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跟她,都太无力,都太无助,他们——还不是最强大的那一个,还不是足以让另一方臣服的那一个。他们,并无退路,更无余地,就像是行刑,她的义无反顾,让他更加心痛。
依靠在佑爵的肩膀,她一刻间失去了所有表情,宛若木雕泥塑,拥有世人一模一样的面目,却又没有一分喜怒。咽下口中的苦涩,她察觉到佑爵的手掌用了很大的力道,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入体内一般,他的指腹,几乎要嵌入她的坎肩之内,就像是带着愤怒的火焰,在她的身上烫出了窟窿。
“你把所有话都说了,本殿似乎只要说一个好,就能解除所有危机。”他牵扯着唇边沉重的笑容,这一瞬几乎没有勇气看她的面容,他敛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的情绪,穆瑾宁并不是无法察觉,更不是无动于衷。这一个拥抱,比任何一次都更紧窒更漫长……她仿佛一闭上眼,就可以纵容自己跟上一回一般,在他怀中在他身边睡一夜做一个梦。
佑爵的叹息,每一声,都传入她的耳边,穆瑾宁蓦然踮起脚尖,她侧过脸来,凝视着佑爵的面孔,在他耳畔轻声诉说。
“殿下的心愿是不再当一个无用的太子,你把我送出去,便是对北国有利,你更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
她说的,没有一分讽刺,没有一分不屑,佑爵突地被这一句话,刺得无所防备,手足无措,他不敢置信望着她,她眼底透出几分莫名的友善。
她连受着伤,居然还要肯定他的决定?
他对穆瑾宁,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穆瑾宁的双手轻轻伏在他的手肘,渐渐滑落,她不想在佑爵的眼中看到更多的不舍和眷恋,她要走了,就不能有任何流连忘返。
他们之间,并不需要任何不离不弃的承诺。
她释怀一笑,无声转过身去,安安静静地打开门,一言不发,冬日暖阳的光耀一刻间刺入她的眼底,几乎让她要顿时流下眼泪来。
“曹公公,这个就由你交给殿下吧。”
她走了几步,突地想起了什么,看着一旁的曹婴,她伸出素白柔荑,将脖颈上的无双白璧取下,递给他。
曹婴点头,目送着她离去,他一脸凝重,走到殿堂的门口,步入其中的时候,一抬头,不禁满目愕然。
佑爵站在门边,望着穆瑾宁离去的身影,眉头沉重,眼底有泪。
“殿下……。”曹婴从未看过佑爵流泪的模样,他一直以为自己伺候的这个太子,一向将感情当成儿戏,他当下也觉得似乎应该保持缄默,不再打搅太子。
佑爵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穆瑾宁的背影,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他的双眼一片濡湿,眼前的光景,更像是一片虚幻。
他伸出手来,曹婴将那一块月牙形的白玉,放在佑爵的手心,他只觉得心口像是活生生被挖去一块,疼得厉害。
眼神一暗再暗,佑爵的手,越握越紧,手中的白璧沾染了他的汗水,几乎要马上变成碎片粉末。
胡进再度见过了佑爵,佑爵并不刁难,所以他辞别了就出了北国皇宫,宫门口站着一个女子,身影有些熟悉。
就在这一瞬,穆瑾宁转过身来,胡进一看是她,立马低头行礼。
“你是——”穆瑾宁微微蹙眉,这个男人她有些眼熟,但却始终想不起来这个人的性命,但应该是在秦王府内见过几面。
“卑职是胡进。”他这才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穆瑾宁的身子,指着后方低声道。“马车就停在前面,卑职叫人驶来,请娘娘稍等片刻。”
“不用了,这么一段路,就走着去吧。”穆瑾宁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马车停的并不远,她没有摆出任何架子,只是胡进言语之内的“娘娘”这一个称谓,却也让她更觉心情沉重。她话音刚落,便独自朝着那一座马车前去,胡进去骑马来的,却也随行让人将马车停在宫门之外,看来他早已笃定,佑爵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他更笃定的是,一定可以带穆瑾宁出宫离开。
走到马车的门口,驾着马车的人穆瑾宁也只觉得曾经看过,并非普通的马夫,一定也是秦王的手下,她眼神一沉,见马夫伸出手来为她掀开帘子,她踏上马车,头一低,便走入车内。
马车,缓缓驶离了宫门。
胡进骑着马,在前头领路,马蹄声落入穆瑾宁的耳畔,她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蓦地掀开了帘子,马夫回过脸来,一脸恭敬,低声询问。“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有个地方,我要去一下。”穆瑾宁的眼神坚决,一句话,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马夫朝着胡进看了一眼,似乎不无困惑担忧,更觉得为难:“这——”
穆瑾宁话这么说,挑眉望向骑在高头大马的胡进身上,她扬声喝道,不无主子的威严气势,这番话自然是说给胡进听的,他才是能够拿主意的人。“回去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的,怎么,你们生怕我逃跑,让你们回去难交差?”
