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很大,占地四百多亩,被两道铁丝网沿蜿蜒曲折的沟渠围住。每隔百米建有岗楼,或许之前驻扎在此的步兵联队走得太仓促,连岗楼上的探照灯都没来得及拆卸。中间是个大操场,长满杂草,足以容纳两三千人训练。
操场左侧是十二排、共一百二十多间砖砌营房,沿马路边的铁丝网一字排开。紧靠大操场一侧的营房前,依然挂着中队部、大队部、经理部等日语标牌。“严禁烟火”几个石灰大字格外显眼的仓库、军火库则往内侧延伸,跟营房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并用铁丝网又围了一圈。
右侧是木板和铁皮搭建的马厩,多达六排,每排间也有几座砖砌营房和小仓库,靠铁丝网一侧留有空地,应该是用来堆放粪便和草料。
靶场在最里面,是一块人迹罕至的荒地,从大营门到此要步行十几分钟。荒地中央芦粟丛中有十几个隆起的坟堆,几口腐烂的棺木从松土中露出来,好像一只只五屉柜。
陈大少爷在老夫子、长财和尚文尚武兄弟的陪同下经过坟堆时,停下步张望了一下,只见棺盖早就没了,发黄的骷髅陷在被雨水冲洗过的泥土里,令人毛骨悚然。
“少东家,再往前走就没路了,”老夫子指着前面的荒野介绍道:“这一带本是大户人家的祭田,早先还有几户佃农在此耕种,八一三时这里成了战场,于是便纷纷逃命去了。”
转了一大圈,鞋早已被露水湿透,肚子里更是空空如也,陈大少爷点了点头,一边往回走,一边遥指着操场西北角那几排孤零零的房子,“那里是干什么的?怎么还新砌了道围墙。”
“那就是祠堂,说来日本人也不忌讳,竟把祠堂作为联队部,不但加砌一道围墙,还专门修了条直通大营门的路。对了,树林那边还有个小营门,专供联队军官出入之用,隐蔽得很,一般人很难注意到。”
每次来都住在紧靠大营门的大队部,考虑到那里有三个日本顾问盯着,说什么干什么都不方便,陈大少爷毅然说道:“咱不是收尸团嘛,也用不着忌讳那些,回头找几个人收拾一下,把那里作为团部。”
老夫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摇头苦笑道:“其实团部放哪儿都一个样,咱们前脚挂牌,山崎保准后脚就会跟来。与其犯那个忌讳,还不如一切照旧。”
陈大少爷把烟头朝远处使劲一扔,面无表情地说:“凡事都得变通,本团长在哪里哪里就是团部,跟挂不挂牌何干?不让他们来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那里将要住女眷,别说他个小小的预备役大尉,就算原田亲自来了也得老老实实呆在外面。”
“少东家,您是说把三太太和四太太都接来?”
“嗯,”陈大少爷确认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哪能把天地君亲师留在公馆里伺候她们?电话我昨天就打过了,想必她们等会儿就能到。”
老夫子还是有些犹豫,再次确认道:“少东家,您真让她们住祠堂?”
陈大少爷狡黠地笑道:“你不说,我不说,她们不就不知道了嘛!更何况又不是光让她们住,除我之外,让那个刚来的母老虎也搬来,省得她再给我惹事。”
毫无疑问,他是指石堂谢氏的谢秀兰。
一直保持沉默的尚文反应过来,禁不住提醒道:“少爷,谢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别看她一介女流,可心狠手辣着呢!依我看您还是离她远点。”
再厉害还不是个女人!陈大少爷很不服气,“怎么心狠手辣了?”
“她干得那些事我不太清楚,都是些道听途说。不过通缉令上却说得明明白白,她不但跟十几起命案脱不了干系,甚至还被指控枪杀了一个英国大官。”
难怪她不愿意回去呢,感情是个通缉犯啊!
陈大少爷乐了,顿时哈哈大笑道:“堂里的规矩她不是不懂,除非她真不想活了,否则决不敢动本少爷分毫。况且跟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我为什么要离她远点?”
想到同来的近百个南洋老乡,似乎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尚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虑了,不无尴尬地说:“我就是这么一说,您心里有数就行。”
“我心里有没有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心里有没有数!”
