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方才你还给我跑什么?”
一个少年,约莫十二三岁,他身子挑长,看得出来正是处在飞快生长的时间,一身翠绿色华服,脚踩黑靴,疾步匆匆地走到一个少女面前,一把提住她的颈后围着的皮毛,双眼一瞪,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怒骂一声。
他可不是孩子了,不喜欢玩猫捉耗子这等愚蠢的游戏,他刚对她表达自己的心情,原本自己还在混乱的地步,谁料到她把自己的话听了一半就面色大变,拔腿就跑,宛若耗子一般溜的干净,只是这小妮子腿脚倒是利索,瘦小的身躯跑了一大圈也不见累,害的他这个追的人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少女约莫九岁十岁的样子,身子虽然瘦小,但圆鼓鼓的面庞,圆圆的眼,婴孩般粉嫩的樱桃小嘴,身着浅黄色袄子和棉裤,头上梳着双髻,双耳上带着一对银色耳环,显得娇俏可爱。她同样也跑的满脸通红,被少年提着脖颈上的皮毛没办法挣脱,她却毫不害怕,仰着脖子,并不因两人差了一个头之多的悬殊身高而心生惧意,反而朝着他吐舌头,勇敢顶嘴:“可我不喜欢你。”
谁说别人喜欢她,她就非要喜欢他了?这世上,可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更不是市场口卖菜的大妈,客人要一颗青菜还非要搭上一根青葱,才称得上是美满,成双成对?
“我哪里让你不喜欢了?”没有人如此真实直接,甚至称得上有些不识好歹,不懂规矩,闻言,少年微微怔了怔,少女的话,却堵得他有半响没有回过神来。他这才松开了手,免得自己的冲动举止,让她无法喘气呼吸。
少女的黑亮眼珠转了一圈,脸上有了笑容,说的理直气壮,心中也很有底气。“你一天到晚板着脸,好像谁欠了你银子似的,六皇子天天都对我笑——”
“他朝着谁都笑,一副蠢相。”少年不禁低声怒骂,如果温厚憨傻也算是一种优点,他不禁怀疑起女人的眼光来。
少女仿佛当真不悦,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轻摇螓首,双髻上的红色飘带在风中飘扬,宛若红色蝴蝶般翩翩起舞:“你瞧你,说话多刻薄,我爹说过了,刻薄的男人不能要。”
“你的脑子里都是什么歪理邪说?”少年蹙着眉头,清秀的面孔上愈发不快,扬起手掌轻拍少女的后脑勺,如果可以,他真想要打开她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跟别人不同的逻辑思维,才会让她始终看不到他对她的不同情怀。
少女被他的手掌一拍,垂着头沉默半响,看他又朝着自己伸出手来,立刻面色骤变,宛若受惊的麻雀一般躲的远远的,一边跑一边扬声大喊:“呀,你是不是要动手啊?我娘也说过,暴躁的男人不能要!”
“笨丫头,你又跑什么,我说过要打你吗?”
瘦长的少年,看着她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心中愈发无力,垂下右手,有些无措,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不过想出手帮她系好双髻上散开的发带,他怎么会打她?!他正是在宫里从未看到过这样的野丫头,不守礼教束缚,开朗地笑,放肆地哭,甚至——连他的心意,她都敢拒绝,更让他觉得她是整个天下中最特别的女孩。
他索性任由她跑开不再追赶,免得她又像是麻雀一般哇哇乱叫,他不免有些气馁,转过身去,这才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长廊口,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看得出这个女子一身华服,并不若下人装扮,他似乎觉得这个曼妙女子眼熟,但一时间却又无法回想起,到底她是哪个宫里的人。少年老成,一刻间敛去眼底的灰心,朝着她颐指气使,他可不想任何人看到他方才受挫模样,更不愿别人口口相传,他屈尊表达自己的好感却还被拒绝,甚至败给一个头脑简单的皇弟。
“你是谁?躲在暗处不出声,非君子之道。”
少年年纪虽轻,但因为身份尊贵,一板一眼训斥人的本事也不比任何人逊色。
隔着横栏,站在走廊曲折处,穆瑾宁的双手交握在白色貂毛制成的暖筒中,她眼眸带笑,眸光一瞥,柔声说道。“这儿可并非暗处,只是你跟她说话太过专注,而不曾注意到往来之人的脚步声罢了。”
少年依旧趾高气扬,负手而立,冷冷看着她,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就算是这样吧,你到底看到了多少?”