胡进朝着马夫点头,算是应允了,马夫不再多言,顺着穆瑾宁指着的方向而去。
马车,徐徐停下,穆瑾宁扶着一边的木栏走下,听到骏马的嘶鸣声,宝月公主正从门内走出来,她看到穆瑾宁的那一瞬间,眼底满是笑意,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了穆瑾宁的陪伴,彼此住在牧场,日子逍遥轻松,格外惬意,不过十来天,却让彼此亲近许多。
但她看到穆瑾宁身后的马车和陌生面孔的男人,不禁蹙眉,眼底的笑容一刻间变得僵硬,她只知道穆瑾宁听说大圣王朝来了人就赶去皇宫,却不曾深究此事,如今一看,事情并不单纯。
穆瑾宁朝着宝月公主微笑,凝眸细看,在北国,这对兄妹对她颇为照顾,她如今一走,也不知何时还会遇见,就当是永别,她也应该来认认真真辞行。
“你要走了?”宝月公主拧着眉头,圆亮的眼眸不若往日那么光彩明朗,黯然失色,她先行开了口,看后面的架势,或许就是大圣王朝的人。
她并不知晓穆瑾宁跟秦王的关系,但当下听到大圣王朝的人进了皇宫,穆瑾宁的脸色特别难看,或许是当下她就猜到了事情的缘由结局。
“是。”穆瑾宁回答地并不拖泥带水,她走近宝月公主,伸出柔荑,亲切握住她的双手,她满目柔和,眼神宛若春风拂面。
并不是任何一回诀别,都要哭哭啼啼并不安宁。
“宝月公主,你记得前些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吧。”穆瑾宁握了握宝月公主的指尖,她眼眸一闪,压低嗓音轻声说着。
“记得。”宝月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的当下受了不小的惊吓,但事到如今,她不曾告诉任何人,眼前如此美丽淡然的女子,居然是一个杀人凶手。一旦将此事流传出去,或许穆瑾宁无法在北国立足,所以她更想着要当做并不知晓,不愿让穆瑾宁面临危难。
“把我说的,全部告诉太子殿下,一字不漏,统统告诉他。”穆瑾宁的眼底,一抹荒凉闪逝而过,她唇畔的笑意最终被风吹拂崩落,再也不见任何痕迹。
“你——”宝月公主怔住了,满脑子混乱,她睁大了圆圆的眼眸,浓眉几乎要皱成一团,却最终无法找出任何言语来反驳穆瑾宁,拒绝穆瑾宁。
“麻烦你转达了。”穆瑾宁的手,从宝月公主的手背上滑落,她说完这一句,便毫不犹豫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远处。
宝月公主跟上去几步,最终还是停下来,她看着穆瑾宁坐上马车,深蓝色帘子落下的那一瞬,她再也无法看到穆瑾宁的身影。
她心中的愕然,依旧不曾褪去,穆瑾宁请求让她告诉皇兄,她的身上有杀人罪名,根本跟他不般配,从今往后,找一个更好身家更清白的女人。
这样的话,佑爵也不必因为逼不得已而丢下她继续自责愧疚,她——并不是值得让他责备自己的人。
宝月公主的目光跟随了许久,直到马车彻底离开了她的视线,她才无奈至极地缓步走到草原的最高处,她双腿一软,瘫坐在草原上,望着山脚下的成群牛羊。
或许这就是宿命。
就像是牛羊,走得再远,最终还是要回来。
穆瑾宁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之内,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胡进让人停下马车,稍作歇息。
她掀开帘子,抬眸望向远方的天际,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想来不多久太阳就要落山了,胡进推辞了在北国皇宫享受宴席,如今赶路回去免得好事多磨。
但下一刻的景象,却让穆瑾宁的眼底,有了不小的波动。从远方的树林之中渐渐传来马蹄声,马蹄踩踏在黄土路上,尘土飞扬,她微微眯起眼眸,打量着来人约莫有一百余人。
他们身着灰色衣裳,打扮的并不出奇招摇,若是这么多人靠近北国皇宫会惹来不小的麻烦,他们才会在回大圣王朝的官道上等候。
如今的秦昊尧,是整个国家的主人,他不能撇下整个大圣王朝,亲自前往北国接回她,但派了最得力的手下前往,仿佛也足够看得出他的诚意。
她来到北国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离去却人马众多,浩浩荡荡,大费周章。
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觉得悲伤。
