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衙门都是坐北朝南,应天府衙自然也不例外。其前衙正门朝南,专供府尹和其他属官家眷住的官廨正门却是开在府东街,后门却是北接秦淮河,各式各样的商贩都云集在此,而府衙之中的下人也常往这儿走动,寻人寻亲说话的更多,当晚秋在后门口用几个铜子哄了一个踢毽子的小丫头进去捎话时,却是一丁点都不显眼。
不多久,一个十六七身材粗壮眼睛灵动的少年便快步走了出来。他四下里一看,见没人注意自己,当即大步走到晚秋跟前,满脸堆笑地说:“姐姐今天怎么又得空出来?”
“今天大小姐和晗姑娘应了隆平侯大小姐之邀,到隆平侯府做客,我跟着出来,正巧没事,就顺道过来瞧瞧。”晚秋见万福眉头一挑,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她便笑道,“怎么,你也知道了隆平侯大小姐被聘为淄王妃的事?”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万福看看四周,示意晚秋到一个人稍少一些的僻静处,低声说道,“姐姐可知道,昨儿个一天,总共定下了四位王妃!襄王妃、淄王妃、韩王妃、越王妃,这其中襄王妃和越王妃门第都不怎么样,而其他两位都是侯府千金,可隆平侯大小姐怎么能和威宁侯大小姐相比?就是老爷,昨儿个回到书房也阴沉着脸抱怨,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韩王妃就罢了,这淄王妃让那样一个名不副实的侯府千金当。还不如谋给咱们大小姐。”
这一日之中出人意料地定下了四位王妃,足可见都是圣心独运,张昌邕还指望外人能左右这样的大事?
晚秋心中冷笑,随即便问道:“老爷除了抱怨这些,可还见过什么客么?”
万福面色微微一变,斟酌片刻就说道:“前日傍晚听说礼部的尚书和侍郎被弹劾了,老爷回来的时候脸色比昨儿个晚上还难看。后来有客来拜,就是常常见老爷的景大人,老爷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却是酩酊大醉。我探问过跟老爷出去的人,听说在一块的还有吴大人蔡大人。老爷醉在床上的时候还说了几句醉话。”
这时候,晚秋顿时只觉得异常紧张。连忙追问道:“都说了什么?”
然而这一次,万福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默然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姐姐,前日里我让你带去的话,大小姐和晗姑娘怎么说?”
晚秋这才醒悟到自己太焦急了一些。然而,她如今身份尴尬,稍有不慎就可能连命一块送了,然而,章晗承诺只要她忠心可靠。离开顾家的时候可以要走她,有了盼头的她自然不得不努力效命。此时此刻,她斜睨了万福一眼,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半新不旧的锦囊来。
万福却一下子面色巨变:“姐姐莫非以为我就贪图一点钱财?”
“你忙什么,谁说这里头是钱?”晚秋虚晃一枪就把那个锦囊收了回去。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晗姑娘让我捎带两句话给你。想来樱草那一家四口的死讯对你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不过你该知道,老爷是应天府府丞,要找四具尸体糊弄过去容易得很。顾家也没精神因为一个丫头一路追究下去。晗姑娘说,樱草虽说背主,可罪不至死,如今她一家子其实都好好的。”
大小姐当初在归德府就是深居简出,听闻脾气孤傲难以相处,万福本就没太指望她。他是隐约知道老爷差遣樱草去做些什么事,结果没几天那一家人就都死于非命,所以恐慌之下方才让晚秋带去了那样的讯息,就希望能打动当初夫人带在身边调教了多年的章晗——不说章晗素来待下和气好相处,人进京不到一年,阖家就都靠上了赵王府,这等本事着实让人心服口服。此时听到晚秋替章晗捎带来了这样的讯息,他先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但随即就立时信了,精神也为之一振。
“那这锦囊中……”
“这东西你收着。”晚秋见万福郑重其事地收了进去,这才继续说道,“晗姑娘还说,老爷的动静你好好打探着,日后绝不会亏待了你。若是你觉得自个有危险,便拿着这东西去赵王府后门寻一位世子跟前的赵百户,给他看这个,他自然会收留你。”
尽管说的是赵百户,而不是赵王府,但晚秋想起章晗说话时云淡风轻的表情,一时只觉得这位姑娘命人做事却还给人连后路都留好了,较之那些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权贵胜过何止一筹,心里顿生钦服。而万福更是紧紧捏着那锦囊的口子,好一会儿方才压低了嗓音说道:“你回去告诉晗姑娘,老爷醉倒的时候断断续续说,你们放心,那奏折的事情包在我身上,还说什么追封是应该的,什么如此名正言顺,五月初五端午节,五月初六万寿节,勾起圣心易如反掌,总之我只能听清楚这些。”
晚秋牢牢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随即想起章晗另外的嘱咐,她便连忙说道:“另外,晗姑娘还捎话说,让你小心打探打探,她从前的东西都在何处。”
“从前的东西?是说从前的衣物?”万福为之一愣,当即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回去告诉晗姑娘,我准保打探得清清楚楚!”
