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一通电话,小鬼子石川火急火燎地走了。
正准备洗澡休息,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又在陈管家、老夫子和钱先生的陪同下追了过来。房间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陈大少爷不得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回到客厅同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叙话。
“照理说外面的事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该多嘴,可世道这么乱,你又抛头露面地为日本人做事,真让人寝食难安啊!祖儿,姨娘知道你不容易,知道你懂事了,甚至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可你也要替姨娘想想,真要是出点什么事,你让姨娘百年之后怎么向你爹交待?”
“是啊,祖儿,咱家再也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了。听姨娘一句劝,断不能一错再错,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们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
二太太苦口婆心,三太太语重心长,尽管都是妇人之见,但浓浓爱意溢于言表,让他很是感动。见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陈大少爷意识自己应该多跟她们沟通,而不是像之前那般什么都瞒着她们。
“三位姨娘,继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可这都是迫不得已,之所以什么都不跟你们说,就是怕你们担心。值得庆幸的是,事情总算有了些眉目。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还希望你们能理解、能支持。”
哽咽的声音很诚恳,丝毫不作伪的表情很真挚,带着几分感激,几分感动,还有几分感恩,跟出事前的陈继祖简直判若两人。哪怕说了一大堆,到头来却发现等于什么都没说,但二太太还是选择了相信,于是牵着他的手,循循善诱地说:“姨娘相信你,也会支持你,但你更要珍惜你自己呀!”
毫无疑问,她是担心自己身败名裂,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毕竟租界内的政治暗杀接二连三,但凡与政治沾上点边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
陈大少爷点了点头,强作欢笑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管军统、中统还是日本人,想要你儿子的命还没那么容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才夸奖他懂事,转眼间又开始信口雌黄,四姨太五月红气得咬牙切齿,忍不住伸出粉嫩细长的胳膊,猛地狠掐了下他的大腿,“就会耍嘴皮子,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别跟你二姨娘打马虎眼儿,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有什么计划也说出来让我们参详参详。”
吃斋念佛拜圣王多年,二太太早没了那股争风吃醋的劲头。
对于她俩之间那些难以启齿的烂事,老爷子在世时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别说老爷子已经撒手归天了。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与其捅破后被外人耻笑,还不如烂在肚子里装糊涂,所以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似地,一声不吭。
三姨太李香梅倒是有些看不惯,然而膝下无子,底气不足,平时里为些许琐事或会跟五月红争个高下,唯独这事不敢多嘴多舌。总之,她俩间的苟且之事,除了骨灰盒里的那位一直被蒙在鼓里外,陈公馆上下几乎个个都知道。
连陪坐在一边的钱先生,都露出诡秘的笑容,陈大少爷尴尬不已,连忙干咳了两声,煞有介事地说:“姨娘,继祖是这么想的,咱全家都留在上海,目标实在太大,简直防不胜防。所以我同老夫子、钱先生及良叔商量后,一致认为应分批走。”
“是啊,是啊,”管家陈良接过话茬,低声说道:“二太太,等南洋的本家兄弟一到,您便带着子琪和子菁先走。他们的目标是少爷,不会为难你们这些女眷,安全上应该没多大问题。”
三太太忍不住地问:“船票呢?没船票也走不成啊。”
“怡和洋行那边我已托人了,说起来还得感谢您的侄儿显贵兄弟,到底在洋行干过,路子野、人头熟,现在就差确定船期了。”
娘家人替自己争了口气,三太太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不无得意地朝五月红瞄了一眼,又问道:“然后呢?”
陈管家笑了笑,深沉练达地回道:“您和四太太第二批走,跟二太太在槟城会合后,再由本家兄弟送你们去澳洲,宅房的本家兄弟会在澳洲接应你们,无需担心背井离乡的种种不便。”
“去澳洲?”
