我的午觉。”少年懒懒地道,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溜了一圈,“这里是我的地盘,念在你们是初犯,我不收保护金,赶快滚吧。”
“臭小子你说什么!”几个不长眼的盗贼怒吼,听到一声清啼,当场变色,魂不附体地道,“难…难道你是……”
“知道了就快滚。”
“走!”盗贼头领果断地道,不忘示意部下扔下财物,这是道上的规矩。
少年轻巧落地。一只矫健的苍鹰拍拍翅膀,停在他的左肩上,和主人一起好奇地打量还趴在地上的维烈。
“肥羊,你没吓傻吧?”
“谢谢你!”维烈衷心感激。少年兴趣缺缺地用脚尖挑起钱包,踢到手上,熟练地打开检查:“不用谢啦,我要报酬的……唔,你还挺有钱,外表看不出来,拿你三分之二好了。”
“没关系,你全部拿去好了,只是那面镜子,可不可以还给我?”
没有为难他,少年挥剑割断他的绳索。维烈踉跄爬起,如捧至宝地拿起手镜,细心地擦掉上面的灰尘。
“你老婆的?”少年状似无心地问。
“不,我朋友的。”
果然。少年在心里耸肩,看那镜子的材质,就知道不是什么宝贝,那帮没眼光的家伙。
“你是魔法师吧,为什么任他们宰割?”
维烈一讶:“哦,你看得出?”他还以为这个城市的人不但对魔法有偏见,还非常无知。少年盯着他前额的龙形额饰:“那个是[精灵之眼],不是吗?能使用魔道具的法师,应该不会差到哪去。”维烈谦和地笑道:“魔法只是我的副业,吟游诗人才是我的主职。”
少年没有起疑,对方看起来就像把“柔弱”二字写在额头上的落魄法师,兼三流的吟游诗人。
“那个,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收拾好行李,维烈再次郑重道谢,向只到他胸口高的少年深深鞠躬,诚恳地道,“有什么我能回报你的,尽管说!啊,我叫维烈,你呢?”
“贝姆特。”少年用一种稀罕的目光瞅着他,开口道,“绵羊……”
“呃,我不叫绵羊,叫维烈,维-烈。”以为他没听清,维烈好脾气地纠正,一脸和煦的笑意。
知道你不叫绵羊,但是你就是一头善良好欺活象祭品的羊羔!贝姆特腹诽,当仁不让地挥手:“正好,我缺一个烧饭打杂的小弟,跟我来。”
“啊?”没料到是这样的回报,维烈傻眼。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
“是……是。”
******
贫瘠的西城,只有少数城镇聚集在有水源的中部地带,其他地方不是荒凉恶劣的自然环境,就是挤在边缘的小村庄群。
贝姆特和维烈邂逅的小树林位于贸易都市渥桑附近,徒步需要半天。到达目的地时,西方的天空已被夕阳染成金红色。
“除了唱歌,你还会什么?”基于强盗法则,贝姆特开始挖掘新收小弟的最大价值。
“弹琴。”
“除了音乐以外。”
“呃……没有特别的本事。”维烈涨红脸,看得贝姆特又暗叹了一声好个皮薄的绵羊,“不…不过,我长期一个人旅行,所以野外技能之类,都还可以。”
“嗯。”贝姆特满意颔首,把厨艺也包括在野外技能里,“那以后这些杂事就交给你,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维烈包容地笑了:“好。”被使唤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把对方看作年幼需要照顾的同行者,也就没什么抵触了,何况他原本就是宽宏大量的人。
经过一家打铁铺时,贝姆特仿佛想起什么:“你身上还有武器吗?有没有被那帮家伙收掉?”
“那个,我本来就没戴武器。”话音刚落,维烈看见对方瞪大眼,满脸难以置信:“你你…居然能活到现在!运气真不是普通的好!在这里待着!我买把防身匕首给你!”