穆瑾宁弯唇微笑,愈发从容淡然:“从头开始。”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我可饶不了你——”少年茶色的眼瞳之内,满是不好惹的神色,他低喝一声,哪怕这般老成的模样,并不适合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闻言,穆瑾宁不禁轻笑出声,原来王族的少年,个个从小就养成了威吓人的本事,因为人人都对他顺从恭敬,一旦遭遇到拒绝,更觉得自尊被践踏无法忍受无法咽下这一口恶气。
她的笑容,却让少年愈发不耐,他清俊的面孔上,满是厌恶的神色。不过穆瑾宁却抢在他再度训斥之前问道:“你……是四皇子云阳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少年不无错愕微怔然,他顿时拧着眉头,突地提高了语音,“你怎么敢直呼我的名字?”
穆瑾宁不禁微微含笑,她被流放关外的那一年,四皇子还是五六岁的男童,常常跟在太子秦玄的身后,记得当年陪伴太子读书的孩子,脸上还有稚气,但不过五年功夫。近年来,她见过的皇子,还有庄妃之子,跟五皇子秦秉相比较,秦云阳不仅有过早的沉敛,但性情却很难捉摸,也难怪刚才那个少女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的心意。
“很多年前,你不是跟随太子殿下一道读书的吗?”
少年皱着眉头,这个女子让他觉得熟悉,却又很难回想起,蓦地脑海之中灵光一现,他猝然睁大双眸,一手指着她:“你是那个常常在书殿外的崇宁?!”
那个——在他们皇子公主跟随太傅读书的殿外等候的少女,当下的他还不算太懂事,只有模糊的记忆,如今再看着这个女子的面容,渐渐的跟记忆中的模糊身影重叠起来,愈发清晰。
“是啊,当下上官太傅的诗经讲的很妙,听着他的诵读和答疑解惑,曾经让我一度忘了时间。”
她年少的生活中,穿梭在皇宫之内,也有一小块没有秦昊尧的日子,那些日子她频繁留恋在书殿外,站着听讲的时候,有时候更长达半个时辰之多。因为听讲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殿外炎热抑或寒冷的天气,也经常有之。
但少年却很明显沉默下来,他踏过地上的积雪,小雪下了一阵,如今停了,地上的白雪浅浅的铺了一层,还未融化。他走到走廊口,眼神一沉,眉宇之间有些为难,宛若成人口吻呼唤她:“崇宁,你如今是陪着皇叔吗?”
穆瑾宁的眼波一闪,她明白自己改变的,是很多东西,伦理,规矩,一切皇宫早已定下的条条框框,如今却错综复杂。
她却避而不谈,缓缓俯下身子,一手覆在云阳的肩膀上,她柔声低问:“那个姑娘是哪户人家的?”
“她就是上官太傅的女儿上官虹。”少年坐在走廊处的横杆上,他交叠着双腿,脸色有些难看。
穆瑾宁没想过还有如此的际遇缘分,她噙着笑意,眉目内含有欣赏的神色,低叹一声。“上官太傅教养出来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你还为她说话?”少年仰起头来,挑眉,老大不高兴,他可是四皇子哎,哪怕生母病逝,父皇被幽禁,但他至少也是皇族。他还来不及细想将来的天下是何等的境况,但上官虹的拒绝,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别的事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曾经有一日,上官太傅洪亮的嗓音,在整个殿内回想,当下她无意间经过,耳畔宛若洪钟长鸣。
“云阳,若你当真喜欢她,就必须彻底放下你皇子的架子,对她再好些,更好些,你喜爱她,就该包容她,同样也要学会迁就她。不然的话,她可能就被你吓跑了。”她的心中落入点点滴滴的复杂情怀,一瞬间火热,一瞬间却又平息冷淡,她神色温柔,眼神温暖,不像是劝服,更像是宽慰,顿了顿,她的眼底晦暗不明,幽幽说道。“别跟你皇叔一样。”
少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女子的背影,她转身离去,这个美丽纤弱的身影,却迟迟在他的眼底。
放下架子?他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他可不想败给傻乎乎的六皇弟,要让上官虹不再惧怕他,第一件事是……收起这副老成面容,然后,每次看到她,都要朝着她笑?!