二太太大吃一惊,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祖儿,你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澳洲,留在槟城不是挺好的嘛。”
陈继祖轻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姨娘,你总呆在家里,对外面的世界自然知之甚少。其实除了中国在打仗之外,好多西洋国家也都在打仗,而他们相互之间呢……又都结着盟,就像槟城的五大姓氏公司一样,同气连枝,牵一发则动全身,其中就包括英吉利。
真要是连英吉利都被卷进去,您想槟榔屿的英国佬是顾老家呢,还是顾咱们这些华人?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让你们去澳洲就是这么个意思。反正那边又不是没人照顾,据说风景和气候还都挺好,就当是去散散心,大不了到时候再回来。”
他所说的这个仗能不能打起来,自认为见多识广的老夫子是深表怀疑,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去澳洲总归比不去好,反正陈家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那点路费,见二太太似乎有些不太乐意,老夫子便呵呵笑道:“二太太,这也是少东家的一番好意,您应该高兴才是。”
“我就怕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到时候客死异乡,连祖坟都进不了。”
“瞧您说的,照这么说还让不让我们活了?二太太,别固执,这事就听少东家的安排,我保准您没事儿。”
“去澳洲见识见识也好,”五月红冷不丁地接口道:“但说来说去都是说我们,你们呢……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二太太蓦地反应过来,凝眸注视着陈大少爷的双眼,急切地说道:“祖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他们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拿我们撒气,要不还是你先走吧!省得我们人到了澳洲,心却还留在上海。”
“二姐说得对,要走你先走,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姑奶奶怎样?”
二太太和四太太都表态了,三太太李香梅自然不会落于人后,“祖儿,要么你先走,要么一起走,大难临头各自飞,那还算是一家人嘛。”
三个女人一台戏,把陈大少爷搞得焦头烂额,干脆咬了咬牙,“啪”的一声猛拍了下桌子,声色俱厉地咆哮道:“我的好姨娘,你们就别给我添乱了!听我的,大家都有活路,不听我的,到时谁都走不了。你们真要是想看见我的脑袋像蔡钓徒一样被挂在旗杆上,或像唐昭仪那般身首异处,那你们就由着性子来,我也不管了,反正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少爷发飙,吓得众人敛声屏气,谁也不敢轻易开口,连平日里很“放得开”的五月红都一声不吭,低头攥起了衣角。
说得本是些气话,居然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见她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陈大少爷话锋一转,和声细语地接着说:“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你们和子琪、子菁,还有淑贞姨娘和沈琴妹妹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只有你们都安全了,我才能放开手脚,也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线生机。事到如今,我不奢望你们能原谅我过去的种种,但请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听我这一回,否则咱们这一房可就真完了!”
他的话音刚落,陈良竟“嘭”的一声跪倒在地,吟着老泪哽咽着说:“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少爷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们就听他的吧。我阿良这辈子只跪天、跪地、跪祖宗,直到老爷死后才跪过他,今天我给你们下跪了,你们若是再不答应,那我就长跪不起!”
陈良打小跟着老爷子,谁也没把他当过下人,二太太哪能让他长跪不起,连忙起身搀扶,并老泪纵横地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又是何苦呢!好……我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行了吧?起来起来,别让小辈们看了笑话。”
“祖儿,姨娘也听你的,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不然姨娘这辈子都不得安心。”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事已至此,五月红也不好说什么了,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个唱戏的和她的野种也要去澳洲?”
陈继祖重重的点了下头,确认道:“血浓于水,我不能把她们孤儿寡母扔这儿。”
想起过去的种种,三太太李香梅忍不住地问道:“祖儿,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她们愿意跟我们走吗?”
“爹送山、头七,她们哪次没来?”陈大少爷顿了顿,朝管家陈良意味深长地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们应该会答应的,大不了请良叔再跪上一跪,我就不信她们连良叔的面子都不给。”
“少爷,您这不是寒碜我吗?”
陈良老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事实上找他算是找对人了,毕竟这么多年的生活费都是他送去的。每当遇到什么难事,沈淑贞和沈琴母女头一个想到的也都是他这个好心的大管家,而不是骨灰盒里的那个负心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