“不…不用……”
“闭嘴!”贝姆特不由分说地一挥手,跑向不远处的武器店。维烈呆呆目送他,半晌,轻笑出声。
嗯,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啊。
他马上就发现他错得多么离谱。
当少年走出店铺,看到他的新同伴蹲在路边,将一只热气腾腾的纸包递给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维烈!”揉揉眼,再揉揉眼,直到闻到一股食物香气,贝姆特才回过神,飞奔过去,一把拎起让他气炸肺的小弟,“你这白痴!你在做什么!”
“咦?”红发青年一头雾水地回望他。女孩狼吞虎咽,连袋子也来不及拿掉。
“慢…慢点,还有,纸不能吃!”维烈关怀地劝阻。贝姆特深呼吸,又将他拖出几步:“我要被你气死了!你居然买吃的送给乞丐!”看看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市民,全傻了!
“不是,是我带的干粮。”
“干粮?”干粮怎么会是热的?算了,这不重要,“哪有你这样大方的施舍!给钱也罢了,食物决不能给!下次再犯,我割你的肉吃!”维烈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这么严重吧?”贝姆特逼近他,灰眸燃烧着熊熊怒焰:“你说呢?”
“……”自动消音,不敢回答。
“真是没见过比你更白的羊。”认命地叹了口气,贝姆特揪着他跑路。维烈跌跌冲冲地走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贝姆特,那个小女孩很可怜,她是肚子饿,当然给她吃的不是钱,所谓燃眉之急……”
“你不是隐捷敏亚人吧?”贝姆特倒是镇定下来,没有再被怒气冲得团团转。维烈点头。注意到他一头红发,贝姆特微微眯起眼:“梅迪人?”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嗯,大陆的人。”
“那我现在告诉你,给我记好——在这里弱者没有生存的权利!唯一的觅食方式不是偷,就是抢!乞讨是罪恶,施舍更是罪恶!”
“可…可她还小,腿又瘸了,既不能偷,也不能抢啊。”维烈不是不了解西城的民情,当下从人道和事实两个角度反驳。贝姆特叉腰道:“就是看在她还小,才没打扁她和你。不是我们狼心狗肺,而是没有余力再同情她!你白送她一顿饭,对那些辛辛苦苦弄到粮食的人多么不公平!”
“……是。”维烈无言以对地垂下头。见状,贝姆特缓和神情。虽然他年纪小,但是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不自觉地以长辈和老大自居:“好啦,不知者不罪,看我买给你的匕首,一级货哦。”说着,亮出一把犀利的铁剑,用娴熟的手法比画。
“这这……太锋利了吧。”维烈被那寒光闪得心慌,他是标准的和平主义者。
“就是要锋利才好。”贝姆特又拿出皮绳,撩起他的袖管,做了个简易的伸缩装置:“看,这么一按、一抽,就会弹出来——这是最简单的袖剑了,再学不会你就去自杀。”
“呜……”维烈只得认真记录他的步骤,幸好的确不难,很快就学会了。监督他演示了两遍,贝姆特点点头,指了个方向:“走吧,填饱肚子。”
旅馆兼酒馆“长短剑”里,传出欢快而悦耳的旋律,混合着拍手、跺脚、和口哨声。这首曲子名叫[风之狂舞],是佣兵和冒险家常唱的小调,长短剑的客源也主要是这些人,气氛自然火热。
随着夜幕的降临,店里的位子全部客满,站着的人比坐着的还多,餐厅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歌声,醉意与酒气弥漫。
哦,原来是一流的吟游诗人,人不可貌相。一边嚼黑面包,贝姆特一边意外地评价。在西城卖艺赚钱可不容易,开始维烈自告奋勇解决晚餐费用时,他是抱着让他碰一鼻子灰的不良居心,没想到结果出乎意料。
“贝姆特,给。”维烈开心地呈上酬劳,完全进入小弟的角色。
“你拿着吧。”贝姆特推拒,今天既然已经收了一个钱包,他就不会再收任何进帐,这是原则,“快点吃饭,明天还要起早。”
“你有什么事吗?”
“嗯,我要去南边的矿山调查一下。”垂下的双眼闪过剃刀般冷厉的光弧。维烈心满意足地喝清水配面包:“是任务吗?你也是冒险家?”贝姆特差点喷水,定了定神才想起吟游诗人确实算冒险家,奇道:“你怎么不跟人搭档?”
