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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中一座小小的山峰之上,两名青年均踩在一细长高耸的长岩顶端之上对立而站,那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仿佛马上就会腾空而去一般。
其中一体态修长的蓝衣青年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身边悬浮在自己身边的面目憨厚可鞠的巨大雪白的哮天犬,摇头道,“琥珀,追着我跑了整整两个月,你不会累吗?”
对面的男子昂首,一头琥珀色的长发随风飘舞,那一双如飞龙乘云而上的琥珀色瞳孔早已少了数年前的几许稚气,却多了几许苍茫,“你知道他在哪儿,不是吗?”
杨戬叹息一声,点头,“是,我知道。”
琥珀唇中硬生生逼出一个字,“说!”
杨戬仍是摇头,“琥珀,我知道他于你有杀师之仇,可我不愿眼看他毙命于你手下。当初你既肯饶他一命,现在又寻他做什么?”
面对杨戬坚决的拒绝,琥珀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淡淡的说,“我找他并不是为了报仇。无论是你信是不信,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他。”
“我不信。”杨戬笑,却是无可奈何,“好了,琥珀,不要再打扰他了,让他留在那清净之地吧。封神一战惊鸿叛出昆仑,却又再阵前反戈杀了妖狐王,天地之间、人妖之间都已容他不下。行迹一旦泄露,必是杀身之祸。”
“我没有骗你,我不想杀他。”对杨戬的苦苦劝导,琥珀仍是一脸平静,眼底却透露出难以磨灭的执着,“告诉我他在哪儿?”
“琥珀,你……”琥珀的固执让一贯温和的杨戬也不仅皱起眉来。
“真正的大骗子,是那个家伙。”打断了杨戬的声音仍是平静的,却掩盖不住琥珀色的眸子一闪而过的凌厉之色。一双充斥着宛如火焰般的怒气,熊熊燃烧得愈加透明的琥珀色眼眸,“我师父…妙音,没有死。”
(惊鸿…还是残?……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何我从来都没懂过你!)
闭上眼,琥珀勉强抑制住眼底的怒火,却始终压抑不住心底仿佛在沸水中翻腾煎熬的抽痛。
(为何你总要骗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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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洒的雨雾之中,已看不清楚那溅下瀑布的秀丽山峰的庐山真面目,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到,它在头上斜跨过了大半的天空,峥嵘而上。
只见那怒涛似飞流直下的直瀑,如轰雷喷雪,云走雾飞。轰鸣然如电光飞来,隐约似白虹长卧。那垂落而下的瀑布,矫健犹如野马,肆意飞去,跌宏奔腾;强劲如暴雨遽然倾泻,投空而下。
而瀑布溅落而下深潭之时,水便如飞花玉碎般乱溅开去,晶莹而多芒,远远望去,就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雨丝一般纷纷落下。
好一个清瀑美景。
却见那白瀑之下立有一修长白影,恍如飞瀑雨雾中似在非在的精灵。
静立在瀑布深潭旁边的少年,眼神平静而淡宁。他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发呆。原本喧闹溅落的飞瀑在落在他身边之时似乎也变得羞涩起来,安静有若溪水静悄悄流淌而下。
只是一声清脆的叫声却打破了这样的宁静,如欢鸟般笑意傲然的红发少年脚踏风火轮俯冲而下,一落下来就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完全没注意到只是安静着听他说话的残未曾开口半句。
哪吒正是说得眉飞色舞,开始手舞足蹈之时,却是被一跟来的紫眸青年揪着后领很没面子的拖了回去。
“好了,哪吒。”身为救火队员的青年兀自苦笑,“你也不小了,再这样玩闹下去可真不行。”
听着杨戬抱怨似的话,有着一头明亮银发的少年也不禁轻轻笑了起来,“杨戬,哪吒其实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只懂得闯祸。若不是你和哪吒,想必我的尸骨早已不知在哪里发臭了吧?”
杨戬笑了起来,“会这么说的也就你一人了……怎样?两个多月了,伤势应该差不多复原了吧?这里倒是个聚集天地之灵气的好地方。”
“当初看见几乎只剩一口气的你的时候,哪吒像吃饭一样将你好不容易炼制出来的灵丹一气给你灌了下去,那时候我觉得将你补死的可能大过你流血而死的可能性。”
“什么话!”听见杨戬调笑一般口吻的哪吒气鼓了双颊,不忿的跳脚,高声嚷道,“分明是当时我临危不惧,不然惊鸿现在能活蹦乱跳的站在这里吗?”
残不以为忤的认真改正哪吒的病语,“哪吒,记住,活蹦乱跳只能用来形容你。”
杨戬笑了几声之后却突然转移目光看向了残,只是那水晶似的紫眸定定然注视了残半晌之后,突又转移了方向。
“惊鸿,你背叛昆仑……是真的吗?”
哪吒一怔,黑瞳却已经责备的看向杨戬。扮黑脸的杨戬不禁无奈一笑,真是…什么时候这个神经大条的小子也变得如此心细如丝。倒是残无所谓的笑了起来,“如果是的话,救了叛徒的你们也算是叛徒了哦。”
“如果是为了惊鸿的话,就算成为叛徒也没有关系。”少年清澈的黑亮瞳孔的看着残,认真的说,“我喜欢惊鸿……虽然惊鸿你经常欺负我,还老喜欢捉弄我,可是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惊鸿。昆仑那里的大家都是在一起的,只有惊鸿是一个人,可是惊鸿本不应该只有一个人的。我喜欢惊鸿,所以要和你在一起。”
微微一笑,残没有说话,他的手轻轻抚过少年额上那一络如火般的红发。
一旁的杨戬突低声道,“惊鸿,你曾经说过,‘即使亲眼所见也未必为实’……有些事情,真的不可以说出来吗?”
