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贵人娘娘……云歌姑娘正在沐浴,您待会儿进去吧,别让小的为难…。”紫鹃已经陪着笑脸劝说了一番了,不过前来的祺贵人却没有一步停留,相反,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走上偏殿的台阶。紫鹃服侍了云歌两个多月了,自然深知云歌的习性,歇息或是洗漱的时候,不愿有人贴身伺候,她只是知趣地守在门外。不过今日不知是吹了什么风,将祺贵人吹到偏殿来了,何时开始祺贵人跟云歌姑娘交好了?!
“我如何会让你为难?这么冷的天,你要我在外面等着不成?若是我吹了风受了凉,你担待的起?”祺贵人的脸上没有一分盛气凌人的神情,她噙着温和纯真的笑容,将眸光转向紫鹃,因为这一幅带些稚气天真的面目,让她看来比实际年纪更小几岁,也更容易让人放松对她的敌意戒备。
只是她这么问的时候,紫鹃还是不免不寒而栗,这宫里手握重权的人或许冷漠残酷,但总是以笑示人的,并不一定就是纯良之人。
紫鹃不过一个资历尚浅的宫女,在宫里还不过十年,哪里能够理直气壮回应祺贵人暗中的咄咄逼人?!她低下头去,只能眼看着祺贵人将偏殿的大门推开,旁若无人地走入外堂,找了一处位子坐下。
“还没好吗?我还要等多久?”
祺贵人百无聊赖地取来一本书册翻阅,却没有半个字看在眼底,她等了一会儿,隐约听得到内室之中细微的动静和脚步声,她将眸光转向候在一旁斟茶的紫鹃,不冷不热地问了句。
“没想过我这儿会来客人。”云歌自然听到外堂的喧嚣,黑发上的水珠还不曾彻底擦干,披上宽厚的素色外袍,从内室走了出来。
祺贵人见了云歌,悠然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不曾消减,冲着身边的老宫女说了句:“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早知如此,我该改日再来……”
若她说的是致歉的话,云歌却无法听到任何一分歉意。
云歌打量着祺贵人身边的这名宫女,似乎从来不曾见过的陌生,年纪不小,身材肿胖,不像是祺贵人身边的那些年轻宫女。老宫女也望向她,虽然不敢是短暂一瞬,见云歌正在审视她,她随即移开视线,看似恭敬。
“若娘娘愿意继续等候片刻,容我再穿件衣裳再来见您。”
云歌眼神一暗再暗,佯装自若,她内心如此不安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太过仓促,沐浴之后她不曾取来放在桌上的珍珠面罩,将真实面目掩饰遮挡,这几个月来,她早已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真心,而如今却被祺贵人看到了自己的容貌?!不过她又心存侥幸,祺贵人也是这一两年内进宫的女子,自然不曾见过贞婉皇后,更不该看出她的任何古怪之处。
“这是当然,快去吧。”祺贵人挽唇一笑,依旧一脸纯真,随即从云歌的身上收回了视线,平静地端起茶杯,静心品茗。
待云歌再度出来见祺贵人的时候,她已经穿的整齐,黑发以一只银花簪子高高挽在脑后,脸上依旧戴着珍珠面罩,她默默坐在祺贵人的身旁,轻声问道。
“不知娘娘来找我所为何事?”
