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杨帆遇到的人都很聪明,有些人只需他说半句,自然就能领会下半句,像宁珂那样智近于妖的,甚至不用他开口,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杨帆实在没有遇到过像薛怀义这样幼稚而又执拗到极点的人,以致他费尽唇舌,最后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薛怀义交流下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交流才能让薛怀义听得懂,进而明白他现在的处境是如何的凶险。
薛怀义见他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他是被自己的榆木脑袋给气的,已经控制不住想要狠狠揍自己一顿,还以为他是为自己担心急的,反过来还好心安慰他:“好啦!洒家知道你这么想,也是为洒家担心 。你放心,这番话虽然叫旁人听了去那是大逆不道,在洒家眼里,却也没有什么,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不会叫第三人听了去!”
杨帆慢慢仰起头来,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模样,他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向这头犟牛解释了。
杨帆离开白马寺的时候,已是欲哭无泪!
他败了,败给了薛怀义的蠢!
薛怀义坚定地认为,他是武曌的男人,一个与他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女人,怎么可能为了两幢房子狠下心来杀死她的男人?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算她移情别恋,也不可能伤害他,帮他遮掩焚毁明堂和天堂的事实,依旧把重建明堂、天堂的重任交给他,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十七,你来啦!”
杨帆正垂头丧气地往外走,正好弘一弘六一帮人从外面进来,一个个满身酒气,不知去哪儿刚快活了回来。
一见杨帆的脸色,弘六便摆手让众师兄弟们离去,只留下弘一和他,与杨帆关系最亲密的两个人,小心地问道:“十七。怎么了?”
杨帆看见他们。苦笑了一下,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迟疑片刻,才把他的担心说出来,只是,这一次他就不可能用那么尖锐的质问了,那番话也就只能说给薛怀义听听。
弘一和弘六听了。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杨帆道:“也许……是我错了吧,毕竟这只是我妄自猜测,不过……”
弘六沉着脸道:“我觉得十七说的没错,大师兄,你怎么看?”
弘一用力点头:“我也觉得,十七有此担心。那就一定有问题!”
杨帆大为意外,他没想到费尽唇舌地摆事实、讲道理,始终不能让薛怀义转过弯儿来,他只是说了他的担心,一点分析解释都没有,这两位师兄弟居然信之无疑,看来聪明人还是有的啊,杨帆对自己的口才不禁恢复了一点信心。
不料弘一接着道:“十七弟是什么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咱们这帮子师兄弟。就是一帮混人,包括师父他老人家在内。真正凭自己本事闯出名头来的,还得是十七。你看十七那出息,在军中、在刑部、在吏部干的那些大事,我一直就服十七,十七这么说,那一定错不了!”
杨帆一呆,没想到弘一这么相信他的话,并不是因为他的分析有道理,而是……盲目崇拜?
弘六深以为然:“原来听师父说,我也觉得是个荣耀,十七这一说,我再一核计,可不是嘛,人家连丈夫留给儿子的产业都能抢,连亲儿子、亲孙子都能杀得不眨眼皮,会在乎师父么。”
杨帆定了定神,且不管二人因为什么这么相信自己的话,他们信就好。
杨帆赶紧道:“大师兄,六师兄,薛师一向最信任你们两个,还请你们好好劝劝薛师,此时逃走还来得及,相信……薛师若是逃走的话,皇帝倒不会赶尽杀绝。还有,你们……最好也早做绸缪。”
弘一和弘六果然达到了杨帆脑残粉的境界,对他的话奉若神明,二人用力点头:“你放心,我们马上回去劝师父,师兄弟们也都劝他们尽早收拾收拾先去乡下躲躲,观望观望风色再说,免得给人家一窝端了。”
杨帆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低沉地补充道:“如果薛师还是不听劝,我觉得……你们两个……也要早作打算。如果我猜的不错,皇帝不会容忍太久,只要宫中大火的风头一过去,马上就会……”
弘一和弘六对视了一眼,弘一对杨帆道:“十七,你放心吧!你有家有业的,能为师父冒了偌大风险,师父和咱们师兄弟,就没白交你一场,我们这儿,你放心就是,这段日子你就别来了,免得受了牵累,我们光棍一条,你有妻有子,你得替家人想想。”
杨帆听出二人之意,意外地道:“大师兄,你们……”
弘六还是笑嘻嘻的,说道:“十七,你是有大本事的,我们不成,我们就是巷子里的小泼皮,要不是有师父,不要说吃香的喝辣的,早就被人打死,成了阴沟里的一具尸体了。师父要是肯走,我们就陪他走,他要是不走,我们两个贱命一条,不值钱,赔着他就是了!”