胡进朝着穆瑾宁走来,他奉上装满清水的水壶和干粮,穆瑾宁看了一眼,并不曾接过,胡进这才细心解释。
“赶到下一个驿站应该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大家都要到了驿站再吃饭歇息,娘娘待会儿若是觉得饥饿,就先用些干粮垫垫饥。为了以防不测,我们不会在外面随意买来食物,这些干粮是从大圣王朝带来的,娘娘就放心吃好了。到驿站应该要天黑之后了,到时候会让娘娘吃一顿热汤热饭,也会让娘娘好好休息一整夜。”
穆瑾宁闻到此处,不禁眼神一沉,秦王培养的手下,果然行事作风都有他的影子,实在谨慎入微。想来何时落脚用饭,都早已做好周详的计划和准备,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轻易改变。
她最终默然不语,虽然没有伸手,但最终胡进还是将水壶和干娘放入马车之内,她拉下帘子,再也不看车外的景象。
马车,又渐渐开始驶离了黄泥路。
这一座马车虽然并不宽大,但似乎考虑到北国的严寒,马车内铺着厚实的猩红色毛毯,一侧堆放着柔软的羊毛制成的锦被,她手脚之处的凉意再度侵袭入体内,她只能将锦被盖上整个身子。
北国一到天黑,寒风呼啸而过,寒意更甚,马车很难抵御寒意,若不是因为这些准备,她一定无法在车内坚持撑着几个时辰。
但听胡进的语气,他不愿多事,只想尽早回去复命,别说如今风大严酷,若不是天上下刀子,他们是绝不会擅自做主停下逗留的。
即便如此,寒冷随着时间渐晚,还是无孔不入,长久的颠簸,即便是最终行驶在开阔平坦的官道上,她还是无法不觉得疲惫。
哪怕如此,她也不曾短暂闭上双眼,不曾让自己在马车之内陷入混沌梦境,双手交握藏在锦被之下,直视前方,她的眼底一片冷漠的光耀。
约莫到了二更天,大队人马才到达驿站,胡进为她找了一个最好的房间,将饭菜热水亲自送到她的屋中,这般的小事,也绝不假手于人。
推开那扇窗,她望向外面漆黑夜色,寒风扑面而来,吹乱她垂在腰际的长发,她的心中,似乎也空荡荡的,无力填补完整。
马车之外的风景,渐渐有了不同,直到第四日清晨,马车已经朝着京城的城门驶去,穆瑾宁掀开一侧的帘子,已经能够看到高大的城门上站立的侍卫,她眼波一闪,再度垂下手。
走到一半,半路停下来,只因天上下了一场小雨。
他们将随行带着的巨大幕布,稳稳当当覆盖在马车之上,免得她被冬雨淋湿,而外面的一百多人,却都是冒雨骑马,甚至连蓑衣蓑帽都不穿戴,这一场雨虽然下的并不大,但雨水带着冬天的凉意渗透到衣裳之下,倾入肌肤之内,一定也很不好过。
穆瑾宁不知自己该怀抱何等的情绪来到大圣王朝,她最任性而活的少女时代,便是在这儿长大,在本不该她知道这个世界如此残忍的豆蔻年华,也是在这里洒下血泪,但如今,兜兜转转,四五年的时光,让她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当初重回大圣王朝,她有惧怕,也有希冀,但如今,她没有任何惧怕,同样也失去所有希冀。
因为有这些侍卫护航,来到京城城门前,甚至不曾浪费任何时间盘查来人是否可疑,胡进便在前头领着马车马不停蹄前往皇宫。
雨水打在车上的灰色幕布之上,她正襟危坐,自己身处的马车内不曾滴到一滴雨水,她揣摩着因为下雨的关系,两侧的路旁一定鲜少有人经过,才会听来如此安谧死寂,只剩下下雨的声响,一滴滴,就像是落在她的脚边,落在她的眼前,落在她的心里。
马车到了宫门,外面似乎传来些许动静,但在下一瞬,就恢复了平静。
马车的速度,渐渐放慢,穆瑾宁只觉得头顶上的那一张巨大的灰色幕布不只是将马车保护的不留余地,甚至更像是绑缚了她的手脚,困住了她整个人。
雨,还在下。
隐隐约约,她好似听到了谁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青石地面之上,越靠越近,越走越近。
她呼吸一窒,还不等她有任何反应,那人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帘子蓦地被大力掀开。
一只手掌,探入帘子之内,是男人的手,大而有力,雨水打在他的手腕上,顺着而下。
她面无表情,默默将手搭上那一只手掌,脑海之中,却只剩下一片无力的空白。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甚至力道几乎捏的她指节发红,微微地疼,她不知是否他就是要用这样的疼痛,让她从回忆,回到现实。