祺贵人笑颜对着云歌,缓缓放下手中茶杯,不禁心中暗笑,这宫里有谁人不知道昨日皇帝不曾带上任何一位后妃出去参与狩猎大赏,唯独——眼前的巫女,更有人说皇上跟巫女在别处单独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根本无人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时间,传闻来势汹汹,几乎要将整个后宫的屋檐掀开。
若巫女也能被皇上宠幸,自然是天下最可笑的事,只是这个天下荒谬荒诞的事,也从来不乏有之。
“这些日子我总是难以安眠,几乎夜夜梦魇,这趟来,便是想要问问巫女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不再过的这么辛苦。”
祺贵人眼神一转,眼底多了沉郁幽暗,面色覆上一阵难堪,单单看着她的神情,似乎当真有这么一回事。
“娘娘无法安心,是因为宫里发生了一些事吧。”云歌扬唇一笑,面罩掩藏了她此刻的笑意,随口说出,却让祺贵人当下脸色更加难看。
祺贵人没想过,这位巫女说的如此入木三分,虽然不曾将她心中所想的话全部点破,但看她的神态,分明是知晓自己心中的不甘。
“我想这些天吃不香睡不好的人,也不只是我,巫女既然可以洞察人心,就该知晓我说的谁才是始作俑者,已经让后宫的秩序都陷入混乱。”
眸光闪烁,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在眼前云歌的身上,方才祺贵人也看过一眼云歌的真实面目,不知来自外族的女人居然并非生的粗枝大叶,相反,云歌的容貌姿色搁在后宫也是不算普通,清丽脱俗,清雅如兰,若是好好装扮,夏采薇之流也显得比她更平凡小气了。想起来,皇帝一定见过云歌的长相,或许当真被这位巫女吸引也不无可能,即便巫女并非利用任何的妖术抑或是别的下三滥的法子,走到如今的这一步,祺贵人依旧不觉得她被所有人冤枉怀疑而可惜。
进宫也快两年了,祺贵人是头一回觉得整个后宫都岌岌可危,危险的……不只是她一人,危险的是如今依旧享受着高贵地位的四位后妃,若是她们被断了后路,这世上或许再无女人可以试图走入后宫来。
云歌静静听着,祺贵人说的并不直接,但云歌还是听清了祺贵人指桑骂槐的用意,她的眼神一刻转冷,垂下长睫,幽然开口:“娘娘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当真是始作俑者吗?给她扣得这桩罪名是否太仓促了?”在所有人的眼底,那些罪名似乎跟皇帝没有半分关系,有错的人,有罪的人,都是她。
“因为这个人,皇上再也不来看任何一位后妃,就好似后宫没有任何妃嫔,我们受些冷落委屈不在话下,只要有人怀有皇嗣,为秦家开枝散叶,倒也是值得。”祺贵人噙着莫名的笑意,侧过身子来望向云歌,她杏眼一瞥,娇软嗓音突地听来不近人情的生疏。“别的女人,哪怕当真一朝得宠,朝中也不会有人答应不明不白的皇嗣。”
无论是夏采薇,还是祺贵人,她们真正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地位如何保住,如何早些得到皇帝宠爱,最后想要的结果,也是母凭子贵,荣华富贵而已。只要达到目的,可以颠倒黑白,不顾别人的心,是否可以践踏。她们……都是一样的,殊途同归。云歌如今一看,总算知晓秦昊尧不让她接近任何一位后妃,那是因为他早就将后宫的规矩看得通透,后妃原本就是皇宫的一景一物,可以增添春色美景,但他却不曾将真心给她们之中任何一人。
云歌沉默了半响,一脸冷若冰霜,眼底没有任何动容,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进了后宫,得宠失宠原本就该是凭天由命,各凭本事,江山代有才人出,更别提这皇宫了——娘娘,这个道理,不是本该比我这个外族人更清楚吗?流水无情,落花有意,这是流水的错,还是落花之罪?”
祺贵人闻到此处,脸上的笑容早已消逝彻底,实在觉得尴尬,眼神一沉,再无往日的纯真亲切。
这些话,实在不像是巫女说起的,她只是满心狐疑,不明白为何这一瞬,她堂堂一个贵人,此刻却压不过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巫女。
“原本见着巫女,我当是个明事理的人,看来是我多心了,你也是想着自己的私心……”
祺贵人突然觉得不耐,似乎自己再继续待下去,就会将原来面目全部暴露在巫女的面前,最终可悲可笑的人物,就当真成了自己一个跳梁小丑。
她无声冷笑,站起身来,也不顾往日仪态,气冲冲地丢下一番埋怨,便扬长而去。
祺贵人来找自己的真正企图,云歌目送着她离开的那一瞬,才当真开始怀疑。打着要巫女为祺贵人看病的幌子,实则指责自己霸占皇帝,阻拦皇帝前往后宫宠幸后妃,祺贵人要只是想到这一步,实在太意气用事。再说了,祺贵人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匆匆离去,看得出来当下是不愿再跟巫女起任何争执,免得巫女当真放在心上,去皇上面前告一状?
心中疑云重重,祺贵人这回的计策,似乎并不简单。
祺贵人一路上都面色凝重,跟往日的娇俏柔和判若两人,直到走入玉清宫,老宫女将门一关,这才急急走到祺贵人的身旁。
“怎么样?看出什么究竟没有?”