听来好像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哎。
不会显得自己很蠢吗?
可是好像崇宁的话也很有道理,他是不是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穆瑾宁的眼光,短暂落在梅花树上,眼前缓缓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一日,在北国,佑爵与她一道走在梅花树下,不曾看到花圃上积压的泥土,一脚踩上去,谁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穆瑾宁一把扶住他的手臂,他顿觉有些狼狈,却又咳了咳声,扬声大笑,试图解开彼此的困窘。
“古有英雄救美,今有美救英雄,咳咳——”
“你算什么劳什子英雄,我看是狗熊罢。”
她轻轻一瞥,毫不在意地打趣调侃,径自走向前去,佑爵笑弯了眉眼,随即跟了上去。
画面渐渐散开,宛若梅花花瓣,一片片飘在半空中,梅花树下的单薄积雪,跟白梅相映成辉,冰清玉洁。
她垂下眉眼,心中仿佛也下了一场雪,点点滴滴的凉意,将她心中的过去,全部覆盖,白雪皑皑,再也看不出本来面貌。
这世间……也从来不全是让人寒心的事。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都会面对艰难的取舍,有舍才有得。佑爵放开了她,她才能回大圣王朝一家团圆,至少不让任何人惦念。
“娘娘,奴婢们找了你好久了……”两名宫女从远处急急忙忙跑来,这个主子比她们还更熟门熟路,只是一个功夫,就将人跟丢了,害的她们担心害怕了许久。
穆瑾宁睇着她们惶恐的双目,淡淡说道。“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回去吧。”要想把身后尾随的人支开,她自有她的法子,这座皇宫……暗藏的玄机,也曾经是她年少时候的游戏。
“娘娘慢些走。”
宫女伸出手来,扶着穆瑾宁的柔荑,生怕如今积雪的地面,让主子出个好歹。
穆瑾宁眼眸平和,一步步走向前去,不再让她们觉得为难,沉默了半响,才突然说出一句。“方才看到雍安殿的前头走过一个太医,皇上生了病?”
红梅为穆瑾宁戴上外袍上的白色风帽,闻到此处,手边的动作顿了顿,不无诧异,但很快敛去眼底的黯然,从容解答。“皇上的病越来越严重,其他的……奴婢也不好说。”
是不好说,她们也并非知情人,哪怕知道,也更不能说。
穆瑾宁眼波一闪,从庭院之内踏上长廊,疾步匆匆走过几个转弯,刚走到宫殿门口的时候,屋外阴沉沉的灰白天际,却又开始下起了雪。
走入内室,穆瑾宁才将白色风帽卸下,解开脖颈上的白色绸带,将外袍脱去,屋内一片暖和,让她冻得发凉的双手,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温度。
“爷都不曾用午膳,是否要叫醒爷?”
紫鹃端着红色漆盘而来,顺着穆瑾宁的目光望过去,语气透露出些许的踌躇犹豫。
秦昊尧坐在花梨木椅子内,后背依靠着椅背,双目紧闭,宛若正在小憩。
“放着吧,我来叫醒他。”
穆瑾宁扬手,从紫鹃手中接过漆盘,示意紫鹃退下离去,她面容温婉从容,将每一个白玉碟子轻放在桌上。
她昨夜做了噩梦,或许辗转反侧,害的他也不曾好好睡一觉,如今才愈发显露出疲惫神态,她这般想着,径自走到红木衣架前,取了一件他的黑色披风,走到他的身前,为他盖上,免得他受寒。
他却很快就睁开黑眸,彻底醒来,视线从混沌顷刻间变成清晰犀利,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静默不语。
“我吵醒你了吧。”她淡淡一笑,说的平静,看他睡得如此安宁,她本不想让他过早醒来。国事众多,而他又在登基之前最为繁忙的时候,当然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
他微微怔了怔,仿佛他还身在秦王府内,穆瑾宁便是如此体贴周到,温和娴静,在她的眼底,他又见到了几分往日熟悉的暖意和关怀。
他暗暗握住她的手,男子的手,总比女子大许多,足够包覆她的娇小,她的手,干净纤细。
“既然醒了,就用午膳吧,刚送来的还热着。”
穆瑾宁语带柔情,却无声无息将手掌从他的手内抽出来,她不曾敛去唇边的淡淡笑容,转身走前几步,去为他舀汤盛饭。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言不语,他们仿佛还在新婚的那几个月,之间的日子全部被大力掏空抹去,仇恨从未渗进体内灵魂深处。
