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建国默然而去。他隐隐觉得彭远征这次的态度跟以往截然不同,以前他都是以“息事宁人”和顾全大局为原则,对镇里的这些小企业极尽宽容。但这一回,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彭远征当然不是情绪化。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市场大环境非常恶化,镇里这些小纺织厂强撑下去注定是死路一条,必须要走破产和被兼并的道路。
彭远征正在推进丰泰纺织来云水镇收购这些小纺织厂,但他深知,丰泰纺织没有能力、也不可能一下子将所有纺织厂全部收购兼并,他们选择的肯定是其中一些产能、技术和效益相对来说还不错的企业。
至于那些已经在事实上倒闭破产的小纺织厂,根本就没有收购的价值。
对于这样的企业,就只有倒闭关门一条道。而事实上,彭远征得到的消息是,这些企业老板早就做好破产关门转产投资其他项目的思想准备了,之所以撑到现在,无非是想要挟镇里一下,再看看镇里能不能给予一些政策扶持,有没有便宜可赚。同时,趁势赖掉工人几个月的工钱和一些原料供应商的货款。
正是看穿了这一点,彭远征才不准备再戴着“顾全大局”的假面具了,准备跟这些暴发户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而事实上,他心里明白,如果不动点真格的,丰泰纺织的收购行动也很难展开。
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反对——提各种不靠谱的条件——纵然是满心欢喜还是要故意唱对台戏,因为利益驱动。
彭远征在云水镇干了这一年,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在基层工作,既要有耐心和细心,又要有“狠心”。没有耐心,工作很难做;而如果没有“狠心”,啥事也做不成。
接下来的班子碰头会,开得很短,彭远征简单谈了谈最近的工作。就是推进丰泰纺织来云水镇并购兼并小纺织企业的合作。这个合作的思路,彭远征只跟李雪燕沟通过,其他镇领导根本不清楚,这也是怕泄露风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季建国等人听闻彭远征已经跟丰泰纺织谈妥了初步的合作意向,除了震惊之外就只有敬畏。在现在艰难和不景气的市场环境下,能谈成这样的合作,大概也只有彭远征了。
班子简单分了分工,还是吴明犷和施萍负责产业园项目——即信杰企业集团的制造业系列项目工程。黄河和贾亮负责商业街扩建改造和中心小公园建设工程。褚亮和季建国负责这一次的纺织企业并购项目,其他领导抓好镇党委政府的日常工作。
换言之,接下来跟丰泰纺织集团的合作项目。就由季建国和褚亮两人协助彭远征完成。
……
……
李新华派人挨个打电话,将镇里小纺织厂的老板们都紧急招呼到了镇里来开会。而在开会之前,季建国陪着彭远征赶去了三立毛纺厂。
三立毛纺厂大门敞开着。厂里厂外一片狼藉,不少工人蹲在厂区大院的阳光地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等镇里的答复。而厂区门口,则听着几辆面包车,那应该是闻听消息过来打探情况的供应商。
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带着十几个经济民警如临大敌,生怕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而镇里的两个年轻干部,也蹲在一旁抽烟,看到彭远征和季建国过来,赶紧起身将烟头踩灭。迎了上来。
彭远征一边前行,一边听着季建国的情况介绍,“现在三立厂,还拖欠了工人两个月工资和一个月加班费,百十个工人,其实也没多少钱;主要是拖欠供应商的货款比较多,我让人测算了一下。大概在170万左右。”
彭远征皱了皱眉,停下脚步,“这么多?”
正说话间,很多工人认出了彭远征,裹着脏兮兮的黄大衣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吵吵着将彭远征和季建国围在当中,要求镇里赶紧把苟三立抓回来。清还欠款。有几个年轻的还跳起来威胁说,如果镇里再不管,他们就要去区里上访云云。
彭远征默然不语。
季建国恼火地大声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镇里正在努力做工作,而且,镇里已经报警,通过警方来查找苟三立的下落!你们不要嚷嚷,只要苟三立找到,镇里出面,保证不会少你们一分钱!”
“你们耗在这里也没用,赶紧先回家去,等镇里的消息!”
