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圃县看守所,坐落在公安局后面的一条街上.许多年前,人们就知道这个地方,俗称“西大院”。四周高墙大院,自是森然。
几十年来这里边不知关押过多少青头愣子、地痞流氓、刑事罪犯和也曾制造过不小动静的亡命之徒。不过,石二哥可排在第一号。
随着司法制度的日益完善,审判程序亦更加深入人心。
薄暮降临,寒气袭人,虽然天空仍是一片深蓝色,但高于周围的大墙上的阴影渐渐拉长了。看守所里最多的就是时间。关在这里边的都是鲨鱼,没有其他鱼。任何一个新进来的人都必须遵守规矩,熬过他必须付出的时间。
不过,这一切对于石二哥来说似乎意义不大了,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会在“西大院”呆很久了。的确如此。
尽管石二哥是事实确凿的杀人屠夫,为报复泄愤而犯下十恶不赦之滔天大罪,然而,公正透明的法庭调查和最终目的,除了要依法惩治罪恶之外,其法律与人性的光辉也必然要在整个审判中得到充分体现。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一条规定:被告人有权获得辩护,人民法院有义务保证被告人获得辩护。第三十二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除自己行使辩护权以外,还可以委托一至二人作为辩护人。
被告人的辩护权是现代文明国家刑事诉讼程序的基本原则之一,在整个诉讼过程中公安部门、检察院和法院必须保障被告人充分行使其辩护权。
被告人有权自行辩护,也有权委托律师为自己辩护;被告人自行辩护时,他可以事先准备稿子以应对公诉人和法官可能的提问,也可以完全不要稿子临场随机应变,具体如何辩护应由被告人选择。
谁将为石二哥辩护?
这个问题,他本人并不关注。
这一点,早在初次接受有关人员审讯向其明确告之时,他就有明确表示。如果他是一名大学教授,或许,他可能要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有条不紊地引法据律为自己的命运辩护,然而,他只是一名初中水平的乡下农民,走进审判庭可能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机会见到的最辉煌的大场面。
作为被告人出现在法庭上,面对法官、检察官,还有数百名旁听者,他或许对“犯意”、“动机”和“主观方面”、“客观方面”等法律词汇的涵义的理解就像普通人听爱因斯坦讲相对论一样似懂非懂。
专业人士可以替他承担。
总之,他有权在法庭上公开地合法地用自己的声音说话,这是法律赋予一个被告人的权利。
但他“不愿多费唾沫”。
这也许并不是一切。关键在于,石二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因此两个多月来他平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早日到来,放弃一切“抵抗”,放弃求生的可能,对于他头脑中的整个思想,只两个字便可说明一切:
速死!
所以,他不请律师为自己辩护。
也不让家人请。
石二哥自己也不作任何辩护。他明白自己不冤枉,辩护也无用。但是,大家关注,社会关注,接手办他案子的司法部门和人员更关注。当这一问题提到议程上来时,法院工作人员准备为石二哥安排辩护律师,但被石二哥拒绝。
办案人员想征求他妻子的意见,但他妻子已搬离原住址,无法联系。人早已消失,工作人员向他询问其妻子的联络方式,石二哥再次言明自己不需要辩护。
许多**略知道案由,中间涉及那些被害者家属,多表以深切同情之心。从许多角度入手探讨,何等细致周密!虽暂无分晓,精神首先可嘉。讲许多内行话之后,有人才分析:说不定是案情关键。按规定,即使石二哥被判死刑成立,也不会立即执行。石二哥有10天的上诉期限,10天之内他如果未提起上诉,此案将报送长角高级人民法院进行死刑核准。
悬圃县中级人民法院只有审判权,没有死刑的核准权。而恰在当年对死刑的审判程序又有新的规定,即便核准了,也要经过二次开庭审理,须由二审判决后方可执行。
虽说如此,案件实质并无变化。
家属等待着给他们一个明白。
后来的事情果真如此。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东北地区寒冷的十一月,法院传出讯息:石二哥要被公审了!