晚秋自忖不能离开太久,又嘱咐了万福几句,便从来路折了回去。而万福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等到回身进了后门,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子,随即从怀中掏出锦囊打开一看,见是半截玉钗,他立时拿到光亮处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感觉并非糊弄自个,心里顿时安定了。
晚秋在府东街路口的小茶馆和紫晴会合,说了两句话正要折回隆平侯府后门,岂料才出来顺着路才没走多远,就只见一辆清油青帷车停在了自己面前,随即有人打起车帘瞅了自己一眼。发现车前车后那十几个护卫,再一看清车中的那人,她一下子就懵了。
“你是六安侯王家的人?”
瞧见自己身前不远处都是来来往往的路人,晚秋咬了咬牙,连忙上前屈膝行礼,随即用几乎是蚊子叫似的声音低声说道:“淄王殿下,奴婢如今在武宁侯府服侍张大小姐。”
一旁的紫晴听说这便是淄王陈榕,自家小姐将来的夫婿,那表情自然比晚秋更加震撼。而车内的陈榕听到晚秋这回答,一时只觉得更加错愕。他从小就能过目不忘,更何况当初在六安侯府的那一次所受震撼太大,上上下下一张张脸甚至连梦中都能跳出来。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再问,旁边坐着的另一个人就把脑袋凑了过来。
“顾家距离这儿可不近,你一个丫头,跑这么远干什么?”
认出淄王旁边这人赫然是赵王世子陈善昭,晚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然而,当日在六安侯府中锦衣卫指挥使滕青闯入之后,淄王陈榕是个什么光景她不知道,陈善昭的求情却被六安侯太夫人崔氏来探时原原本本说给了六安侯夫人吕氏听,因而她对这位赵王世子颇有几分敬佩。当着这一对天家叔侄,她犹豫片刻,最后只得如实说道:“是大小姐和晗姑娘应了隆平侯大小姐之邀,到隆平侯府做客。”
“啊?原来如此!”
陈善昭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即也不去管陈榕是怎个反应,当即笑眯眯地瞥了一眼紫晴,竟是饶有兴致地说:“这么说来,这位是隆平侯大小姐的侍婢,带着你四下里逛逛?”
这下子,晚秋顿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连忙垂头应道:“正是。”
陈榕对于张茹并没有太多印象,但依稀见过一面,记得是个性子尚可懂得些医理的姑娘。他对皇位并无野心,早先因为母亲常常嗟叹小姨时运不济,因母亲一度有意结亲,她心里倒是对张琪有些怜悯,可也谈不上情愫,如今婚事既定,他自然而然就认了。此时,他点点头正准备走,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陈善昭竟是突然一掀车帘,就这么径直跳下了车来。
“十七叔,既然碰巧撞上了,我顺路去隆平侯府逛逛。”见陈榕闻言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陈善昭便微微一笑道,“听说我未来的十七婶在家的日子不好过,我就代你去见见她那位兄长,敲打他两句,省得日后多出什么不该有的麻烦来。”
隆平侯府的家事并不是什么秘闻,陈榕自然知道,可婚事还只是刚刚定下,他总不可能去给未婚妻撑这个腰。因而,听到陈善昭竟是如此说,他在一呆之后连忙从车厢中探出了身子来。
“善昭,别胡闹,你和隆平侯府又素来没什么瓜葛,这样去张家……”
“十七叔,我有分寸,你放心。”
陈善昭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又冲着马车后自己的几个从人打了个手势,随即便笑容可掬地对紫晴和晚秋说道:“你们两个,把我带去隆平侯府正门那条街就行了,那地儿我还没去过。”
面对这么一位不容置疑的皇孙,紫晴和晚秋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双双屈膝应是,心情却是一个兴奋一个惊疑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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