“呃,我不太喜欢和人深入交往。”
“哦?”贝姆特歪了歪头,飒爽的眉宇第一次裸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稚气,“我还以为你是太没用被踢出队伍。”维烈有些受伤:“我…我也不是那么没用。”
“法师脆弱并不丢脸,对了,你擅长哪些法术,可以说说吗?”
“嗯…我的火焰魔法还可以。”
贝姆特惊讶地睁大眼——会火焰魔法的法师在西城可是炙手可热,这样的人物,为何会被一群小贼打劫?正怀疑间,邻桌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喂,听说没,罗威特那人渣在招兵买马。”
听到“罗威特”这个名字的瞬间,少年震了震,脸色变得苍白。瞥见这一幕,青年露出担忧之情。
“活该,想宰他的人太多了啊,不但灭了两大世家,还动不动搞屠村——疯子一个!不尽义务,妄想霸着城主的位子,等着被拉下来吧。”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至少他现在还是城主,而且耳目众……”
一言未毕,几个面目狰狞的大汉拍案而起:“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
“怎么,还不许人说?”西城的男子没有窝囊废,即使实力差一目了然,还是不甘示弱地顶回去,引来一室帮腔的叫好。
“维烈,走。”在骚乱扩大前,贝姆特克制内心沸腾的杀意,用压抑的语调道。他身边有个累赘,这种狭窄的地方大剑也施展不开,不宜大动干戈。维烈慌慌张张地拿起还没吃完的面包跟上,节俭是他从小养成的美德。
“滚开!别挡路!”没等他绕过桌子,混战就开始。一人推了他一把,同时一只啤酒杯飞来,万分凑巧地砸中他的后脑勺,浇了他一头湿。
轰隆!群殴的人们僵住,一齐看向声源:四分五裂的桌子和一个半昏迷的男人。
啪!刚刚扔酒杯的大汉被礼尚往来地泼了一脸水。
一手将还迷迷糊糊的红发青年护在身后,少年拔出背上的大剑,露出辛辣的笑容。
“敢打我罩的人,找死。”
“臭小子!”
被泼水的大汉抹了把脸,怒气冲冲地抡拳揍他。贝姆特翻过剑,用平面狠狠击打他的腹部,同时一脚踢中他膝盖,让他跌倒在地。
在旅馆之类的营业设施不得闹出人命,这是隐捷敏亚不成文的规矩。加上隐藏身份的必要,即使在盛怒中,贝姆特还是控制住杀人的冲动。
大汉抱着肚子口吐白沫,显然那一击甚重。他的同伴发出愤怒的咒骂,纷纷抢上。
“等等,不要动粗!”
维烈举起右手,一道青色的气墙拔地而起,硬生生挡住包抄过来的敌人。正要退到店外的贝姆特愣了愣,其他客人惊惶地喊道:“是魔法师!”
风系。因为有个法师姐姐,贝姆特判断出那道墙挡不了多久,封闭环境也不利风魔法发挥,连忙拉着同伴往外退:“用风箭射他们!你做得出风墙,应该没问题吧?”
“可…可是……”维烈实在不想杀生,但眼下的情况有一半是他的责任,紧急开动脑筋,喜道,“有了!”说着,从腰包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拔开木栓,配合起动语平挥:“狂风术!”
正好打破风墙冲出来的众人迎面撞上一股大风,摇晃片刻,相继倒地。
“这是怎么回事?”贝姆特不解:狂风术没有这种效果啊。
“麻痹粉。”
“你这笨蛋!”贝姆特急忙闭气,这里是上风处,挥发的药粉随着气流回返,等于是无差别攻击。当下四肢酸软,头晕眼花。维烈也发现自己的失误,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你你……没事吧?”