鉴于此次审理意义重大,“石二哥杀人案”的审理人员级别较高,在缰绳本地历史上实属少见。案件主审官是缰绳县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公诉人是缰绳县检察院的副院长。
去年11月25日,天空阴沉,飘洒着小雪。
清晨,大街行人不多,空旷寂寥。
堪称悬圃县城标志性建筑的人民法院,庄严气派,缰绳、悬圃两地出动的武警、公安、法警近200人已经进入各自位置,维持现场秩序。法院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进行准备工作,一切都悄然无声,法警们手里还拿着人工绘制的悬圃法院空间位置图和审理程序表,所有听审人员的位置均有固定编号,按号入座。
审判的那天,原先肖子鑫和其他一些领导是准备一起过来看看的,一方面是看一下庭审情况,另一方面同时也想侧面看看那些受害者家属在审判石二哥之后的反应如何。可是,市委市政fu工作这一段时间太忙,大家都在按照省委、省政fu的一系列要求在抓落实,一时无暇顾及这件事情了。
因此,肖子鑫他们这些领导那天并没有如期而至。
然而,处于风口lang尖的悬圃县公安局包括局长阮水清等等这些人倒是忙活坏了,从许多天之前就开始忙活,一直到了这一天,他们不敢有丝毫大意,生怕这期间再出现神马意外情况。
这时候,法院门前早已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虽然石二哥没有要求,但法院仍然指定了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为其免费辩护。
一些受害者家属和石二哥的老母亲、妻子目睹了审判。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审判场面,那天早晨当他们走进法庭时,里边的布置使他们感到意外:他们曾猜想布置一定比较吓人,不会像眼前这般,屋里灯光明亮炫目,四周站立着法警。但法庭本身已足够庄严了。
审判大堂,气派宏敞。座位之上,场面浩阔。国徽高悬,令人不敢抬头正视。
近二百个座位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来自各个媒体的新闻记者和缰绳、悬圃两地的警察、检察院、政法部门和机关干部静观被押进大厅的石二哥。囚衣囚服的石二哥嘴角不时露出几丝笑意,并不住好奇地打量着不断按着快门的记者。
而他的亲属——老母亲和妻子等人只剩下了双眼惨然。被他杀害的数十名被害者家属均分别坐在其中,焚心如火,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儿子纵然犯下滔天罪行也是儿子,老母亲想看他最后一眼。
妻子也是如此。
而原告席上,受害者家属则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他的皮,还他们的亲人命来。同时,他们更关心最后的判决结果:刑事之外,包括死亡赔偿、丧葬费、生活费、医疗费等民事赔偿数额部分。这些痛失亲人的受害者家属和伤者急切地需要这部分钱治病呢。
“石二哥!”
“在。”
石二哥不卑不亢,法官一叫,他顺口一应答,倒也痛快。
当检察机关对其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宣读指控时,石二哥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对所有指控都供认不讳,每一次当法官询问他对公诉书有没有异议,他都是以摇头作答,随后是简洁的声音:“没有”。
最后法官再行审读中院判词,不能不中肯评价其合法严正,无懈可击。以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对被告人石二哥数罪并罚,一审判处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同时,对受害者民事赔偿数额也做出了当庭判定,确定了6名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民事赔偿数额,包括死亡赔偿、丧葬费、生活费、医疗费等费用共计198万多元。
石二哥一口咬定“没钱!”
这是石二哥这个必死之人唯一紧张的时候,语言十分激动,讲得恶毒,声称他没有钱,更无办法偿还。
众多受害者家属一听这话就傻眼了,尽管之前他们也曾经担心过,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人人心里似乎对于今天的这个审判还抑郁某种希望或期待。现在一听,石二哥一口一个“没钱!”,心里就没底儿了。要是没钱,他们后面的日子和许多事情可想而知了,会是多么难以支撑,心理上更是如此……
审判长打断其话语表示,只要其回答是否愿意赔偿,石二哥坚定的回答,不愿意赔偿。
众人死得冤枉,他却顽固不化,法庭上产生反响,死到临头也不愿意赔偿,受害者家属心如刀割,焉能不引起愤怒。
在那一刻,听者如遭雷击,脑海一片空白,眼前就倏然闪现了那个失去亲人的可怕血夜。
几番几次,令他们恨之入骨。石二哥执意不肯赔偿,妻子和老母亲两人表情十分痛苦,面对受害者家属一脸木然,不知如何是好。
室外寒冷,室内也寒冷。
寒冷在人心。
即使几个月后听来,石二哥所犯下罪行仍然令人发指。当庭讲述一回当时情景,与县里审案记录毫无出入。
听到这里,石二哥的老母亲哭泣了。
在整个审判中,她静坐在听者的中间,手里撕扯着一块皱褶的手帕。她尽可能不时瞅一眼背对着她的儿子,向他点头,强颜平静。虽然一看就知道这是装出来的,但却表明了一个苍老之人的心。
不过,很快地她们儿媳与受害者家属已无法克制自己,开始抽泣了。
有些旁听者朝这些人张望,然后移开目光,似乎感到很窘迫;石二哥在继续讲述,其他旁听者对他的这种低劣的挽歌不以为然。
石二哥落网后称,早在5月就已经开始预谋杀人,并确定了一份12人的杀人名单。而逃亡过程中,最后杀死的5人并不在名单之内。叫听者不由得不吸口冷气!