陈大少爷翻脸比翻书还快,指着他们的鼻子声色俱厉,“上海是什么地方,我现在是什么处境,难道你俩真不清楚?明明知道前面是火坑还往里跳,我看你们的书真白念了。听我的,别再犯糊涂,早早收拾行李走人,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陈茗轩生前对他们一家是有恩的,要不是他慷慨解囊,陈良根本供不起他俩去英国留学,如今学成归来,自然要知恩图报。
正如老夫子所预料的那样,尚文摇了摇头,“少爷,如果不是您的处境太过凶险,我们两兄弟还真不会来。至于为什么这么说,您心里非常清楚,所以还请您看在老爷的份上给我们一个机会,别再赶我们走。”
“是啊,我是学医的,肯定能帮得上忙。”
他们的话真诚肃穆,感激、感动、
感恩之情溢于言表,更何况又都是陈良要求他们来的,陈大少爷轻叹了一口气,不得不点头同意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留下吧。尚武,等钱先生回来后你就给他打下手,都是学医的,又都留过洋,应该很容易相处。如果没记错的话,尚文应该学得是经济,那就帮帮你爹,替我把后勤这一摊管好。”
“都说打虎不离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嘛!”尚文得意的窃笑道:“少爷,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回头你大小也给我们封个官儿。”
回到队部已八点多,南洋子弟们早吃完早饭,在山崎和長谷川的呵斥下开始训练。阿彪手下那三十来号人正忙着淘米洗菜,好给训练场上的人做完饭后乘卡车去租界收尸。坂本曹长还像平时一样守在军火库,生怕那几千发“摸心拿肝”子弹被人偷了。
见陈大少爷一行往食堂走去,山崎连忙扔下正训练的南洋子弟,小跑着赶来立正敬礼,“团长阁下,石川君刚打来电话,请您上午务必不要出门,他等会儿就到,可能有要事相商。”
态度比之前好上不止一百倍,陈大少爷有些诧异,举手还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山崎君辛苦了,今后人只会越来越多,还望山崎君能一如既往地倾囊相授。”
“这是我的任务,团长阁下无需担心。”
鬼子是畜生,但同时也是人,需要像普通人一样养家糊口,陈大少爷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山崎君担任顾问快两个月了吧,前段时间一直忙于招募,竟忘了给山崎君发饷。午饭后去趟队部,把这两个月的饷领了,省得人一多又顾不上。”
来当顾问是受“登部队”的指派,工资待遇跟现役军官相同。
山崎的大尉工资每月一百七十日元,只是没有战地奖金。除去扣掉的每月公债和寄回国内的部分,也能领到一百二十多元。相比担任中队长时那动辄四五百元的工资、补贴和战地奖金,一百二十多元的确有些不够看。但比起那些去满洲或直接回国的退役军官,有这样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
陈大少爷发饷,山崎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问道:“团长阁下,您要给我发饷?”
“是的,每月八百日元,少是少了些,还望山崎君莫要见怪。”
“真是太慷慨了,团长阁下,山崎一定不负所望,会像训练自己的部下一样训练他们。”说完之后,立即来了个九十度鞠躬,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長谷川曹长和坂本曹长也有,只是没那么多,请山崎君代为解释一下。”
日军等级分明,像長谷川和坂本那样的下士官,在现役部队中每月也只能领到几十块。山崎早习以为常,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像他们那样的一等退役军曹,能找口饭吃已经很不错了,团长阁下放心,有我在他们绝不敢有什么意见。”
那些即将抵达的老兵能从战场上活下来,肯定有过人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打仗。陈大少爷的钱是不会白花的,突然岔开话题,“山崎君,本部番号已确定为军事委员会直属团,换作贵国就是天皇陛下的‘近卫师团’,可见汪先生和贵国大本营对你我如何信任!正因为如此,本团长认为有必要再增加一些顾问,并组建一个顾问组,由山崎君担任组长,全权指导本团的训练和装备事宜。”
尽管山崎只是个退役的下级军官,但对汪精卫组建新政府并非一无所知。事实上对陈大少爷的态度之所以发生巨大转变,也正因为老鬼子原田考虑到陈大少爷越来越受汪精卫信任,生怕他跟山崎无法相处而撂挑子,于是特意把山崎叫去敲打了一番。
中央军事委员会直属团,汪精卫的“近卫师团”,陈大少爷这番话让山崎大吃一惊,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道:“团……团……团长阁下,组建顾问组,是……是……是中佐阁下的意思吗?”
毫无疑问,他对自己能否当上这个顾问组长表示怀疑。陈大少爷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坦率地讲,原田学长尚不知情。不过我已自作主张向汪先生和影佐将军推荐了山崎君,并获得了他们的首肯,我想应该不会有多大变数。”
“梅机关”机关长影佐祯昭同意了,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山崎欣喜若狂,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承蒙团长阁下器重,山崎感激不尽。”
推荐肯定没有,提倒是在船上跟影佐提过。总之对日理万机的影佐而言,只要顾问是日本人就行,管他现役还是退役军人。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是他陈继祖所无法左右的。与其等人家派顾问来,还不如自己招募些相对听话点的退役日军。
陈大少爷这手欺上瞒下玩得炉火纯青,见山崎不出意外地流露出感恩涕零的表情,便接着说道:“考虑到顾问组是否称职,直接关系着本团战斗力。我想委托山崎君代为聘请十至十五名顾问,所需经费从团部直接支取,相应待遇也由山崎君酌情拟定。”
吃空饷、喝兵血,并不是**的专利,要不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抵制前陆军大臣宇垣成一“以质量换数量”、“以战马换坦克”的裁军了。
因为坦克对他们而言无利可图,造坦克是工厂的事,定购坦克是参谋本部的事,坦克的燃料也是统一供应——没有任何猫腻!马就不一样了,饲料可是一笔大买卖,在哪儿买,买多少,猫腻大了去了。以至于当上战车联队联队长、大队长、中队长会被认为是倒霉蛋,绝大部分下级军官对坦克几乎都敬而远之。
陈大少爷的好意,山崎当然不会拒绝,想都没想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团长阁下,山崎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下午就着手招募,争取在合格兵员全部抵达前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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