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南泉街口的一个院子。
相比“小委员长”的公馆,这里条件堪称简陋。或许因为隔壁就是中央政治大学,所以陈立夫和陈果夫兄弟自迁都以来一直住在这里。
陈希曾是这里的常客,钻出轿车便轻车熟路地跑上楼,直到整整一年未见的弟弟陈宝骅出现在眼前,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掉了下来。
“哥……”
“进去再说。”
陈希曾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摘下手套,若无其事地走进客厅。教育部长陈立夫和委员长侍从室第三处主任、中央政治大学教育长兼中统局局长陈果夫正坐在沙发上,等下人关上客厅门,陈希曾才倍感无奈地苦笑道:“事太多,实在走不开,好不容易才请到假,还得十二点前赶回去。”
他职务不算高,但却掌理着委员长府邸的警卫、庶务、出纳、来宾登记和交通运输,名副其实的黄山大总管,可见来一趟有多不容易。
陈果夫微微点了下头,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不无好奇地问:“对于如何安置高陶,委座有没有漏出点什么口风?”
“午饭时倒提过,但还没最终决定。”
陈希曾顿了顿,接着说:“陶跟日本人来往谈判时,不具备官员身份而只是学者教授。用委座的话说,学者与外国人从学术交流角度讨论政治,可网开一面。但政府官员绝不可以私自对外交涉,特别是搞有损国家利益的条约,所以高的前途算是彻底毁了。”
“这么说是区别对待了?”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这样。”
正如陈希曾所预料的那样,陈果夫只是随便问问,对“大节有亏”的高宗武和陶希圣根本不敢兴趣,突然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说:“希曾,宝骅能活着回来实属不易,但我们也因此而欠下一份天大的人情啊。”
随着陈大少爷倒戈,策反有功的陈宝骅也成了一个英雄,报纸上和电台里吹得神乎其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陈希曾糊涂了,不禁脱口而出道:“二哥何出此言?”
“让他自己说!”不等陈果夫开口,陈立夫便恨铁不成钢地瞄了陈宝骅一眼。
做贼总归是心虚的,陈宝骅不敢向徐恩曾如实汇报,但却不敢对眼前这两位堂哥和亲哥有丝毫掩瞒,于是将在上海和武进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陈希曾气得咬牙切齿,指着他鼻子咆哮道:“你还有脸回来!这是遇上陈继祖的,如果落到丁默村和李士群手里,我是不是也要写份断绝关系的公开信?”
“哥,他们的手段太毒辣了……”
“还狡辩!难道李士群的手段不毒辣?我看你是贪生怕死,现在倒好,小辫子揪住人家手里,想什么时候搞你就什么时候搞你,连大哥和二哥都要被你连累。”
“好了,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何用?”
陈果夫轻叹了一口气,倍感无奈地说:“上海市党部和江苏省党部以及苏沪区分崩离析,那么多党部委员和中统骨干投入汉奸队伍,不投靠的也多数被出卖而招逮捕遇害,社会舆论纷纷谴责,说我们**无能。要不是陈继祖送上的这份人情,连我都没脸去见委座。”
陈希曾沉思了片刻,突然回头问道:“他有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没有,他只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另外强调了下他跟军统的关系。”
为了把慌圆起来,中央党部大肆宣传陈大少爷的父亲是被日本人暗杀,然后再嫁祸给军统。陈大少爷识破日本人的阴谋,在陈宝骅、郑萍如、丁书萍等中统人员的协助,以及第三战区江南游击区的配合下反戈一击,才有了如此辉煌的战果。
陈希曾反应过来,哀声问道:“这么说他父亲真是军统杀的?”
“嗯,”陈果夫点了点头,不无侥幸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不他能送我们这份天大的功劳。”
“那大哥和二哥是什么意思?”
“从所作所为上看,他算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否则决不会把倾家荡产拉出来的部队,毫不犹豫地送给冷欣。从他的南洋长辈们一掷千金的大手笔上看,他身后的槟榔屿五大姓氏公司是真心诚意支持抗战,所以我们无需担心会有什么隐患。”
陈果夫顿了顿,接着说道:“委座让他兼任西南运输处副处长,不可谓不重用。但那潭水太深,连宋子良都自身难保,他这个毫无根基的人过去别说能有什么作为,恐怕连全身而退都难。”
“二哥是说我们帮他一把?”