面对杨戬探询一般的询问,残依然是淡淡的笑,语气却渐渐低了下去,“你带谁来了?”
“啊——杨戬你这个叛徒!一开始就说好了不对任何人透露这里的!你居然还把‘他’带来!”
无视于哪吒的怒目而视,杨戬却只是温文一笑,“一个来求证‘真相’的人。”
说完,杨戬一把抓住还在对自己张牙舞爪的哪吒,不顾他的挣扎,两人顿时化做一袭淡光在空中远遁而去。
残没有说话,看着两人远去身影的视线慢慢移了下来,定在左前方,看着那熟悉的琥珀色身影,少年平静的眼睛中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如往昔一般身着淡黄服饰的青年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看着残,很有咄咄逼人之势,“给我答案!”
面对着气势逼人的琥珀,残移开目光,漠然道,“你不是已经有了吗?……妙音果然还是留下了什么吧?”
琥珀咄咄逼人的气势在这样平静的坦然回答中猛然一泄,凝滞半晌之后才仿如恢复呼吸一般重重吐出一口气。
“已晋升神位的师父…在接受稽首之刑前,曾在一仙石中留下一缕仙识。”
“师父今年来终于悟出神道,神寓暗示若想晋升神位,必先伤其肌肤、刑罚其身、接受稽首之刑……必由亲近之人砍下头颅、毁其身躯,方可得到成神。但砍下头颅之人必会因心性受损而终生无法晋级神道。”
“师父说我虽进阶疾速可谓奇才,但相较起你却过于心境贫乏,即使终其一生也无法领悟神道。……所以那任务原本是应该由我来完成。”
平静的听着琥珀仿佛压抑着什么一般断断续续的话语,残转头,声音却是极其冷漠,“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强求答案?”
“你走吧。”残身子一侧,却是已经下了逐客令。
琥珀咻然抬头,近乎咬牙切齿的从喉咙中逼出一句,“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何我总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为何我总是不懂你?!”
“懂我?”残似乎有些愕然看了琥珀一眼,一顿,突昂首放肆大笑了起来,“就凭你——琥珀?”
那笑声是傲然的,有着完全不理会对方的不屑,语气中透露出无限讥讽之色。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算什么!”
可是,那冷傲的笑声中却分明染上一迹苍凉。
“连我自己都已经抛弃已经遗忘的东西,你又从哪儿去懂?”
白瀑飞溅,瀑布下的少年仰天大笑,笑得放肆、笑得沧桑、笑尽了世事无常。白瀑砸起无数水花,似在阳光下展开的无数瑰花,七彩斑斓。
水溅满地,一次又一次,往复起伏。水声中的笑语渐低,那放声大笑着的少年在水溅的一次又一次之后渐渐安静了下来。不时何时,眼角已带上了稍许倦意。
“罢了…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你若想知道我回答你就是。”
空间忽然寂静下来,残屏息颦声了许久,或许是在思考着该从何说起,也或许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而在踌躇了半晌之后,他终于开了口,“你问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思考了许久许久……硬要说的话,或许我什么都没有想。”
长久的沉思与宁静之后,残的语气是平静的,仿佛放弃了一切的平静,“寻寻觅觅了这么久,走了这么久,而现在孤身一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厌了…倦了……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愿去承认我无法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正如从我放弃未来的那一刻,便放弃了过去的自己、放弃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那样。”
带着倦意的眼角微微垂落,似乎一切都已无所谓的残断断续续的、却也是滔滔不绝的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做出那么一场戏,或许是想逼走你吧?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你这么说过……可是我不相信,‘信任’这种东西算什么?”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绝不会伤害你!你到底要怎样信我?”
面对琥珀近乎咆哮的质问,残很平静,“是的,我不信…所以我只是在试探你……一次又一次……”
“这种事情可以试探吗!拿自己的命来试?”琥珀难以想象,如果那一次真在愤怒之极杀了他……“你究竟要试我到什么时候!”
残似乎极疲倦的闭上眼,“试到哪一次…你真的对我下手。因为我不信…不敢信……”
即将咆哮而出的声音硬生生的哽在喉咙,琥珀突然觉得很悲哀。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悲哀,还是为残悲哀。
——我不信,不敢信。
一句话,六个字,叹尽了多久的沧桑,诉尽了多少的酸楚。
沉寂了许久,残低低一叹,“更或许我自始至终我都在自己欺骗自己而已……我竟然期盼你真的动手……当你那一剑落空之时我竟会觉得失望,失望那剑没能砍下我的头。”
“这一端漫长的旅程,若不是有‘他’陪伴着,我早已厌倦。更或许从一开始流落在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琥珀此刻却是有些木然了,琥珀色的眸子中的流光也是黯淡了不少,“也就是说,你从来都不信我,你从来都在骗我。”
面对琥珀控诉指责一般的腔调,残只是疲倦的摇头。
“琥珀,别说我骗了你,也别说我欠了你……我从来未对你承诺过什么。‘人性本自私’,这是人生下来就注定的本能。所以你无法将你兀自认定的亏欠加诸在我身上,更不可能将它讨回来。人生本就是游戏一场,太过认真就会落得我这样的下场……永远也找不到方向而茫然无措的盘旋在原地,无休止的重复无法改变的轮回。”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少年的唇角、眼梢、落发,无一不挂着几许疲倦、几许苍茫,“若再靠近我,你也只会落入如此进不得、退不得的尴尬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