杨帆讶然看着他,弘六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豪言壮语,弘一点点头,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惹人憎厌的坊间泼皮,乒良善、吃霸王餐、占大姑娘小媳妇便宜的事儿平时没少干,神憎鬼厌,没什么节操可言,可是在他们眼里,义气比他们那条贱命要贵一万倍!
杨帆已经被薛怀义的蠢打击的体无完肤了,可这同样够蠢的两个人的蠢话,却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他的心弦,他默默地凝视两人良久,轻轻拍了拍弘六的肩膀,正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好!好!好!”
杨帆转过身,大步向白马寺外走去,这一刻,他心中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救了薛怀义的性命,虽然他跋扈又愚蠢,虽然不管是高贵者还是贫贱者都讨厌他,虽然他活得就像一个小丑,但他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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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公子没有朋友。
他高高在上,皇帝也不被他看在眼里。
他有洁癖,人世间最美丽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肮脏的。
可他现在宁愿有个朋友,哪怕只是一个狗肉朋友,能陪他说说话,喝喝酒。
他现在宁愿有个女人,哪怕只是一个一点珠唇万客尝的青楼妓女,红袖添香、柔荑把酒,让他酩酊一醉。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间洁净得不像话的房间里,从早坐到晚,已经整整坐了一天,姿势都没有变过。
除了他的思想,似乎他的一切都已死去。
袁霆云已经在房间外面来回走了十多趟,始终没有勇气拉开房门,没有人敢打扰他,没有人敢安慰他,没有人敢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甚至没有人敢向他表达自己的关怀。因为他一直就是这么要求别人的。
或许,只有一个人不怕他,那是一个女婴,是他取的名字:弃奴!
弃奴高兴了就咯咯地笑,不开心了就哇哇地哭,是惟一一个无视他的存在,不在乎他心情好坏的人。
因为担心打扰他,奶妈子已经把孩子抱到了最东头的房子里,他现在已经听不到那孩子的笑声或者哭声,这令姜公子心中很有些遗憾。
随便有点什么声音,他现在都想听听,起码那能意味着他还活着,绝对的安静,已经令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令他的耳膜有种刺疼的感觉。
他败了,一败涂地。
可他不服,他怎么能服?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个幸运的杨帆的半点功劳,他是靠着好运气,白捡了这场决斗的胜利!
谁会想到薛怀义那个混账东西由妒生恨,居然敢去焚毁“天堂”和“明堂?”
谁会想到皇帝会迁怒于那个白痴般的神棍河内老尼?
见风使舵的御史们就像皇帝豢养的一群狗,主人看着谁不顺眼,它们马上冲出去一阵狂吠!
于是,河内老尼倒了,胡人摩勒倒了,什方道人倒了……
那个疯狗来俊臣正好分管此事,手捧《罗织经》,顺着瓜蔓抄,把依附于三个神棍大发横财的所有人抄了个干干净净。
为了尽快获得一笔可以运作的资金,他已孤注一掷,把他最后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都投资在了那三个人身上,如今都已随着那三个人被来俊臣抄走了,抄得他一无所有。
他败了,这场仗还没打就已经败了,可这里边,哪有杨帆的半点功劳?
杨帆根本没有出招,胜是因为运气。
他败得不明不白,他不是败给了杨帆,他是败给了天命,败给了运气,他真的不甘心!
死都不甘心!
可他还能怎么办呢?离开家族的帮助,他在洛阳已不可能再有任何作为。
姜公子痴痴地坐着,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久,继之以泪,无声的泪。
当然,门窗还紧紧关着,是没有人能看到他流泪的,他在人前,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神仙一般的人物,永远不会有人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忧心忡忡地守在室外的忠心手下们,听到了公子的笑声,却没有发觉公子的眼泪。
当然,他们也没有发觉,向大学士的府邸已经被人暗中监视住了,做为“洛水八老”之一,杨帆又怎会放过对向府的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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