“我会被你气死。”本来想一人补一剑,这下只好走为上策,贝姆特勉力攀住他,“快点,在警卫队来之前离开!”维烈也不废话,带着他使用移动术。
跳跃了几次,两人来到下午见面的树林,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维烈小心地将年幼的同伴扶到树下,贝姆特没好气地道:“你倒没被麻痹粉放倒。”
“那个,我的体质不同于常人。”
贝姆特没有听出真正的含义,只接受了表面意思。药师因为职业的关系,的确比一般人具有抗药性。见他还是不能动弹的样子,维烈说了声抱歉,食指划了个符文,一颗晶蓝的水球凭空出现,豁然爆开。贝姆特打了个寒噤,酥麻的身子被冷水一冲,顿时恢复了几分行动能力。
“这、这是水球?!”初春的夜晚很凉,但是让他结巴的却不是寒冷,“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城很干旱,只有高段水系法师才能释放出最低级的水球术,你还会风魔法、火焰魔法——有这么强的能力,还当吟游诗人,任由那帮三流强盗欺负,你脑子坏掉了?”
“呃……我只是想安安静静生活,那无论当流浪法师,还是吟游诗人,不都一样吗?”
“这倒是。”看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贝姆特不再质疑他的精神状态。因为两人是贴身而立,维烈察觉他冻得发抖,急忙让他靠着树干,熟练地生火扎营。
橘色的火苗散发出暖意,切割出一个明亮的空间。凝视同伴急促中也显得悠然舒缓的举止,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温煦祥和的侧面,贝姆特又感叹了一声:“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是吗?”维烈回了个柔和的浅笑。
“嗯。”贝姆特从包里拿出干净衣服,大大方方地替换。维烈反而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脸颊泛红。
“都是男人,你害什么臊。”
“那…那个……”
“这个,那个,呃——这三个是你的口头禅。”白了他一眼,贝姆特用毛巾擦头发,“今晚只好露宿了,本来还想请你睡床。”维烈真诚地笑道:“没关系。啊,贝姆特,你不回家吗?还是离家出走?”看模样,这个性格颇为早熟的少年顶多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孩子就单身在外游荡,太不正常了。
擦拭的手微微一僵,然后是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我家被灭门了,只剩我和我姐姐两个人。”
“啊……”维烈为说错话懊恼不已,试图补救,“那个,我也差不多。”贝姆特已调整好情绪:“这年头这种事不稀奇。”
一时无话,只有柴火发出的噼啪声回荡在静夜里。
“我去睡了,下半夜换我守。”照顾年长却菜鸟的同伴,贝姆特径自做好安排,拿出毛毯。维烈摆手:“你放心睡吧,我设了结界。”贝姆特笑着睨视他:“看来我捡了个宝。”
第一次看到他笑,维烈情不自禁地回以笑容。这孩子不冷酷也不孤僻,但神色间总有一丝淡淡的抑郁,唇角上扬的瞬间像清风吹散乌云,格外灿烂夺目。
贝姆特把毯子绑在肩上,灵巧地往树上爬。维烈看得傻眼:“你…你干什么?”
“睡觉啊。”
“为什么到树上睡?”
“我一向这样睡。”抓着一根枝桠,贝姆特居高临下地瞅着他,一脸理所当然。维烈看得心惊胆战,起身劝阻:“这不是好习惯,快下来。上面很冷,还是躺在火堆旁暖和。”
“睡在地上才冷,老了还会得关节炎。”
维烈一窒,再次说服:“但…但是会摔下来啊。”贝姆特已找到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下:“不会,我睡相很好。”拿他没办法,维烈只得叹了口气,坐回原位。
熟悉的清香沁入心脾,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少年无声地叹息,眉间仇恨与怀念交织,渐渐被忧伤抚平。
也只有在这种环境,他才睡得安稳,不会被噩梦所扰。
******
破晓时分,贝姆特就自动苏醒,想起昨天的事,探头张望。篝火还燃着,旁边的几根干柴动都没动,显然不是自然的火。维烈依然睡得香,侧躺的身子盖着毛毯,长发松散地用白色发带扎起,披散在草地上,有一两缕垂荡在线条柔和的颊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像一幅画……
贝姆特下意识地屏息。这个男人,实在和这个粗犷野蛮的城市格格不入,在这样幽静闲雅的自然风景中,倒是无比相融。
为什么要特地跑来这种鬼地方?我们想出去都出不去。困惑地揉了揉头发,贝姆特轻手轻脚地爬下,踢了踢同伴:“起来了。”
“唔……”维烈翻了个身,先确认脑后的发带,随即放松下来,慵懒地躺着,似乎在摆脱睡意,过了一会儿,才漾开一贯温和的笑靥,“早上好。”嗓音温润中带着些微鼻音,比平时更醇柔,出奇悦耳。
没忽略那个小动作,也纳闷他还闭着眼睛。照理,突然被惊醒,应该会反射性地睁开眼。
古怪。从头到脚的古怪。
“你眼里藏着什么宝贝吗?”偷偷观察思量不符合贝姆特的个性,弯下腰,直截了当地问。维烈一怔,笑意加深:“不是,我怕…吓坏路人。”
“?”