一个穿着牛仔防寒服留着平头的年轻工人站在人群外围冷笑道,“我们要是走了,搞不好苟三立就回来把厂里的设备都卖了!我们要看在厂里,什么时候给我们钱,我们才能走!我们拖家带口的,挣几个血汗钱容易吗?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把厂里的设备砸了卖废铁!”
“就是,就是!”
“砸了卖废铁,凭什么不给工钱!苟三立这狗娘养的,全家都没一个好东西!”
工人群情激奋起来,骂骂咧咧。
彭远征扫了一眼刚才挑头说话的那个年轻工人,突然大声道,“工友们,刚才季镇长都说了,镇里正在努力做工作,正在通过警方寻找苟三立的下落。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也不反对你们留在厂里看家——但是,你们这么多人都拥挤在厂里,没有必要吧?可以选几个代表,轮流在厂里值班……是不是?”
“请大家相信,镇委镇政府绝不允许拖欠工人工资的事情出现!镇里会采取各种措施,想办法让企业偿还大家的工钱。当然,还有各位供应商的货款。”
“我再次重申一遍,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正当渠道,以合理合法的方式提出来。甚至,就算是大家去区里、市里上访,我也不反对。但是,行为不要过激、不要聚众闹事、不要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如果有人浑水摸鱼、搞打砸抢那一套,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坚决不行!一旦发现,绝对严惩不贷!区公安局的同志马上就会下来,我希望大家保持清醒理智的头脑,不要被个别居心不良的人煽动挑唆!”
“不要因为千把块钱,去做犯法的事情,这是得不偿失的!”
彭远征朗声说着,目光清冷而声音低沉充满着威势。他缓步前行,工人们则犹豫着让开了路径。
彭远征和季建国走进三立厂的院里,见地面上全是废弃的原料布头和垃圾,不由皱了皱眉。他向两个值守的镇干部挥挥手,“老王,老相,一会带几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太不像话了!万一区里领导下来看到,不像个样子!”
季建国心里暗叹。
当时的混乱局面,彭远征是没有看到。如果不是季建国带着人和派出所的民警赶过去早,这些工人和供应商早就把三立厂的大门也拆了。
车间里的很多设备都被砸坏,厂里办公室的桌椅板凳和电话之类办公设备,也被哄抢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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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里28家小纺织厂,三立厂老板苟三立逃跑,惠丰集团胡进学名下有三家,这样,来开会的纺织厂老板就只有24人,一个都不少。有几个本不想来,但李新华的态度很严肃,下了最后通牒,也就不敢不来了。现在这些人虽然各怀心思,但有勇气像苟三立这样撇家舍业冒着被绳之于法的风险逃跑。
胡进学默然坐在最前排,他的身后,20几个纺织厂老板神色复杂地随便坐着,都没有人吭声。
现在他们的经营形势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死路一条。再这样亏本生产运营是不可能了,所有的厂子除了惠丰那边有集团公司在撑着,还可以勉强半负荷生产,其他厂子过了年就没开动过机器。
没生产一匹布,他们就要亏损两匹布。怎么可能再继续生产下去?
国内大市场没有好转的迹象,很多国有大厂也都在接二连三地破产倒闭。而等待着他们的,其实也就是破产倒闭。
彭远征打头,季建国和褚亮随后跟进。胡进学等人见彭远征进门,赶紧起身寒暄打招呼,彭远征沉着脸跟众人点点头,然后就径自上了主席台。
随即,他向季建国使了一个眼色。
季建国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好了,我们开个短会。今天镇里召集你们过来——彭书记,褚书记,我,我们三个代表镇党委政府,跟你们正式谈话。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彭书记作重要指示!”
胡进学等人刚要鼓掌,就被彭远征挥挥手给止住了。
“我谈几句。我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代表镇党委政府,非常严肃,我希望大家能认真听。”
“纺织厂的效益从去年年初就开始下滑,坚持了大半年之后,终于还是撑不住了。这是现实。现实很残酷,但市场经济就是这么残酷!在经营上,诸位已经尽力了,在政策扶持和相关服务上,镇里也尽力了。”
“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我现在就想问问诸位,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彭远征说完,凝视着众人,可场上却一片无言的沉默,只能听见有些人急促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