依据律条几章几款,法官取那案卷念过。指证石二哥穷凶极恶,好勇斗狠,报复杀人,秉性顽劣,作恶多端。石二哥也不分辩,只是冷笑。笑到半截,被法官喝止,不可以藐视法庭!
石二哥表情才重新肃然。
法官问:“为何要杀无辜之人?”
石二哥侃侃回答:“怕报警!”
原告席上有人愤怒难耐,拿起桌牌向他狠狠掷去。
法警遂上前,将其驱逐出庭。身负十余桩惊天血案的石二哥,却似乎非常在意媒体上对自己的判断。
比如,在说到自己的罪行时,石二哥自我辩解说:“我并不像外边所说的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杀人魔,我从前没有过杀人前科,这是初犯,是被逼急的,要不是他们逼我,我也不会杀人。”
说话时,石二哥脸上带着不屑和笑意,在审判员的提醒不可以藐视法庭后,石二哥才恢复严肃表情。
不说了。
任你人心似铁,怎抵国法难容!
按照程序,审判长宣布被告人石二哥进行最后一次陈述时,石二哥沉默了一会,似乎清醒了,他那怪异的目光注视着周围严肃的人,突然转脸打量着后面投下阴影的亲人和受害者家属。
再低头瞧瞧上了手铐的双手。看看手指上沾着的墨水和印泥,终于谢罪自悔,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既然杀了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是请求法院快速判决。我今年杀的人,就请法院在今年判决我,枪毙我,不要拖得太长时间。”
法官当庭宣判:以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对被告人石二哥数罪并罚,一审判处被告人石二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赔偿受害人及其家属精神损失、医疗、丧葬费用198万之巨。
中午时分,庭审结束。
一个细节,不容忽视:
从踏进法庭一直到审判结束,平静如常的石二哥果真不太在意判决结果。但当“死刑”二字尚未落地之际,有人发现石二哥似乎清醒了……
自信心消失了,胆怯使他带铐的双手无意识地合拢一处,搁置在木条上。
这个细心的肢体语言发现,似乎对石二哥性格的两重性:既无视生命又恐惧死亡的本性揭示得淋漓尽致。这是一个人性扭曲太久的灵魂。
当听到死刑判决的一刹那,石二哥的第一个反应是回过头去,寻找在角落里旁听的母亲和妻子,但他看到的是众多被害人家属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人骂出声来——石二哥和母亲妻子目光相对的时候,三人眼圈瞬间一下子都红了。
这个堪称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尽管在那个血夜疯狂杀戮他人生命中丧失了人的良知和人性,视生命如草芥铸成不可更改的事实,但在这稍纵即逝的对视一瞬间,他冷酷的心似乎被某种亲情重新唤醒并激活了。
警车送石二哥重回看守所羁押,等候下文。
亲人随后打车赶去看望。为了今天上县看儿子,老母亲已经几乎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不,自从儿子突然闹下大乱子,匆匆逃亡又被逮住押解县城,连告辞都未来得及,使她的心情沮丧了好几天,缓不过来。
这些天,家事往事一起袭击她,使她再也难以控制自己,情绪完全扰乱,非发作一通心脏病便不得排遣心头凄凉!
她挺着,实现了这一目的。
当极度痛苦的情绪平息之后,老母亲感到对不起人家。这个事不是她的过错。但她总觉得人们在看着她,在思考。是啊,不管怎样,她是有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