“我的眼睛,是红色的。”
“哦,真特别。”贝姆特没有恐惧,反而感到有趣,强盗劣根性之一就是喜欢稀罕的东西,“天生的?还是后天,比如魔法失败?”维烈苦笑:“后天,也算是法术失控吧。”
“笨哪!把自己搞成这样!”又踢了他一脚。维烈哭笑不得,虽然贝姆特对事情经过完全不清楚,指责倒是没错。
“起来起来。本来要走十公里才有条河,有你在,倒是不用打水了,还可以洗脸。”贝姆特对小弟在杂务上的“用途”非常满意,“早饭想加什么菜?我以前布的陷阱应该有两只野兔或鸽子落网,就吃烤肉好了,别告诉我你吃素。”
“不不,我不吃素。”维烈坐起来,开始勤劳地打杂。先叠好毯子,整理仪容;再把锡壶装满,放在火上加热。水开时,贝姆特正好拎着战利品回来,一并交给他处理。
“我第一次在野外吃这么好。”
啜了口香浓的咖啡,少年感动地道。他出身商贾人家,小时侯生活条件优渥,但是自从惨遭灭门后,就风餐露宿,颠沛流离。
烤乳鸽、野兔肉、杂菜汤,还有地瓜和面包。这一餐在其他城可能不算什么,然而在西城,绝对是丰盛的飨宴。
维烈咬了一小口肉细嚼慢咽,闻言高兴地笑了笑。贝姆特无力地斜睨他:“你连吃东西都这么斯文,是不是贵族啊?”
“啊?不是不是。”
“那就吃快点!”贝姆特用力一拍他的背,差点让维烈呛住,“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给别人看到你这副样子,一定笑你娘娘腔。”
“可…可是……我胃不好。”
“老天!法师真是脆弱!”少年下了个偏见,蓦地一挑眉,扛着大剑站起,手上还拿着一只兔腿。金黄的颜色催化食欲,令眼见形迹败露而走出树丛的数名男子猛吞口水。
一目了然他们的来意,贝姆特绽开犀利的粲笑:“太好了,有人来抢,吃起来更有味道。”
我觉得消化不良啊。维烈苦着脸咕哝,鸵鸟地躲在他后面。只差没插一根白旗,表示我是和平大使,大家坐下慢慢谈,有事好商量。
“小子,分点给哥们。”领头的大汉自始至终盯着食物,连贝姆特的脸也没注意。
“抱歉,这是我和我小弟辛苦的成果,恕不分享。”
虽然觉得分一点也没关系,维烈还是理智地沉默,毕竟他不清楚这里的规矩,不适合乱插嘴。
“敬酒不吃吃罚酒!”众人争先恐后地冲上来。跑得最快的一个被踢了个跟头,其他人也被高速移动的身影打得哀哀叫。贝姆特百忙中对身后的人交代:“喂,至少保护好自己。”本来维烈没能力自保的话,他不会做此要求。
维烈点头,用结界把自己牢牢包起来。
拉机簧让陷坑和藏在树叶间的弓弩发动,贝姆特很快摆平抢匪们。这片森林是他的天下,早就针对各种情况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不必下这么重的手吧。”维烈有点不忍。倒不是怕死人,他看过的尸体多了。只是这么美好的清晨,见血实在不舒服,何况他在吃饭。
“没关系,这里是树林,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最好的肥料。”贝姆特无动于衷地坐回火边,扳下一条腿继续大块朵颐,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去抢吃的,也会做好被宰了的心理准备。”
唉。维烈在心里叹气,伸手想拍拍他的头,被反射性地躲开。