祺贵人这一路上等待了许久,心头实在难耐,实在无法压下心中疑惑,匆匆问了一句。
“老奴看出来了,皇上之所以宠爱这位巫女,是因为她的长相——”老宫女深思熟虑,想了许久,也不敢胡乱开口说话,方才看了巫女一眼,当下就恨不能吓出来一身冷汗。若不是巫女也瞅着她,她更想多看几眼。
祺贵人听宫女这么说,心中更不甘愿,说话的口吻也尽是嗤之以鼻的不屑。她既然可以找到一位资历很深的宫女为她办事,如今看老宫女支支吾吾,岂会不知晓是什么意思,她懒懒地从手上取下一个金丝手镯,摆放在桌角,老宫女一眼撇过,顿时喜笑颜开。“比她更美更艳更有姿色的,也不曾见皇上动过心啊,你这么说就想打发我?”
“老奴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当下看到圣女的时候,也是心里一机灵,后来在路上总是想,总算想明白了。”老宫女一看赏赐如此之重,自然不敢怠慢,此言一出,祺贵人当下就变了脸色,眼神满是敌意。“圣女长得跟过失的贞婉皇后极为相似啊。”
“你可看清楚了?”
祺贵人不敢置信,拧着眉头,冷声追问,总觉得巫女进宫之后就浑身不对劲,如今自然找到了缘由,只是这个缘由实在让人太过惊讶。
“老奴几年前见过皇后娘娘好几面,绝不会看走眼。”老宫女连连点头,一脸恳切,说的格外笃定。
“拿去吧,记住嘴可闭紧些。”祺贵人将金丝镯子提在指尖,冷冷淡淡地说道,老宫女捧着金丝镯子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急急退了下去。
没想过,后宫来了这么一个惹事的主子,对她们而言,无疑是迎来了一个劲敌。
简直是晴天霹雳。
祺贵人无法压下心中的震惊,原来皇帝跟巫女之间,居然是藏着这么大的秘密……怪不得巫女在任何人面前都戴着珍珠面罩,一定是皇上已经察觉一旦宫里人发觉此事,会掀起惊天巨浪,闹得皇宫鸡犬不宁。
不过……对她而言,此事不是坏事,祺贵人唇畔的笑容,渐渐变得深沉莫测,看来愈发诡谲深远。
自从被皇上训斥之后,她当真收敛反省,她并非本性贪婪,只是如今越来越觉得很难有自己的出路,既然当初被选进宫的原因只是跟贞婉皇后的眉目相似,或许她早该猜到自己会有失宠的一日。皇帝何时不再怀念贞婉皇后,何时起就不会再记得宫里还有一个夏采薇。
这么宽慰了自己两个月,她的心愈发平静,也不愿再被任何人利用,而去为难往后后宫进来的任何人,或许那些女人……甚至比她更加感激皇帝,也更加在意皇帝。
夏采薇没想过这么久祺贵人没来,本以为祺贵人已经死心了,只是如今……却又来了卓明宫,坐在她的面前的人。不是祺贵人又是谁?!
“别先急着赶我走,我有要紧的话要跟姐姐说。”
祺贵人满目是笑,总是让人看不到她的城府之深,她的语气亲切友善,根本无法让人怀疑她的真正用心。
“我不想再搅和那些跟我无关的事,我没有祺妹妹那么多心思念头。”夏采薇站起身来,淡淡睇着祺贵人,正如秦昊尧所言,她没有资格希冀后宫之首的位子,她并非胆识大过聪慧的女子,从来都知道谨言慎行,她想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秦昊尧争执,或许,她更不愿看到他勃然大怒而更显得苛刻无情的模样。
哪怕感情异常单薄,过去至少还能赢得相敬如宾的名声。
桌上的水仙花已经开了,如今正是隆冬,哪怕屋子里生了暖炉也不觉得太过温暖。
“事到如今,我有任何心思也不行了,我想整个皇宫……也没有人敢打巫女云歌的念头了,姐姐可别再担心。”祺贵人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对夏采薇的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以为然。
夏采薇眼底满是迷惘,今日祺贵人的神态比起往日颓废许多,像是遇到难关一般挫败没有精神,她却不愿再轻易被祺贵人煽动怂恿,神色依旧冷淡至极,置身事外的坦然。
祺贵人猝然将眸光转向夏采薇的眼底,她仔仔细细打量着夏采薇的眉目鼻唇,不禁暗中跟面对巫女云歌的匆匆一瞥相比较,如今一看,她并不觉得夏采薇跟云歌长得过分相像,哪怕是夏采薇的眉目,乍见上是相似,但眼神神韵却又不尽相同。她的目光在夏采薇的脸上停留太久,她不禁轻笑一声,连连喟叹,语气沉重不堪。“如今姐姐还蒙在鼓里呢,真是可怜。”
可怜?!