如果他曾经让她苦于等待,让她一个人,从黄昏,等到深夜。往后开始,他绝不会这么对待她,哪怕她一定要他品尝一样的苦涩滋味,他也会甘愿,没有半句怨言。
但他的眼里只有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穆瑾宁站在桌旁,见他起身,来到她的面前,黑眸瞥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唇边浮现出满意的笑,他们之间的尴尬和不快,仿佛早已被尘封了,家庭的温馨暖意……他当真是久违了。
“你今日看来心情很好。”秦昊尧丢下一句话,收回了眸光,喝了一口汤,小憩过后他脸上的神色也好了许多,他淡淡说着,心中同样因此而不再担忧。
并不辩解反驳,她抿着唇微笑,同样也坐下来,跟他一桌吃饭并非多么艰难的事。
看她又笑了,秦昊尧这才彻底放下心怀,人若是需要走上一大圈才会知道他所想要的东西,或许往后才会更加珍惜。
她舀了一口芦笋汤,咽下温热鲜美的汤水,或许因为滋味太好,她的眼底有了餍足的笑,贪恋世间美味又喝了一口,面颊上的酒窝也深深的,看来甜美可人。此刻的穆瑾宁,却让这一桌菜肴黯然失色,至少在秦昊尧的眼底,这一个笑容,让她看来更秀色可餐。
仿佛,她往后都不会再拒绝他的心了。
当他一回回的当着她的面转身,她残留在心里的感情……真的有秦昊尧所想的那么多那么重那么珍贵那么无可替代吗?!
连她都无法笃定。
看着他伸出手来,将空碗送到她的面前,她笑着接过,为他再度舀了一碗汤。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将菜肴送到唇边的那一刹那,她才敛下了眉眼,眼底晦暗不明。
她早已改变了她的天真。
撤掉了饭桌,穆瑾宁主动走到他的书桌旁,秦昊尧并不曾让她远离,而是拉着她的手腕,让她跟他一道坐在花梨木宽椅之内,两人之间毫无缝隙,华服相贴着,宛若亲密无间的新婚夫妻。他打开着奏折,依旧审视着折子上的内容,时而用朱笔圈画,毫不在意她也会不费力地看到奏折上的文字,她的眼神最终落在奏折上,他察觉了也并不点破,相反,一手垂下,覆上她的手背。
她的脸色愈发自如,视线安安静静地跟随着他朱笔的圈划而动,穆瑾宁在他的身边,却从未觉得寒冷。
她的粉唇边,突地溢出一句话来,让若有所思的秦昊尧,停下了手中的朱笔。
她缓缓悠悠地侧过晶莹小脸,看着眼前这一个俊美却又纠缠了她半生的男人,眼神愈发专注。
“你让我回来,会全都信我吗?”
秦昊尧不假思索,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也不显得冰冷疏离,他点头。
穆瑾宁的眼波闪烁,唇边的笑意弧度一分分扩大,神色愈发娇柔。“会对我不再怀疑吗?”
“会。”他与她四目相接,黑眸愈发幽深,不带一分闪烁和动摇。
“你看着如今的我,是否更怀念以前的崇宁那个孩子?或许你还要花费一段时间,不算很短的时间,才能等到那个孩子回来。到时候她会毫无保留,将身心全部献给你,就跟过去一模一样,你也愿意等吗?时间很长的话,天气不好的话,也愿意一直等待下去,不焦急,不愤怒,不暴躁,不犹豫?”她默默依靠在他的胸口,敛下长睫,感受着他华服之上熟悉的熏香,细数着他华服之下有条不紊的心跳声,她沉默了许久,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从她的心中掏出来。
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逃跑一回。
“这辈子我一定会等到那个孩子的。”
秦昊尧的嗓音低沉,因为她靠近他的喉结,这一句话才会听来如此浑厚有力,坚定不移吧,她这般揣摩着,却不再依靠在他的胸口,直直望入那一双黑眸,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默契,与他相视一笑。
如果他更有耐心,更有坚定的决心,一定可以等到她回心转意。
至少她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时间……会让人淡忘过去,但也会让人更珍视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