“……不要随便触碰战士,我不是讨厌你。”愣了愣,贝姆特看出他没有恶意,神色微赧地解释。维烈回以理解的笑:“嗯…嗯。”
“你也要尽快适应。”见他只吃了一片面包,半只乳鸽就不再动,贝姆特皱起眉头。维烈连连摇手:“不是的,我胃口本来就不大。”贝姆特把吃了一半的兔腿往他嘴里一塞,又扔了两只熟地瓜:“我们要长途旅行,这么点连半天也支持不到。”维烈只能努力消灭。
把剩余的食物打包,贝姆特麻利地熄灭营火,收拾行李。维烈也背起背包,用一只看不出材料的罐子喷头发。昨天被酒淋,又在地上躺了一夜,需要清洗一下。
贝姆特见怪不怪地采取无视态度,法师本来就是一种异次元的生物。
但是他不知道,维烈的特异已经超过法师的范畴。
清脆的鸟鸣撕开淡淡的雾气,只走了一小会儿,周围就阳光明媚。隐捷敏亚水源匮乏,植物以生命力旺盛的常绿乔木为主,遍地连野花也没有,但是青翠的颜色极为醉人,维烈开怀地欣赏。
“对了,贝姆特,要不要吃水果?”饭后摄取适当的维生素有益健康,野外生活更应该注意营养。
“水果?哪来的水果?”贝姆特惊讶地转过头,他几乎连水果是什么都忘了。
“现在没有,马上会有。”维烈打开腰包,取出一小袋土均匀地洒落,蹲下嵌进一粒黑色的东西,“这是苹果种子,我把它放进去。”
“……过几个月,也许是能吃到苹果。不过很抱歉,我有急事,等不了这么久。”
“不是啦!你看着!”
青年合手施法,伴随充满节奏感的咒语,柔和的白光形成类似护罩的光圈笼罩住土堆,星星点点的水珠旋转舞动,在阳光的照耀下辉映出晶润的光泽。清新的水气吹上少年的脸庞,温柔的感触将他从惊愕状态中拉出来。
奇迹出现了。一株小小的幼苗破土而出,细细的芽孢还沾着一点泥,在浇灌下渐渐舒展开来,分出两片嫩黄的叶子,中间更小的一点是顶芽,光芒变强,小草的颜色也转为鲜嫩的绿色,迅速抽高,很快变粗变壮,叶子蓊郁地增长,化为茂密的树冠,几颗青碧的果实也露出羞涩的面貌,逐渐透出红色和黄色,最后完全变成诱人的艳红。
贝姆特一霎不霎地注视这个惊心动魄的情景,连呼吸都停止了,生怕稍微动一动,这个活生生的梦就会破碎。
“太厉害了,维烈!你太棒了!”终于回过神后,他激动得双拳紧握,希翼地望着同伴,“你能种很多棵吗?很多很多,把全城都种满?”说着,比了个夸张的手势,灰眸因兴奋而灿灿放光。维烈在他的目光下瑟缩:“呃…那超过我的能力范围,我一天只能种一棵,还必须有相应的条件。”
“这样啊……”贝姆特失望地叹了口长气。虽然不是自己的错,维烈还是很内疚:“对不起。”
“说什么呢,你真厉害。”
再次看向那颗苹果树,少年抚摸粗糙的树皮,感受那真实的触感,深深叹息,发自肺腑地道,“维烈,虽然你很弱、很笨,但是,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法师哦!这种本领,比吐火啦、喷水啦什么都棒。”青年的脸色顿时变得比他的头发还红。
“哪。”摘下最大的一只递给他,贝姆特却迟迟不采自己的。神情褪去孩子气的欢愉,转为**的感伤:这样珍贵的宝物,全城有几个人有福气品尝到?
“贝姆特?”
“没事。”
甩去这波无谓的情绪,少年摘下一颗凑到唇前,轻轻咬了一口。
脆嫩而酸甜的滋味,是他生平吃过最棒的美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