让她,即便再不情愿,再不甘心,还是要好好看着他,看着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看着这一个——最终还是站在她身前的男人。
她的双足踩踏在雨路上,她无言扬起脖颈,抬起眼眸,一个男人的身影,宛若用刀一笔笔刻在她的眼底,她仿佛要流出血泪来。
秦昊尧身着一袭深紫色华服,腰际束着银色腰带,脖颈上围着一圈黑色貂皮围脖,金冠束发,一身贵气,英挺逼人,尊贵无疑。身材挺拔俊长,但两个月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一些,俊美无俦的面孔轮廓宛若雕刻般完美,却又无处不透露他的漠然和气势。太监为他撑着伞而来,但他一听到城门的侍卫头子来皇宫禀告他们入了城门,便当下放下手头的大事,疾步而来,甚至两番撑伞的太监无法跟上他的脚步而落后,只能小跑才面前跟上秦昊尧来。如今在宫门看着那马车徐徐靠近,他并不曾再要太监撑伞走近马车,独自走入雨帘之内,止步于马车前,雨水从他的华服之上滚落,宛若一颗颗珍珠,汇入下身袍子边缘,一串串落到他黑靴边的水洼之中。
她微微怔了怔,这一场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雨水落在她苍白面容上,晶莹玉珠凝结在长睫之上,让她的眼皮愈发沉重,几乎无法睁大眼眸,眼底的人影却越来越清晰,丝毫不曾模糊一分。额头的几缕发丝被雨水彻底淋湿,柔软地贴合在光洁的额前,她突然只觉得颤抖,心也在瑟瑟发抖,身上的皮毛坎肩也正因为被雨水淋湿而愈发冰冷沉重,她不知是因为冬雨寒气太重的关系,还是因为冬日的关系,还是因为他的关系,她无法克制微弱地颤动。
站在雨中,相互无言,那一双黑眸也因为雨水的间隔,半眯着看她,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靠近她,将她搂在怀中。
雨水冰冷,倾盆而下,伴随着一道惊雷,几乎要劈倒整座皇城。
她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哪怕是在他的怀中,她亦无法压下心中窒息的感觉。
单薄的白色绣鞋,站在水洼之中,凉意从足心缓缓爬上她的身子,穆槿宁身上的华服层层叠叠,从外到内,早已全部湿透。
秦昊尧紫色华服之上的湿意,仿佛也在一瞬间,全部侵入她的体内,他的双手宛若寒铁一般坚固有力地圈围着她的纤细腰际,即便有厚重的衣裳隔阻,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唯独让她能够察觉到暖意的,是他的呼吸气息,伴随着他胸口的心跳,萦绕在她的耳畔,他的俊脸贴着穆槿宁的螓首,右手缓缓游离着她的背脊而上,准确地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向自己的坚实胸膛。
他这一个动作,在当下就让穆槿宁不寒而栗,就像是一手就足以拧断敌人脖子一般,他一贯地坚决狠毒。
哪怕没有只字片语,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止,都让她想起他过去的种种恶行和霸道专制,这些日子不见……仿佛没有任何改变,甚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知为何,会如此不安,甚至几乎就要对这一个男人,生出满满当当的俱意。
在他的胸怀中,她好似一个毫无灵魂的木偶,听之任之,任由他摆布。
他越是沉默寡言,越是不曾说出任何尖酸刻薄冷漠残忍的言语,她越是难以揣摩他的心迹。
他曾经是她觉得此生自己最了解的一个男人。
但在此刻,她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因为如此熟悉的一个人可以让她觉得陌生宛若路人,她更不敢大意,她的目光落在模糊的远方,雨水落入她的双目之内,愈发酸涩难忍。
这一场冬雨,几乎将连日舟车劳顿的穆槿宁丢入了水潭之中沉溺一般,她愈发无力虚弱,但他却更像是无法察觉到漫天大雨,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站在雨中抱着她的娇躯,用刚石般僵硬的双臂,禁锢她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