这世上如何会有人说后妃可怜?!夏采薇怔住了,但或许她们即便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每一个后妃的心中,都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苦衷。有时候,她无法否认自己的幸运,但幸运的反面,也是不行。
“我们都很可怜——”祺贵人轻轻覆住夏采薇的柔荑,一脸楚楚动人,眼神闪烁着浅浅的光耀,说的动容急迫:“皇上之所以不再待见姐姐,是宫里有了比姐姐更能让皇上想起贞婉皇后的女人。”
“祺妹妹……”夏采薇闻到此处,不无触动,清楚祺贵人是出身名门望族,年纪虽小,但心机城府不见得就跟看上去那么纯真,心中欲望也比自己更强烈,一个贵人头衔,不是她要的最终结果。
她知道祺贵人的一些底细,却又不想知道更多的。
她当真更喜欢过安分守己的日子,哪怕这是秦昊尧对自己最平淡的称赞。
她以为没人知道自己当年被封为妃子的真正原因,原来知道的,不只是自己一人,祺贵人如今才开口提及,更看得清祺贵人也是一个对任何人有所保留的女子。
这样的女人,夏采薇更想早些敬而远之,或许如今看清也不算太迟。
“我似乎说出了姐姐心里多年的秘密,但姐姐,你我的好日子或许就要到头了。皇上找到的,是比姐姐更像贞婉皇后的女人。”
祺贵人扬起弯弯柳眉,含笑不语,在这个宫里,非要走弯路吗?她看到了一条捷径。这两年都被当成替身的女人,如何容得下另一个更出色的替身?!
她还是想借刀杀人。
祺贵人走了已经半个时辰,夏采薇的耳畔却依旧都是她方才听到的话,她知道一些祺贵人的底细,正如祺贵人也知道她的秘密。的确,她从未觉得自己是被秦昊尧宠信的,但不得不说,要不是贞婉皇后的缘故,她或许甚至不能顺利进宫,更别说位及妃子。自从祺贵人来过之后,夏采薇每一日都是矛盾的,讨厌自己跟那个女人相似的容貌,却又生怕这个比她更相似的大食族圣女,夺了她的风头恩宠,夺了她在后宫生存的路子。
谁都害怕,谁都于心不安,谁都无法守住自己如今手中握住的繁华而继续高枕无忧,这才是宫里最可怕的地方。即使拥有,也不知何时会彻底失去。
……
雍安殿。
秦昊尧打量着站在殿堂中央的男人,他跟自己相似的年纪,身着藏青色常服,披着黑色皮毛外袍,银冠束发,左手拄着一根紫檀木拐杖,从他一走进殿堂的时候,秦昊尧便发觉此人脚步并不灵活。
“你就是张少锦?”秦昊尧扯唇一笑,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金色台阶,踏上铺着厚重猩红色地毯的地面,他步伐稳重,话音刚落,便侧过脸去,示意一旁的太监退下。
男人抬起头,不曾回应,更像是默认。他似乎是因为初次进宫而拘谨,抑或是因为腿脚并不灵便,早已忘记了该朝着一国天子下跪行礼。
“如今如何谋生?当一个商人?”秦昊尧却不以为意,更不曾暴跳如雷,他越过这个英俊却有残缺的男人,不疾不徐地问了句,仿佛是对这个男人的身份好奇不已。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张皇,眼前的天子,也无法让他多半分失态,他沉默了许久,才扬起唇边的自如笑容,仿佛跟平日里一样,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商场上的敌手而已。“正是。”
“朕还是更想叫你以前的名字,李煊。”秦昊尧低笑出声,笑声低醇,从喉咙溢出,他负手而立,扬起俊脸,深沉莫测的目光透过眼前的男人。他指使手下千方百计在江南江北的商场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一个名为张少锦的男人,当然,他并无耳闻也是自然,只是张少锦在商场之中,已经是一个名声不小的名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