“也算不上帮,毕竟那个烂摊子换谁都干不好,我们能做的就是提醒提醒他,别一个不慎就招惹上是非。”
“让宝骅去?”
“除了他还能有谁?”陈果夫点了点头,“龚学遂对交通颇有见地,还是让他一心一意搞老本行。宝骅过去接任运输处特别党部主任委员,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制衡下张炎元还是没问题的。”
西南运输处直接隶属于军事委员会,机构庞大,人员高达三万多,军统和中统都有派驻机构,让陈宝骅过去担任特别党部主任委员,无疑是让他去跟军统的稽查组长张炎元唱对台戏,再想到陈大少爷跟军统的关系,陈希曾不禁笑问道:“二哥,这是你帮他,还是让他帮你?”
“互相帮助。”
“就怕人家不这么想。”
“这你就错了,别忘了昆明可是云南王的地盘,委座让他过去就是给云南王上眼药,人生地不熟的,没有我们的帮助他能站稳脚跟?”
见陈果夫决心已定,陈宝骅立马起身说:“二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其他方面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关键还是他的安全。堂堂的陆军大将死在他手上,日本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丁默村和李士群那帮为虎作伥的汉奸,无不想置他于死地。委座再三交待,你一定要把这根弦绷紧,绝不能让鬼子和汉奸得逞。”
说完之后,陈果夫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立下军令状的,不然委座早打发你跟吴开先去上海了。”
半年多来,被派往上海的中统和军统特务几乎都有去无回,陈宝骅可不想再去跟丁默村和李士群“打交道”,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二哥,您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鬼子和汉奸休想动他一根寒毛。”
“还有那个王素卿,给我盯紧点,别让她撞在陈继祖的枪口上。徐恩曾要是有什么想法,让他给我打电话。”
徐恩曾的前妻王素卿名声很坏,大放高利贷,大做黄金美钞的投机买卖,还在滇缅公路搞走私,经常找中统四川省党部调统室主任孙云峰、书记胡涛等人,利用中统进行威胁讹诈。陈果夫早就看她不顺眼,无奈徐恩曾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又已成气候,动她会让部下寒心,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宝骅似乎意识了什么,连忙问道:“二哥,您是说委座让陈继祖分管稽查?”
“嗯,正因为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委座才让他这个跟各方都没有交集的人干,对方方面面也才能有个交待。总之你看好王素卿就行,至于军统、孔令侃和云南那些地头蛇由他们去折腾,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看谁运气不好了。”
“是!”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准备准备,多挑几个得力的人,明天一早乘飞机去昆明,还是那句,他的安全绝不可有任何闪失。”
与此同时,陈大少爷和梁卫华、陈尚文、陈长寿、谢闻衫一行五人,已在江南游击区警卫营一连官兵的保护下,乘大车安全抵达离日军最近的浙江长兴前进机场。
所谓的机场就是一条土质跑道,基础设施几乎没有,要不是蒋委员长三令五申,陈大少爷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乘飞机去昆明。事实上也正因为太危险,他才要求谢秀兰走陆路,而不是跟自己一起走。
宿醉刚醒,头痛欲裂。
飞机还在加油,为安全起见,烟瘾上来的陈大少爷躲得远远的,生怕一个火花把油给点着。一阵寒风吹过,他下意识紧了紧衣领,陈长寿连忙抓起大衣给他披上,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低声说:“旅座,刚醒酒时最容易着凉,还是多穿点,千万别冻着。”
“我没事,”陈大少爷深吸了一口烟,回头问道:“闻衫,家里有没有消息?”
“良叔中午来电,他们已订到明天下午飞昆明的机票,如果一切都顺利,明晚咱们就能汇合;另外杨经理对您的新职务很满意,让您想方设法打开通道,争取在鬼子南进前多转移一些人回国。”
滇缅公路的运力摆在那里,想转移成千上万人谈何容易呀?更何况那么张嘴要吃饭,就算能转移回国还得安置,陈大少爷轻叹了一口气,“给他回电,我会尽力而为。至于能做到哪一步,真不敢打这个保票。”
那么多人留在槟榔屿,谢文衫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杨经理还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把年轻人转移回来,就算砸锅卖铁也值得。”
人家为自己洗脱汉奸骂名做了那么多,现在是回报的时候了,那么多人指望自己,陈大少爷赫然发现压力比当汉奸时还要大,想了想之后,凝重地说:“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